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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上山

我就知道,开篇若有十位读者,这时辰就剩下一二了。新潮的读者就腻烦传统的说书大大缺乏那浑穆的现代感,不喜欢把事象说得这般浅显,而传统派又是秉了承转起合的戏剧章法的。三十万言的小长篇,这头就重了,头重的另一说法就是头晕。更可叹的,所剩下的读者一二,难免也犹豫了,蒙县长乃本书主角,这一上来都第五章了,他还没一句话?蒙县长二十年还家,听其父痛斥当了驻军师长的昔日奴才秉事不公。这牙师长父子两代是蒙老爷的奴才,这牙师长是蒙县长的书童、轿夫,这回主仆颠倒,且出了不畅快的事,还算是一口恶气呢?算是有滋有味的一碟小菜呢?蒙县长先不到县衙而到牙师长那里,是先讨个说法吧。牙师长冷不丁送了蒙县长一通话,蒙县长就哑了,也对。可牙师长回头又来一席盛况空前的“家宴”,且以迎迓他的名誉破费,席上露的善相,与那私下说话的邪魔阴招又别样了,乖乖称弟,还敢自曝“奴才”往事。旧日里,主子不乐了,抬腿就给奴才一脚,这回奴才当了驻军长官,长官烦了,毙了你再往你身上贴告示。便是撞上了条变色龙,蒙县长要不要回应他几句呢?没有。老实说我也不很明白蒙县长是怎么过的这一席宴,也难说,不定他是有些话的,他活一世,没人能断言他,他死了也有七十年了,我也还没听到一个靠谱的说法。可当时,他能免了应酬?于情于理,他是该有话的。但我又想,蒙县长一默到底不是没可能,要勉强凑和说上一些话,倒无端败了牙师长的雅兴。

闲话打住。我们要记住的是,蒙县长自从北伐负伤,刮骨排毒,不管是用鸦片当手术的麻醉还是术后的慰藉,那瘾史足足有十来年了,轻不到哪去了,什么叫晨昏颠倒呢?蒙县长白天晚上就像隔了一层玻璃看老电影,国运家声,人伦万象,在他迷糊的眼中就有点假,再让一层玻璃化了,多急的事,真攻不到心上。可蒙县长却是瘾君子中的异类,夜露一打,他就惊醒了,惊醒的头一桩事,是拖了半瘸的腰身趴上无鞍的烈马,策马狂奔。

城头的哨卡远远听了有马蹄踏夜,就差没鸣枪了。拦住,蒙县长说他是蒙县长,哨卡的知道白天是来了县长,可县长不是坐轿吗。县长当然可以骑马,可这蒙县长不是骑马是趴马,趴马也就趴马,哪有县长夜游没有兵丁呼喝的?来了两级长官,不妥,最后惊动了牙营长。牙营长五成是醉了,来见蒙县长,大吃一惊,愿作单骑随行,可他从左边上鞍,从右边摔了,摔了,醒了两成。当时细雨斜飞,天寒地冻,又吹醒了一成,牙营长带了三分醉意叫道:“蒙县长,绕小县城一圈,可是险山恶水噢!”蒙县长哪是绕城呀,提马上山。牙营长惊恐道:“蒙县长,这不是人道哇,说十万大山,这就是十万大山膝盖跟了,匪帮全他妈都是黄蜂噢!”蒙县长猛一鞭劈下,连马带人上了羊肠小道。当时他们都一身美国咖啡色军用雨衣,可牙营长的心头,还是哗地湿了,周身寒彻。

牙营长又醒了一成,他追蒙县长的屁股叫道:“蒙县长,若要上山,少不得带些人枪,蒙县长。”他追急了,不知道蒙县长是不是听岔了,又叫道:“蒙县长,就算山上等着好朋友,也得先鸣枪呀,这年头,张嘴还吃饭呢,一粒枪子,就说鬼话啦。”又叫道:“黑不得呀,就算个野猎户,肩头都得横杆火铳呀。蒙县长。”

