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缨殿之中,左尚钏有模有样地执着毛笔,写着娟秀的小字。
旁边放着一本摊开的《道德经》。
这是左冰之亲自吩咐的事情,让她细细练字,养气凝神,先将自己毛毛躁躁的性子拧过来。
“主子。”明月束手而立,好看的眉眼微皱着。
左尚钏正好写到一个难写的字,怎么写都是不满意,索性便挠挠头,将那还沾着墨水的毛笔啪的一下扔在桌上。
“怎么了?”
“回主子,奴婢听闻,无痕死在了天牢里。”
左尚钏闻言有些不敢相信一般,“怎么可能,昨日虽然受了些伤,但是不至于身死天牢啊。”
“听说是天牢太过潮湿,无痕身上的伤口全部溃烂,积重难返,竟是直接死掉了。”
左尚钏狭长的美目眯着,“你给我详细说说具体情况。”
“奴婢听说昨日天牢甚为热闹,有人在远处偷窥,有人出来后发现毒发身亡,甚至谭昭仪,光总管还。。”
“慢着。”左尚钏忽得抬起手,“你说谭昭仪和谁?”
“光总管啊。”
左尚钏转过身子,顾自在大殿之内踱步起来,“我忽然发现,为何谭月筝每次有事,那个光总管都会这般积极?”
“许是二人相识吧。”
“不会。”左尚钏摇摇头,竟是推测起来,“光玉堂崛起全部是因为救了太子一命,因而才一跃成为太子东宫侍卫总管,在这之前,此人在京都之内闻所未闻。”
“而谭月筝入宫为良娣之前,更是与我哥哥暧昧不清,芳心暗许,除此之外她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般的两个人,会有什么交集?”
“那您的意思是?”明月也是闻言思索起来,旋即四顾了一下,声音压低着,“他们之间有见不得人的事情?”
左尚钏点点头,一双狭长的凤目之中精光流转,“若此事被太子发现,怕是她再怎么机敏过人,冰雪聪明,都是白费了。”
“可我们没有丝毫证据啊。”
左尚钏闻言白了明月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得意地笑容,“没有证据,我们便做出证据。”
明月纳闷,“什么意思?”
左尚钏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眼神中带着几丝嫉妒,“你先下去,我好好思索一下要如何布置,这次我若成功了,看姑姑还会不会在我面前抬高那个谭月筝。”
明月有些不知所措,她想报告的天牢之事还没说完啊。
“那宋月娥。。”
“爱怎样怎样了。”左尚钏又是挥挥手,“一个已经被判流放的女人对我还有什么威胁?谭月筝爱做什么做什么,你先下去吧,我好好想想事情。”
明月只能嘟嘟嘴,听命退了下去。
左尚钏不知道,明月的确有事要和她汇报,便是宋月娥已然被押解官从天牢之内提了出来,正在天牢门口上铐,马上就要出发,前往嘉仪边界——罗布塔。
罗布塔地处嘉仪玄国边界之地,向来是两国必争之地,其地屯有重兵,常年战乱,极为不平定,但是也正因为如此,罗布塔需要大量的劳动力来进行各种防御设施的建设,而流放之罪,大多便是送人前往罗布塔做一辈子的苦工。
或许,宋月娥下辈子,便只能在战火中辗转了。
想到这里,谭月筝心中不禁有些难受。
昨夜她与宋月娥彻夜长谈,听宋月娥讲过她与苏子画的事,讲过她年少时很多美好的记忆。
如今对于宋月娥,她已然恨不起来。
而此刻的天牢门口,除了押解官,除了她谭月筝,茯苓,便再无一人。
宋月娥风光之时有万人来捧,落魄之时,却是可怜到这等地步。
“主子!”
一声大呼,宋月娥艰难的在冰冷的镣铐下扭了扭脖子,便看见落水衣衫褴褛地跑了过来。
“主子。呜呜。”落水跑到宋月娥身边,已然哽咽地泣不成声,她的脸上也是有几道伤口,泪水落下,混合上她脸上的血迹,滴滴成了血泪。
宋月娥娥眉冷横,纵然是铐着镣铐,还是有一种积蓄已久的不怒自威,“这是谁打的?”
“主子,我要来送您,她们不让,我跑她们就打我。”落水哭得梨花带雨,正哭着,远处叫叫嚷嚷地跑来几个嬷嬷。
“你个小贱人,还敢跑!”一个嬷嬷提起鞭子就打。
谭月筝识得她,是司事监的主管郭嬷嬷,为人狡诈,欺软怕硬,当时谭月筝主管人事调动,她还每月要向谭月筝汇报工作。
如今宋月娥被贬出宫,丹凤宫成了废宫,一应婢女太监侍卫当然都要回归司事监从新安排,落水自然也是难免。
“住手!”宋月娥厉吼一声。
郭嬷嬷被这一声大吼吓得身子抖了几抖,明显是怕极了宋月娥,但她想了一想,宋月娥依然是戴罪之身,连个良娣都算不上,有什么可怕的?
想到这里,她脸带着鄙夷之色,“哎呦,这不是宋昭媛吗?”
宋月娥闻言脸色发青。
郭嬷嬷故意叫她地位最高时的称呼,明显就是为了讽刺于她。
郭嬷嬷见宋月娥不说话,更是肆意,“本嬷嬷掌管人事,这个丫头不听管教,我打她几下,怎么,您有意见?”
