咏物
诗难于咏物,词为尤难。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模写差远,则晦而不明。要须收纵联密,用事合题。一段意思,全在结句,斯为绝妙。如史邦卿东风第一枝咏春雪云:“巧翦兰心,偷黏草甲,东风欲障新暖。谩疑碧瓦难留,信知暮寒较浅。行天入镜,做弄出轻松纤软。料故园不卷重帘,误了乍来双燕。青未了、柳回白眼。红欲断、杏开素面。旧游忆著山阴, 后盟遂妨上苑。熏炉重熨,便放慢春衫针线。恐凤鞾挑菜归来,万一灞桥相见。”绮罗香咏春雨云:“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蒲。最妨他、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 沈沈江上望极,还被春潮晚急,难寻官渡。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记当日门掩梨花,翦灯深夜语。”双双燕咏燕云:“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玉人,日日画栏独凭。”白石暗香疎影咏梅云。见前意趣门。齐天乐赋促织云:“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吟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最苦。”此皆全章精粹,所咏了然在目,且不留滞 于物。至如刘改之沁园春咏指甲云:“销薄春冰,碾轻寒玉,渐长渐弯。见凤鞵泥污,偎人强剔,龙涎香断,拨火轻翻。学抚瑶琴,时时欲翦,更掬水鱼鳞波底寒。纤柔处,试摘花香满,镂枣成斑。 时将粉泪偷弹。记切玉曾教柳傅看。算恩情相著,搔便玉体,归期倦数,划遍阑干。每到相思,沈吟静处,斜倚朱唇皓齿间。风流甚,把仙郎暗掐,不放春闲。”又咏小脚云:“洛浦凌波,为谁微步,轻尘暗生。记踏花芳径,乱红不损,步苔幽砌,嫩绿无痕。衬玉罗悭,销金样窄,载不起盈盈一段春。嬉游倦,笑教人款捻,微褪些跟。 有时自度歌匀。悄不觉微尖点拍频。忆金莲移换,文鸳得侣,绣裀催衮,舞凤轻分。懊恨深遮,牵情半露,出没风前烟缕裙。知何似,似一钩新月、浅碧笼云。”二词亦自工丽,但不可与前作同日语耳。
节序
昔人咏节序,不惟不多,附之歌喉者,类是率俗,不过为应时纳祜之声耳。所谓清明“拆桐花烂漫”、端午“梅霖初歇”、七夕“炎光谢”,若律以词家调度,则皆未然。岂如美成解语花赋元夕云:“风销焰蜡,露浥烘炉,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因念帝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惟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史邦卿东风第一枝赋立春云:“草脚愁苏,花心梦醒,鞭香拂散牛土。旧歌空忆珠帘,彩笔倦题绣户。黏鸡贴燕,想占断、东风来处。暗惹起、一掬相思,乱若翠盘红缕。今夜觅、梦池秀句。明日动、探花芳绪。寄声酤酒人家,预约俊游伴侣。怜他梅柳,怎忍润,天街酥雨。待过了、一月灯期,日日醉扶归去。”黄锺喜迁莺赋元夕云:“月波疑滴。望玉壶天近,了无尘隔。翠缬圈花,冰丝织练,黄道宝光相直。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最无赖、是随香趁烛,曾伴狂客。踪迹,谩记忆。老了杜郎,忍听东风笛。柳苑灯疎,梅厅雪在,谁与细倾春碧。旧情未定,犹自学、当年游历。怕万一、误玉人夜寒,窗际帘隙。”如此等妙词颇多,不独措辞精粹,又且见时序风物之盛,人家宴乐之同。则绝无歌者。五字别本删去。至如李易安永遇乐云:“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此词亦自不恶。而以俚词歌 于坐花醉月之际,似乎击缶韶外,良可叹也。
赋情
簸弄风月,陶写性情,词婉于诗。盖声出莺吭燕舌间,稍近乎情可也。若邻乎郑卫,与缠令何异也。如陆雪溪瑞鹤仙云:“脸霞红印枕。睡起来,冠儿还是不整。屏问麝煤冷。但眉山压翠,泪珠弹粉。堂深昼永,燕交飞风帘露井。恨无人说与相思,近日带围宽尽。 重省。残灯朱幌,淡月纱窗,那时风景。阳台路远,云雨梦,便无准。待归来、先指花梢教看,却把心期细间。问因循过了青春,怎生意稳。”辛稼轩祝英台近云:“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凭谁劝、啼莺声住。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皆景中带情,而存骚雅。故其燕酣之乐,别离之愁,回文题叶之思,岘首西州之泪,一寓 于词。若能屏去浮艳,乐而不淫,是亦汉魏乐府之遗意。
离情