蒙县长像趴马的豹,不像是骑马,倒像是咬马,这时辰他听见自己一副筋骨嘎叭嘎叭地舒松,心里一口闷气就缓了。蒙县长既不信中医也不信西医,他一千遍一万遍玄想自己驾的一副白骨就像一棵树,赫赫然于绝崖之上,爬有些古藤青丝。北伐,明明白白是折了骨头,保卫广州,明明白白碎了骨头,是命吧,是打了大大小小三十来仗,可有模有样的仗就两头各一次,败北败北,是明明白白地撤,贼一样丢了魂跑。但北伐最终成了,名垂青史。广州保卫战败了,一口恶气缓不下来。军人给打残了,竟连自己也站不起来,居然一墙一垣也爬不过去,骑马上阵的男儿换了担架抬下来。战争之于蒙县长,就像白山黑水的东北猎户在雪地上捅了熊熊篝火烤熊肉,明明白白,血就是血,肉就是肉,盐就是盐,酒就是酒,赢了,痛啖败的;败的,命吻火舌。蒙县长的壮年是拄着撑着拖着一副不很灵便的骨头在体味战争,他忘却了破碎之骨以外的筋与肉,碧血与茹毛,因为他曾被抽筋削骨之痛吊了一回回的性命,被皮开肉绽的红与黑染了一回回的惊魂,好几回,都冷到心壁上了,败血太甚,扛不住晕眩,咬不醒的迷糊,死路比恶梦略略地绵软,略略地晦亮,再往前拖上一把残缺不全的骨头,那坎生死之门就开了,闭了。不足一百斤,就算烈士了,无名烈士也罢。对,蒙县长的心坎上永恒只驻那副他确证是他自己的骨头,像佛殿檐角的风铃一样,沙哑地响,没魂地响,或者像丧葬巫戏里的骨铃,算盘珠似地脆响,爽响,没肝没肺地响。蒙县长最初还以大男子趴马为耻,正如同第一次一瘸一拐地往轿里钻,一皱眉一咬牙往轿座上坐,但人命之贱在于人太明白死亡的寂寞了。忍,这字造得多妙,在血肉模糊的心坎上吊着一柄溅着最后,或者最初的一滴血的刀!这中国人的绝学玩得多刺激噢,不玩到人胆寒,不叫绝学呵!

这时候蒙县长略略约了一下马,把雨滴、竹叶、马蹄在潇潇的寒风里调匀了,再明明白白地告诉牙营长:“牙营长,嗯,你是牙师长的侄,牙师长是你叔,你们叔侄了几十年,这下子,背里的当面的你也听说了,牙师长跟蒙老爷过去是主仆,现在比父子也亲。嗯,我你军人,知道这一层,还是跟了世俗,叫县长营长吧。”

牙营长听得明白,当此啸啸斜雨,啸啸竹叶,啸啸马蹄,觉得一阵的爽快。

蒙县长说:“我跟你叔分手后,只听说过一回,那是现在的蒋委员长中正亲口给黄埔训令的,嘉奖八十七位将卒,在战地擢拔的排长牙诸葛,嗯,就是你叔,我当年的轿夫,他忝列其中。那是黄埔军校初露锋芒,打堂堂的广州王陈炯明噢,蒋委员长中正当年把老前辈打出广州,那是跟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推翻直系军阀政府,驱逐清逊帝溥仪出宫,嗯,有得比的。牙诸葛他在那一仗上立了功,漫说是在党国元老李济深的第一军混,便是跟粤系哪个兄弟那里玩,玩个团长,算是正门走的。嗯,可你呐,牙营长,你不同噢,你只在县团练里混鸟枪火铳,你得炼,我看你心里都想团长了。”

牙营长把两成醉全吓醒了。

“你就不如县党部的谢秘书,他是晚我三天知道我要回老家掌衙门,翻十万大山过广州得满八天马路噢,盘缠都给我送到了。我问怎么来的?说是在北海爬的洋轮。只这灵醒,这胆气,牙营长,往他助手里边想吧,他当团长,你当团副;他当师长,你副座,你要信,他福气大!”

