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寺中有一棵千年菩提树，十人合抱，叶密根粗。每当夏秋之末，树上会结着稀疏的菩提子。
他在树下收集掉落的菩提子。一不小心，一颗菩提子从怀中滑出。他弯腰捡起，放在手心里观看。这一颗和树上新掉的菩提子不一样，这是一颗上了年岁的凤眼菩提。朱红色的珠子被打磨得光亮泛黄。可惜只有一半，在这一半的珠子上，一只凤目和他久久对望着，道道深沉的眼纹，斑驳着时光和过往。
他将这颗菩提收入怀中，贴于心上。
故事发生在多年前。
这一年秋天，水月寺中的芙蓉花开的正好，疏密有致，清而不媚。同一个枝头的花，竟能绽放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一红一白，红的是妩媚红妆，白的是如玉公子。
他从花下走过，步履匆匆。
山下新近出了一个妖怪，专惑年轻男子，短短数月内已害了多人性命。百姓苦不堪言，抬着祭祀上山，在寺外跪了一片，求他援手。
修行多年，他早已得道。青春永驻，不老不死。
他法力高强，又生具一副古道心肠，常常对百姓的苦难施以援手，几乎是有求必应。
他性情和顺。广开寺门接纳善男信女，于菩提树下讲经说法，普渡众生。
他生活简朴，百姓布施一概不受。他孤身守着寺庙，于后山几亩贫瘠土地上躬耕劳作，自给自足。只在有需要时，他才会赤手胼足去山下的镇里化些缘，即使化缘，他也从不多取，一箪食，一瓢饮，足矣。
他才华横溢，琴棋书画，诗经歌赋，诸子百家无一不精。他素有洁癖，于诵经，抄经，悟道之余，他将水月寺打扫得一尘不染，佛龛前常年鲜花不断，盘**奉的瓜果四时长新。
由于生活太过艰苦，一般人难以忍受，因此寺庙中没有别的徒众。但是他声名远播，远近百姓对他无不真心爱戴。
百姓口口相传:水月寺的心眉大师，乃是得道高僧，当世活佛。
降妖除魔是他的本分。百姓有求，他怎么会不去?他安慰好寺门口的乡民，随了来人即刻下山!
这一夜月黑风高，他走到病榻前。锦帐中的男子眉清目秀，却是一副形容枯槁，病入膏肓的模样。看到他，男子有气无力的伸出手，道:
“师父，救我!”
他拉起男子的手，另一只手结出佛印，往男子天灵拍去，咤一声:
“去!”
男子顿时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一道红光自他额头骤然飞起，在空中凝住不动，现出了妖相。却是一位明眸皓齿的少女，身着艳丽的红衣，一双宽大的水袖飞扬在风里，像两片巨大的凤翼!
“哪里来的和尚，竟敢坏我的好事!”
他不语，跟着飞上了半空。双手合十，身后结出一道巨大的金印，他念动咒语，层层叠叠的咒印闪烁着明灭的光彩从佛印上飞起，呼啸着往少女劈头盖去!
少女不甘示弱，也运起灵力，一道巨大的火焰自她背后冲天而起，朝金印狠狠撞去!
“嘭------!”巨响声中，瓦砾四溅，少女一声惨呼，向后跌去，落在地上时喷出一口鲜血!
他意态悠然，从空中施施然降下。慢慢踱到单膝跪倒的少女跟前，低下头看着她，目光平淡如水。
少女惊呼道:”好强的和尚，你到底是谁?”
他道:“水月寺，心眉。你呢，你又是谁?”
少女道:“告诉你，本姑娘名曰绯颜，法神乃佛祖莲台下一颗修炼了三百年的凤眼菩提。我法力无边，神通广大。心眉?嘁，没听说过，你一个无名小卒，怎么敢来管我的闲事，是活的不耐烦了吗?”
心眉苦苦劝诫:“原来是只菩提妖。你能沾佛祖灵气，凝神成妖，也是身有灵根之辈。既然这样，何苦要自毁道行，作这为祸苍生之事!”
绯颜道:“我才不要听你说道理。我常年追随佛祖左右，懂得的道理比你只多不少。我此番留恋红尘，乃是为佛经中的故事所感，想亲身体验一下那被视若洪水猛兽的情，究竟为何物!”
心眉道:“既是感悟****，为何却要害人性命?”
绯颜竖眉冷哼道:”我既然立誓要尝遍世间****的滋味，当然不可能只找一个人。这些男子已与我缠绵过，可待我走后，他们却会继续和其他人相爱痴缠，这种情况。我是不准的!众生皆苦，他们迟早是要入轮回的，我让他们早些了结今生，就能早些超度。何错之有?”
听她一番歪理邪说讲得振振有词，心眉不由得动怒道:“冥顽不化。既如此，我定要收了你!”
绯颜唇角一扬，重新翻入空中，高声道:“打得过我再说，方才是我大意，我可不服气，再来!”
心眉淡淡道:“方才只是试探，你看好了!”
一句说完，他的身体陡然放大了数倍，白色的清辉从他身上漫散开来，光芒瞬间覆盖了半个天空。随着一声声越来越响亮的佛偈，他的身体缓缓升入半空，耀如明月!
右手轻推，他朝她慢慢送出一掌。看似轻描淡写，却浑无破绽。铺天盖地的结印朝着她袭去，让她无从躲避，也无从迎战!