“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矧情至于离,则哀怨必至。苟能调感怆于融会中,斯为得矣。白石琵琶仙云:“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愁绝。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鴂。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又还是宫烛分烟,奈愁里匆匆换时节。都把一襟芳思,与空阶榆荚。千万缕、藏鸦细柳,为玉尊、起舞回雪。想见西出阳关,故人初别。”秦少游八六子云:“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剗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 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濛濛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鹏又啼数声。”离情当如此作,全在情景交炼,得言外意。有如“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乃为绝唱。
令曲
词之难 于令曲,如诗之难于绝句,不过十数句,一句一字闲不得。末句最当留意,有有余不尽之意始佳。当以唐花闲集中韦庄、温飞卿为则。又如冯延巳、贺方回、吴梦窗亦有妙处。至若陈简斋“杏花疎影里、吹笛到天明”之句,真是自然而然。大抵前辈不留意 于此,有一两曲脍炙人口,余多邻乎率易。近代词人,却有用力于此者。倘以为专门之学,亦词家射雕手。
杂论
词之作必须合律,然律非易学,得之指授方可。若词人方始作词,必欲合律,恐无是理,所谓千里之程,起于足下,当渐而进可也。正如方得离俗为僧,便要坐禅守律,未曾见道,而病已至,岂能进 于道哉。音律所当参究,词章先宜精思,俟语句妥溜,然后正之音谱,二者得兼,则可造极玄之域。今词人才说音律,便以为难,正合前说,所以望望然而去之。苟以此论制曲,音亦易谐,将于于然而来矣。词之语句,太宽则容易,太工则苦涩。如起头八字相对,中闲八字相对,却须用功著一字眼,如诗眼亦同。若八字既工,下句便合稍宽,庶不窒塞。约莫宽易,又著一句工致者,便觉精粹。此词中之关键也。
词不宜强和人韵,若倡者之曲韵宽平,庶可赓歌。倘韵险又为人所先,则必牵强赓和,句意安能融贯,徒费苦思,未见有全章妥溜者。东坡次章质夫杨花水龙吟韵,机锋相摩,起句便合让东坡出一头地, 后片愈出愈奇,真是压倒今古。我辈倘遇险韵,不若祖其元韵,随意换易,或易韵答之,是亦古人三不和之说。
大词之料,可以敛为小词,小词之料,不可展为大词。若为大词,必是一句之意,引而为两三句,或引他意入来,捏合成章,必无一唱三叹。如少游水龙吟云:“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犹且不免为东坡所诮。
近代词人用功者多,如阳春白雪集,如绝妙词选,亦自可观,但所取不精一。岂若周草窗所选绝妙好词之为精粹。惜此板不存,恐墨本亦有好事者藏之。
难莫难于寿词,倘尽言富贵则尘俗,尽言功名则谀佞,尽言神仙则迂阔虚诞,当总此三者而为之,无俗忌之辞,不失其寿可也。松椿龟鹤,有所不免,却要融化字面,语意新奇。
近代陈西麓所作,本制平正,亦有佳者。
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情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耆卿、伯可不必论,虽美成亦有所不免。如“为伊泪落”,如“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如“天便教人,霎时得见何妨”,如“又恐伊,寻消问息,瘦损容光”,如“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晌留情”,所谓淳厚日变成浇风也。
诗之赋梅,惟和靖一联面已。世非无诗,不能与之齐驱耳。词之赋梅,惟姜白石暗香疎影二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太白云:“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诚哉是言也。
美成词只当看他浑成处,于软媚中有气魄。采唐诗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长。惜乎意趣却不高远。所以出奇之语,以白石骚雅句法润色之,真天机云锦也。
东坡词如水龙吟咏杨花、咏闻笛,又如过秦楼、洞仙歌、卜算子等作,皆清丽舒徐,高出人表。哨遍一曲,隐括归去来辞,更是精妙,周、秦诸人所不能到。
秦少游词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
晁无咎词名冠柳,琢语平帖,此柳之所以易冠也。
近代杨守斋精于琴,故深知音律,有圈法周美成词。与之游者,周草窗、施梅川、徐雪江、奚秋崖、李商隐,每一聚首,必分题赋曲。但守斋持律甚严,一字不苟作,遂有作词五要。观此,则词欲协音,未易言也。
辛稼轩、刘改之作豪气词,非雅词也。于文章余暇,戏弄笔墨,为长短句之诗耳。
元遗山极称稼轩词,及观遗山词,深于用事,精于炼句,有风流蕴藉处,不减周、秦。如双莲、雁邱等作,妙在模写情态,立意高远,初无稼轩豪迈之气。岂遗山欲表而出之,故云尔。
康、柳词亦自批风抹月中来,风月二字,在我发挥,二公则为风月所使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