斜雨不时擦亮某块夜的漏洞。牙营长惊见蒙县长扁扁薄薄的像块寿布裹在马背上,不像个人趴马,像个鬼趴马。他的话像是从一只魔匣里发出。牙营长原以为,蒙老爷家的太阳从西天沉落了,那魂魄变成妖精月亮了,牙师长的太阳从东边天上升起来了,可这时辰,牙营长惊觉,月亮比太阳更有来头。牙营长一时心惊胆颤,那小白脸县党部秘书兼军务部长的谢佩瑶谢小龟头他到底是念过一回师范的,鬼马是肯定了,没想到他比牙师长神通广大,不偏不倚恰是条仇狗,乡下人,就凭地主老爷有钱,送到县学念了书,同他牙营长是一天进的民团,他当夜就成了录事。没过一年,念师范去了,一年回头,进了县衙,当秘书也罢,当县长又怎样。嗬,有一回跟法庭爷行酒令敢骂法庭爷藏龟头,打翻一席酒,法庭爷左腿腓骨裂了,瘸了,嗬,法庭爷就打碎门牙往肚里咽了,他谢秘书当军务部长了!现在牙营长才知道,这麻雀跳枝变成凤,还是踩那乡下地主老爷的银锭。牙师长与他牙营长,一道肠里装了千山万水,也就要他牙营长干的杀人放火夺财害命血腥活罢了,那叔,那侄,今天他牙营长知道是假的,可几十年以前牙师长他就做了假出来!这倒好了,就翻蒙县长这张牌,他牙师长还得等蒙县长回到县城才能摆一席鸿门宴呢,他小龟头倒好,早跑广州拜佛去了!一把竹叶拍了牙营长一脸苦水,牙营长在马背一抽搐,没想把马逼了个急黑,险些就往崖下去了。牙营长大惊,如此说,谢秘书早把小县城一副皮囊里里外外全都秘示蒙县长了,包括牙师长让十万大山一股悍匪的头马火铳走火崩了前任县长再连夜枪毙头马的传闻,当然,也免不了说到他牙营长和民工团团长开三个财窝的事,还有民团团长死在女人腰上的事……哎,蒙县长为什么当他牙某是肚里肠虫一样不遮不掩呢?心里这么一惊,牙营长哎唷唷仰下了马背,不是马蹄有眼,他给踢死在石头缝里了,那惊马踏地,一乱了,足有几十蹄,蹄蹄千斤呀。他没惊死,惊醒了,原来是摔了,可缰绳还缠在腕上,是马给勒惊了,好在马蹄有眼,踢石头,没踢他脑壳。

蒙县长哪有不惊不吓的,蒙县长这么凄风苦雨地冒着,岂止是冒寒了而已,是冒险哩,听这一阵乱蹄,他只是把马蹄约得松弛一些,等牙营长赶上来,他跟没事一样,说:“谢秘书说,要命是征兵征不上,这十万大山,不是一树一匪,一猴一王吗!”

牙营长茅塞顿开,原来蒙县长他还信兵匪一家的老鸟话,这没头没脑往虎穴狼窝里赶,原来他是要去拜匪徒呵,他赶紧劝道:“蒙县长,你这县长连县城的街巷邻居都还没打过照面呀,这大山上它可是唐朝宋朝不分的呀,匪窝他可不懂三民主义呀。”牙营长没听见蒙县长反应,又说:“那山顶的他有十杆火铳他就称王了,王里还有大王,那大王是翻十万大山走烟土的,真有小日本歪把(机枪),大大畜生噢,他们就拜元朝皇,叫马神;拜清朝皇,叫镖神,就元朝清朝兴收大关卡脚银,就是洋货关税,州县过路费,不喝匪血,就是不征匪区壮丁,哪有不征兵的呢。是这些壮丁你拴他不住,大大畜生噢,他们不怨大兵进山杀丁拉马,他们受不了就是拉丁。民国在广州开府,新桂系也在卡上摆酒席吊银锭邀几股悍匪的头马爽神了一回三民主义的大嘴。这头马就只问民国拉不拉夫抓不抓丁,三民主义就哑了,金条银锭也不干,他们当他们是神种,丁勇下山了,神种就跑了。民国代表不干呐,席上翻脸了,打了一仗,民国枪好呀,是少死几个,赶快跑,呀嗬,刚出大峡谷,全落马了,你路上弯弯,他山梁上直呀;你倒下马来,那黑枪黑洞的离你才一丈两丈的,马不怕枪,马怕火铳,火铳劈门脸开花,马惊了就甩人。”牙营长正色道:“牙师长举贤不避亲,从民团肥口上拉我喝国军西北风,就看我认得些悍匪的进城人,你有事不通过悍匪游荡在城里的牙眼,险噢。”

蒙县长悄悄摄了缰,夜越深,马越轻。

牙营长的一副胆给静寒了。

“我是不信邪。”蒙县长黑黑地说:“贩烟土的匪霸既然尝了大钱的甜头,他就不想玩玩精锐武器?只有入了国军,才能玩得着精锐武器。”