她奋起全身灵力，化为一只巨大的火凤凰。一声长吟，在结印交织的网中左冲右突，想要突破逃逸!
可是哪里有这么容易啊，她在结印中撞得天翻地覆，擦出无数绚烂的火花，可是结印却安然无恙!而且伴着他不断的加力，结印慢慢收紧，最后牢牢地缚在她身上，几乎将她骨头勒断!
她这才知道自己之前一直低估了这和尚。他------原本修为通天，却深藏不露!
她大怒道:“阴险狡诈的和尚!既然这么厉害，为什么不早说!”
他不理她，唇吐轻音，控制着结印将她越勒越紧。她痛极，却依然一个劲骂他，倔强地拒绝求饶!
最终，他施法完毕，指着她道一声:
“收!”
大网骤然缩到极致，将她勒得只有半个拳头大小。她惨呼一声，被勒出了本相，是一颗鲜红如血的凤眼菩提。他手一探，将她抓过来置于掌中细细观看，但见其上一颗灵动的凤眼滴溜溜直转动，看到他，改为怒目圆瞪，一枚枚眼刀颇剜人。
他不由得失笑道:“好个倔强的妖，若就这样杀了你，倒有些可惜。”
听到“杀”这个字眼，她终于服软，眼神柔下来，声音也变得糯糯的，很好听:
“师父，我错了。不要杀我，好吗?”
“师父，我真心悔过，你饶我一命吧!”
见他不置可否，神色还是那么高深莫测。凤目眨一眨，泫然欲泣道:”我会做饭，会洗衣，还会按摩，我用处很多的。师父，你就留我一命好吗。”
“师父，你要是留我一命，我就虔心皈依，再也不作恶了，好不好。”
见他依然神色冷淡，也不做一声，她有些恼怒，转了语调恶狠狠道:
“为什么不说话?我与你无冤无仇，难道你就非要下决心杀我?狠心的和尚!”
“多管闲事的和尚，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反正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妖精，死了也没人同情!”
“哼，你就发发慈悲，给姐姐我一个痛快。你放心，我们妖精没有轮回可入，死了就死了，不会到下一世来找你报仇!”
听她骂的起劲，他眼里笑意更深。将这颗凤眼菩提子收入袖中。他悠然回身，向着地上的众人道:
“此地妖魔已除，众位可继续安居乐业。”
说完，他化作一道白影，向着水月寺的方向飞去。
百姓纷纷跪地叩头，口颂阿弥托福。
他当然没杀她。佛说慈悲为怀，既然她肯认错，他就给她这个回头是岸的机会。
他将她囚禁于供桌上的一个小陶钵里。小钵空间不大，里面空空如也，她在里面走一个来回不过十步，算不得安身的好场所。可是他觉得这对她来说，正好。
她身上的戾气有待化去，脾气也太急，需要改一改。就在里面潜心面壁，不错。
他跪坐在高大的佛祖前冥想入定，单手敲起木鱼，一声一声。
她的声音从盒子里迸出来:
“阴险的和尚，把我关起来，不人不鬼，不生不死，这算什么?”
“讨厌的和尚，有本事放我出去!”
“混蛋的和尚，敲什么敲。与其被这样折磨，你还不如杀了我!”
“愚蠢的和尚，你真以为这是对我好?这破木鱼能让我皈依吗!”
“阴险的和尚，我听够了这木鱼声，我要疯了。你敢不敢说句话!”
。。
她精神真好，竟然可以没日没夜的聒噪，不停的给他加形容词，没有一次重复。
他涵养真好，竟然可以没日没夜的听她咒骂，木鱼声里，他眼中心底波澜不惊，没有一点变化。
她的叫骂混在木鱼的节奏里，竟然错落有致，形成一种奇异的感受。
他不休不眠，敲了整整三天。她才稍稍平静些了，骂声断断续续，也懂得休息了。
叫骂得不到回应，她也觉得无趣。终于，在他的坚持下，她妥协了。在一次长久的沉默后，于木鱼的声声慢里，她轻轻的来了一句:
“和尚，我明白了，你就是木鱼变的。我骂你，就是骂一段木头，是对牛弹琴，我才不浪费力气呢。”
此那以后，她真的沉默起来。
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木鱼声时断时续。断的时候是他在打坐冥想，劈柴煮饭;续的时候是他边敲木鱼边诵着佛经，一如过去的岁月里所做的那样。古老的佛语透露着大智慧，智慧的清音含着大悲悯，于千百年来教化世人，功德无量。
除了起居，他几乎半步都没踏出过大殿。
若说小钵是她的囚笼，这大殿又何尝不是他的囚笼呢?他陪她一起度过这两个月的时光，与她呼吸同一方空气，嗅同一段花香果气，聆听同一声木鱼和窗外的鸟语。他想，他煞费苦心做这些，她定然会有所领悟。
说起来，她的小钵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传出了。
天又亮了。
崭新的一天，阳光透过窗棂投进大殿，给佛像笼上一层金色的光芒。他睁开眼，心情很好。
望着光束里的尘埃飞舞，他静极思动，心想，此刻，她在干什么呢?
他起身走近供桌，看看她。
她化的是女相，正闭目跪坐着面壁，安静的模样有种楚楚出尘的风姿。
感觉到上方的他，她扬起脸，睁开眼望着他笑了笑，清如池中睡莲，她轻轻唤一声:
“师父。”
风吹过大殿。晨曦里，他向她点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