宋月娥还是不说话。
郭嬷嬷更为放肆,“哦,对了,落水以前跟着您,想必您是心疼了,您是昭媛,有什么事直接吩咐,老奴哪敢不从?”旋即,她才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哦对了,老奴差点忘了,如今您什么都不是了,可是吩咐不动老奴了啊。”
落水也是怒目相向,恨不得将郭嬷嬷那副嘴脸撕碎了。
郭嬷嬷见她目光冷厉,更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当即又是扬起鞭子,“你个小丫头,还敢瞪我?!”
“住手。”这一声住手不轻不重,但还是带着几丝威严。
这次,郭嬷嬷便真的只能住手了。
“老奴参见谭昭仪。”一众嬷嬷赶紧跪下行礼。
谭月筝面色不变,带着浅浅的笑,越众而出,到了郭嬷嬷身前,伸手将之扶起,“嬷嬷平日管教这些奴才,真是劳累了,但是莫要随意听从别人的指使,不然,怕是什么时候被别人,啃的骨头都不剩呢。”
谭月筝的话里,分明咬重了别人二字,宋月娥面色微变。
郭嬷嬷也是面色尴尬起来,但还是假装不懂,陪着笑脸,“谭昭仪这是什么话?”
“本昭仪是让你回去告诉你的新主子,雪中送炭远比落井下石要舒服得多。”
郭嬷嬷面色更是难堪,“谭昭仪这是什么话,我是宫中的人,不隶属于任何一个宫殿,哪有什么主子?”
谭月筝瞟了她一眼,“有郭嬷嬷这句话,月筝便放心了。”
见郭嬷嬷松了口气,谭月筝又是开口,皱着眉毛,有些玩味,“我昨日还听说郭嬷嬷自从江昭仪来了,往凭栏宫跑得甚是殷勤啊。”
郭嬷嬷面色一变,语气有些不自在,“江昭仪主管人事,老奴当然要过去汇报一下。”
“是吗?”谭月筝一脸太真无邪,“那便好了,我听说太子最烦的,就是宫中公职之人,与哪个宫殿的主子有什么勾搭。”
郭嬷嬷冷汗直流,“那是那是。”
宋月娥看着谭月筝几句话就将郭嬷嬷吓得冷汗直流,心中不禁一叹。
谭月筝真的成长起来了,甚至一如口耳相传里的那个谭贵妃一般机敏动人。
“那郭嬷嬷可是准备走了?这是天牢门口,煞气深重,怕郭嬷嬷待时间长了回去做噩梦啊。”
郭嬷嬷忙不迭的地点着头,“是是,老奴这就走。”
说完起了身,她忽得眉眼一变,冲着落水叫嚣起来,“你个死丫头,还不走?打扰了谭昭仪,你可承担得起?!”
落水被吓得一哆嗦,睫毛扑闪扑闪的,躲在宋月娥后面,不想离开。
谭月筝轻叹一声,如葱玉指轻捻,悄悄捏出几粒金瓜子,莲步轻挪走到郭嬷嬷前,“郭嬷嬷,我看这落水也甚是可怜,正好我雪梅宫差个打水的丫鬟,便要了她吧。”
郭嬷嬷登时面色有些难办,“谭昭仪,这虽然落水如今是无主之人,但是毕竟也是个登录在册的婢女,您就算想要,也要按程序。。”
郭嬷嬷话说到一半,忽得便停住了,再望向谭月筝的时候,脸上已然如同一朵菊花一般灿烂,“哎呦谭昭仪,瞧奴才这笨嘴,您发了话,老奴哪敢不从啊。”
说着她老手一甩,谭月筝塞给她的那些金瓜子便不着痕迹地入了她的袖子。
落水闻言小脸一怔,谭月筝与宋月娥素来不合,她没少在暗地里给谭月筝使绊子,如今谭月筝要了她,这是为何?
再看宋月娥,已然说不出来话,一双眼睛里,都是浓浓的感激之情。
打发走了郭嬷嬷。谭月筝见二人的眼神,不禁轻笑一下,也不再说话。
“快去见过谭主子。”宋月娥推了一下还在发怔的落水,“从今以后,我不在,这宫中能照拂你的,便只有谭昭仪了。”
“落水见过主子。”落水跪了下去,有些胆战心惊,她不知道谭月筝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谭月筝点点头,忽然望见押解官已然自天牢之内完成一切交接事宜,大步迈了出来。
娥眉轻皱,她心中难免有些难过,当即声音有些悲切起来,冲着落水道了一句,“起来吧,给你主子叩三个头,送她上路了。”
流放一罪,几乎等同于死罪。
大概全都因为流放之地乃是血流成河的不毛之地,流放罪犯到了那里更是不被善待,大部分都会困苦而死,尸骨无处掩埋。
落水自然知道,但终归是无能为力,只能重重叩了三首,高声大唱,“送主子上路!”
那一声一声啼血般的呼喊像是一股洪流,直接冲开了宋月娥忍耐许久的泪水,眼泪决堤。
她头也不回,昂着头,带着一身沉重的镣铐,叮当作响,大步而去。
谭月筝望着她强撑的背影难免黯然,却不未曾见到,那押解官,曾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中带着深深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