牙营长暗暗叫了一声苦厄。他刚混民团的头三年就尝了罩赌窝的甜头;再三年,才尝了帮堂叔牙师长往军队送丁勇拿银脚的甜头;再一年才尝到罩“烟蛇”(鸦片贩)的甜头;再一年,才尝到罩“甲壳虫”(枪械贩)的甜头。这个甜头,那个甜头,叫人撞破头的甜头还是卖枪弹的捞头。牙师长甚至明白无误地告诉他,要是他拉得三百个壮丁,那他就不是空头营长了,正经当个副团长,这要一仗撞彩头赢了,当团长。可他就没想到,如若今夜没拍上蒙县长的马屁,八成九成,还是仇狗谢秘书先当团长。

蒙县长知道牙营长肚里的虫,一牙营长已经妒忌谢秘书了;二,牙营长要争宠,得腥腥热热淌点血,可牙营长顾忌牙师长;三,牙营长既然在羊肠小道上摔马,证明他跟山上的匪王匪徒匪属没交情,他究竟是沉溺小县城的声色犬马。蒙县长说:“我们只是随便上山,探探口风,军中无戏言,战时条例一把剑吊脑门呢。县衙补不上壮丁给地方驻军,头一个掉脑袋是我。要进县衙,我得先摸个底,别让那班贪官污吏部长局长给耍喽。”

原来如此。牙营长可熟络抓壮丁的活了,但他还得明白,他该锁住嘴了。

摩山脊梁去了三十七里,阴风怒吼,人悬了,雨粒从裤管衣袖倒窜。何谓高寒山区?寒了你再往高处走,那血那肉不往上走了,只有骨头筋头往上走。高乃风之故园,风的齿比镰刀的齿温柔,一粘就粘到骨头上,你不住地抽搐,风就在骨梁上摇摆,往外掉的是霜,往里掉的是髓。等你遭遇了风的温柔,你每一粒血就发痒了,山里的人冻死是痒死,山里的猴冻死是搔痒死,山里的牛冻死是笑死。高处的雨不是点点滴滴,是一块一块的,是一团一团的,谁切的?谁捏的?鸡爪风在崖顶上摔的,往崖下打滚,母鸡在山顶,小鸡在山下,母鸡找小鸡往下滚,小鸡找母鸡,往上滚,马就呆在石头上,人就怔在马上,石头先把马冻僵了,马再把人冻僵了。人是要摔要摔了,风悠着,这时辰你要滑一下,魂就离身了。

牙营长发现蒙县长黑黑地驻在一道晦光里,他引脖子照看了一下,发现一鞭斜的栈道上凹两扇危崖,就在崖的门扣下,半吊着一爿竹楼,好一爿天神吊的鸟笼!牙营长滚下马来,说:“让我先探探有没有人。”随手把马缰拴在一枝斜竹头上,凭一忽斜雨映的晦光找那窄门去了。

牙营长刚脸贴那窄门,哇呀大号了一声,摔倒在三级石梯上。

牙营长还没拍门呢,倒有副猫眼贴在篱眼上。

那人是圆的,那石是方的,所以痛的是人。牙营长还不敢疼,他掏那腰间的短铳,感觉那腰带是鬼打的一只死结,越拔越紧,短铳没拔出,倒是把副魂魄给拔出了。他滚了一丈远,便觉得那猫眼星划了一般是逼在自己的额前。他卑微得很,叫道:“伯公!伯公!”一般也是这么叫了,是美那当家的,当家的必是男的,男的必是长的。牙营长听见自己的声音半人半鬼的,他就醒了五成,他希望那猫眼是人眼。

竹门破响,闪了一道比狗高比狗短的黑影,却是个寡妇的嗓门:“长官!长官!”

原来这老妪早就听闻不祥的马蹄,候在兵慌马乱的篷里。

牙营长可不敢往黑篷里盯,他又倒退了半边腰膀,说:“伯娘,你怎么知道我是长官呐?”牙营长又反晃了个身影,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来哩?”

“长官,不是两副马蹄么?进门呀,呐,你露短铳湿雨哩。”

牙营长一时发怵。这黑苍苍的风雨哭号,她倒是听出来有两副马蹄,她还见了,不但见了,她知道这叫短铳!牙营长尴尬,他抽了抽肩头,探道:“老的少的都睡了么?”

“都睡。公公伯公都睡。”老妪歔欷着,哂道:“公公这一睡就不醒了,伯公还能醒。”

牙营长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明白这是山上人的话,一家三老,公公新死未葬,老公歇了,老妪冒黑守灵。

“长官,”老妪幽幽闪了出来,一阵风旋到蒙县长的马前,一仰一躬,说:“没血腥,别是摔了筋骨呵?”又说:“没尿骚,别是病呵?”

如此看来,这老妪比个猫头鹰能认黑白,两身军用雨衣的时髦也瞒不过她,她甚至把两个不速之客想得更惨些,譬如是不是打散的,负伤找躲的。牙营长也明白蒙县长为什么趴马不动,蒙县长上山探口风,是要他扮问路人。牙营长于是平生头一回扮善相,憋了嗓,问道:“大伯娘,老小都夜猎去了?”

“风都湿呢,石头都冷呢,这时辰呐,鼠有鼠洞,蛇有蛇洞,都躲,谁猎谁噢!”老妪叹道:“该嫁的嫁了,鞋头是鞋头,鞋根是鞋根,影也不见了。这世道,人猎虎,虎猎人,都不知道是哪副牙咬哪副骨了。该娶的呢,一个给枷了,当壮丁,都说壮丁去杀人咧,就没见一个壮丁回头;一个给绑了,说是犯科了,坐石牢给送牢饭,坐水牢就不让送牢饭了,是人喂鱼咧,是鱼喂人咧,问鬼了。公公下席了,入不了土,竹楼还暖,入土了,也凉了。”

一扫雨哗地洗过,牙营长和蒙县长都哑了,这老妪慢慢就亮起来了,果然是一身缟白的丧服,头帕结还斜插一支七寸长的白鸡毛。

老妪是怎么老在这天堂地狱的裂口哩,是招呼了千千万万灾难的,可就这位匪窝的长者,竟也不能参得二位不速之客的一点玄机,不敢问,不敢请,不敢走。

风又把脸翻黑了,一团团一块块的雨也熄灭了。

牙营长打了一个寒噤,强打精神,道:“伯娘,你都这个岁数喽,公公他闭眼了也算是福喜呀。”牙营长念起来祭奠的时候贵人爱说的一句话,对,牙营长说:“节哀顺变噢!”

老妪听明白前端就听不明白后端,惊了,问道:“长官要歇脚呀?”

“噢,不!伯娘呵,我们近,县城知道山上的规矩,民以食为天呐,死人大过年呐,不进屋了。”

老妪是何等的明白人,她就想,长官这是要她带路。她在黑里倒吸了一口风雨,说:“长官,你们骑马,我骑牛,我送你们过坳。”说罢,一旋就黑掉了,再亮起来,是推了左侧竹门,乒铃乓啷下了木栅的门杠。多少根门杠?二十八到三十根总有了,牵出头没有角的犟牛来,有角,是有左无右,牛是黄牛,当然是公的了,犟牛也噤不住寒,喷了一串恶气,把只蹄踏在石板上,响的是小小的雷霆。这牛没上铜鼻圈,这又是匪窝的一个证明。不上铜圈的公牛,上不了绳,生人要抢了掠了,只得打死它割肉,生拉是拉不动它的。老妪从竹篱上拿了蓑衣,一袭从头到腰披了,也不回插门杠,说明这栏里的生灵就仅此一头。老妪上了牛背,一似鬼逝了,就留下一袭蓑衣覆那黄牛似的。老妪说走就走,引在前面,没一句话。那牛蹄就是话了,比马蹄清轻,是魔的导引。

牙营长和蒙县长隔七尺一丈跟上,毛骨悚然。这老妪是古道热肠给引路,还是奸猾手段,把他们引向迷途,牙营长是提心吊胆的。牙营长在民团里见的多黑,他私念里就提防那老妪有多黑。偏这蒙县长默默的,牙营长于是就挑起话端来,他说:“伯娘,你公公落席几天了不入土,是哪条规矩呀?”

“要等乡长带官来割耳咧。”老妪哀哀叹道:“等了四昼夜喽。好是逼腊月风噢,要是七月八月闷天煮汗的,半架老尸都爬蛆喽。老柚叶煮水味大,每天给老尸擦洗咧,活着肚桶饿喽冒烟,死了肚桶冷喽透寒,八辈子孽债一辈子偿咧。乡长再不带官来验尸,要等尸骨白在地上咧。”

牙营长受不住这一通唠叨,叱道:“乡长验尸才得落棺?”

“验咧。男丁咧。绑丁有国法咧,从裤裆掉,往坟坑沉,横竖在人世就是丁咧,不验尸就埋,算逃丁咧。”

牙营长气忿,橐橐道:“公爹一棵老树蔸乡长他还信不过会死?”

“噫呀!”老妪也来气了,幽幽道:“鸭魂节,正正鸭魂节那天,枭寨喂了个三岁的到南蛇肚里,报官,官不信。十五那晚抓单丁,当娘的抓枷嘴不让枷她单丁,母子一串枷走,说是到了城头放了当娘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老魂小魂闹枭寨,多少人夜里见那母子妖夭咧。噫呀,自从出了妖夭,起鸡瘟咧,鸡瘟刚过咧,猪瘟又起咧。”

牙营长可不知道乡长在这深山老林里真能这么玩。他叽咕道:“就你们单家独户守这崖口风,他乡长还睁眼看了?”

“就差没下地数苞谷棒薅南瓜蛋咧。”老妪一时又恬淡之至,哂道:“抗日捐重咧,前年欠三十个铜板,今年罚二十个铜板,今年加派十五个铜板。今年猪都不敢养了。”

牙营长打了个喷嚏,城里笑话抗日纳捐,山民发癫。不是笑话,这真家伙是纳噢!他嘘了一口寒气,没话说话:“不养猪,那剩汤饭哩?”

“刷锅碗水能当镜子照咧,哪有腥咧。苍蝇都不当客咧,要扪个蝇当药都难咧。猫都跑咧,上山当狸咧。”

牙营长是残兵怕悍匪,谅来山大王必像古代皇帝,金打银雕的古堡,猎户必是吊脚楼上果实累累,兽皮腊肉乱挂,就没想到这单家独户的寒风人熬的是猿猴光景。他也寻觅不着安抚老妪的话,问道:“你这山上还用得着铜板?”

“噫!”老妪很是诧异,回道:“不藏铜板,不下盐,脖子挂袋咧。旧时是聚钱下山买盐,买香,买铜铁,这时辰兴买火铳,竹楼不藏火铳,竹楼串竹楼不捐联保铜板,火烧人命,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咧,没命咧。”

牙营长就没想到这老妪碎嘴里这么多败絮。联保这么时髦事这山上也闹起来了。他不免又问道:“伯娘,像你家,是单家独户喽,也捐联保铜板?乡府能保你?”

“噫,死魂活鬼都归民国咧。”老妪惆怅不已,道:“如念倭寇唱大名咧,叫日本鬼咧,谁敢拜自己影子当鬼咧。就日本鬼咧,白日真能见鬼咧,铁鸟豹子咬在天庭上,抬眉抬眼看,真是雷公劈天响咧,乡长说咧,那鸟不是鸟,是个大猿猴笼子咧,笼子里能吊下来刀枪不入神仙猿猴咧,落在哪座寨子,那座寨子就给逮上铁鸟笼去咧,去当奴咧,男丁咧,文脸挖坟咧,媳妇咧,生猿猴毛娃咧。乡长说咧,民国政府要凑钱买铁鸟咧,凑钱买铁鸟收拾小日本鬼咧,一根铁鸟毛抵三头黄牛咧,抵两头水牛咧,抵两匹马咧,抵四匹骡咧,抵九头羊咧。”

“逮住你们乡长老子毙了他!”牙营长怒不可遏,他原本觉得这话是好笑,可一想自从抗日这些年,乡长他一把乌鸦嘴里吐出一多少神玄鬼话,又吞进去多少金银钱财!他吼了又吼道:“你们乡长他个魔头,老子一枪崩他个猪脑!”奇了,前面黑糊糊那悍牛跳挞起来,喷得雷响。牙营长趴惊马一看,悍牛背上不见了黑影灰魂那老妪!

原来老妪是叫牙营长那猛怔一吼给惊下了牛背。

原来那悍牛惊雷是炸给生人看的,对那老妪,倒是个孝顺畜生,但见它立在空中一圈,金蹄踏落,是轻轻地一点。那一点,恰恰点在趴地老妪的指爪尖前。

牙营长眼睁睁就看着,老妪变成一条丈叶虫,是缘了牛蹄爪爬上的牛背。这人一上了牛背,那牛就温顺了,踏了跳蹄,喷了一串热气,重拾羊肠小道,嘎叽咯,嘎叽咯,往黑晦里一尺一尺响去。牙营长一时忘了一瞬之前的满腔忿忿,瑟瑟颤抖,双手冻僵之后,梗硬如竹节,嘎嘎地要断裂。他念起前面一半是蓑衣一半是孝服,就想着颠簸着趴马的蒙县长,回头一看,蒙县长像一副刚散架的薄棺,棺板已散了,飞了,徒剩一具趴马的尸骸。回头想那行尸走肉,他又感觉老妪鬼气兮兮的,真是只引冥路的妖精。这么心大心小玄虚颠簸了一会,并非沉默是金,而是沉默是魂。转过山梁,风雨哗地横扑而来,牙营长但看大峡谷倏忽一派晦光。

老妪从牛背颠了一下,原来黑苍苍的群峰裂了千丈隘口,冷不住的雨似乎是从绝壁缝中漏的,阴风惨号之中,破碎着撒落,忽忽悠悠地,左一鞭右一鞭地横了浇在人的脖颈上,手背上,鬼爪一般的奇寒。牙营长勒马,看那只比黄牛尖出一顶竹笠的老妪风一样幽幽地滑下牛背,不住地颠倒那伸出蓑衣的手去划掉牛背的寒水。黄牛解得风情,打了个喷嚏,甩了甩头。老妪很响地回了一巴掌在牛屁股,悍牛猛一回头,钻入乱藤篷去了。

这下子老妪是徒步引路。

牙营长回头看,蒙县长恰好勒住马。

牙营长一时心口狂跳,不知蒙县长这是怕伏击,还是不忍老妪徒步。在这湿漉漉的乱篙篷中,一头风雨,满心阴影。牙营长只明白一点,蒙县长勒住马,就是不要往前了。牙营长于是叫道:“伯娘,你就不用带路了。”

老妪轻轻停住。

老妪好像变了颜色,她抬了抬斗笠,晦光里绿的脸上黑洞洞一张大嘴嘶哑道:“长官,快上栈道咧,好几脊梁老石都是岔路咧。爬下梯走,绕两道山梁,头一个是枭寨,石门咧,几百竹楼木楼石楼咧,栈道钻几个洞门咧,天寒地冻咧,老虎都躲洞里咧。”

老妪好像透明起来,掀开那袭蓑衣的一道缝,弹出一只短而有力的指爪指路。

牙营长打了一通哆嗦,说:“伯娘,我们没什么急事咧,我们是山脚县城的,上山来,是找人家说古事喝喝酒。”

“噫,话拐弯了,路短咧,鞍马颠颠屁股还不暖就上枭寨咧,有大户咧,有老王爷咧。”

蒙县长到这时候没表示,牙营长就知道要回头了。牙营长说:“我们不去啦,改晴天咧。”

“噫,这雨要挂到清明咧。雨挂在天上,挡霜刀咧,雨一驻,霜刀落咧,霜刀一落,皮肉嘎嘎裂咧,筋条嘎嘎断咧,一柱老岁咧,骨头冻裂纹细咧。如今是冷皮咧,到枭寨,长官往火塘一酥,一顿酒落肚,蒸汗咧。”

“我们不去了。”牙营长唯一想到的天理是:“这路险咧。”

“噫,长官话对咧,”老妪果然是老筋老藤的韧性,听出牙营长的意思,话就转了,说:“我就听两个长官两副马蹄老踢石头(踏滑),栈道上三天两头摔死马咧。”

回头走。

牙营长惊叫道:“伯娘,你黄牛不是钻乱篷里了?不拴回去?”

“噫!这回呀,鬼都找不着它咧。”老妪满是成就的喜悦,喜悦是她在应酬两个不速之客的同时,把宝贝黄牛给收藏好了。她说:“这可是鹰眼大荆篷咧,人钻不动咧,鹰眼荆篷喙上带蛇毒咧,抓着人咧,肿死咧。”

牙营长大惑不解,急了,道:“这不丢了大黄牛咧?”

“噫!”老妪长长舒了口气,步子比兔子还轻快,她把话送往极远的天地,说:“不丢咧,牛认主咧,回头我隔卡隔崖一呼哩,牛有心有眼咧,比人认主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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