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旌走出画廊,默默地向对面的紫藤萝树走去。此刻,他的脑海里只有聂亦风的眼睛,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当他说完“再见”的时候,聂亦风没有挽留,当他黯然离开的时候,聂亦风也没有追出来。自私的说,他的心底,还是希望聂亦风可以追出来对他说“不,不要再见吧”的,可是,她只是说“保重”,原来,我们之间,是真的,一切都已经结束,再也回不到从前。
罗旌的眼泪,汹涌的流出来。
忽然,一声响亮尖锐的刹车声传进了罗旌的耳鼓,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一下子飞了起来,所有的景物都在高速旋转,世界顿时安静,他自己的头脑一片空白,只有尖叫声充斥在空气中。
哦,这是怎么了?还没有等他想明白,他的意识已经模糊,然后,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了。
然后,罗旌觉得自己进入了漫长的黑暗里,没有一点光,无论罗旌怎么奔跑,怎么用力,都觉得寸步难行,很像小时候的“鬼压床”。他无处遁逃,只有循着这条路,一直走,一直走,慢慢的,似乎有遥远的声音在喊,跟——我——来,跟——我——来,罗旌不由得跟着这个声音走,渐渐地,声音清晰了一些,还是“跟——我——来”,那个声音其实不动听,甚至有些沙哑,有些恐怖,可是不知怎么,就是充满了蛊惑,仿佛只要跟着这个声音去,便不会有任何烦恼和痛苦。
走了不知多久黑暗的路,罗旌觉得筋疲力尽,他不想再走,却停不下脚步,那个蛊惑的声音说,快——了,快——了,这时,有一个温柔的声音远远的传来,她在呼唤“罗——旌,罗——旌,回——来——吧,回——来——吧”,隐隐约约的,他总觉得在这个声音的源头,是身着白色长裙的聂亦风,他要见她,他想她,于是他循着这个声音走,走啊,走啊,黑暗似乎不再那么浓重了,像兑了水的墨汁,渐渐地,黑暗稀薄了,似乎有亮光在前面。罗旌觉得身体轻松了些,混沌的意识,似乎也开始苏醒。
啊,医生,医生,快来,他醒了,他醒了......
罗旌睁开眼,周围一片白色,身边站着的,居然是聂亦风,还有令狐北,哦,我这是在哪里?他们怎么也会在这?他想张开嘴说话,却发现,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见,只感觉到自己的嘴在一张一翕,他想要坐起来,却发现稍微动一下胳膊和腿,竟然疼的撕心裂肺,再看,自己的腿上和胳膊上都缠着绷带。
天啊,这是怎么了?
医生们跑过来,看着罗旌,脸上有惊喜,有不可置信,旁边的聂亦风眼泪一直在掉,止也止不住,她身边的令狐北,脸上也写满了喜悦。
罗旌,你出车祸了,已经昏迷了半个月。看到你醒过来,我们真的是太高兴了。令狐北说完这些话,有泪水,落下来。
罗旌似乎想起来点什么,好像是从画廊出来吧,遇到一辆奔驰而来的逆行车辆,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聂亦风看到罗旌醒来,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那一天,她看着罗旌黯然走出画廊,看着罗旌准备穿过马路去对面,可是,一辆飞驰而来的逆行红旗车,将似乎没怎么看路的罗旌撞飞了。
那一刻,聂亦风差点吓死,她跌跌撞撞的跑出去,看见罗旌被撞出了十多米远,脸上,胳膊上,腿上,全是血,已经昏迷不醒。聂亦风差点吓得跪倒在地上,但是,她还是咬着牙,和已经跳下车的司机一起打电话报警,等着120来,期间,聂亦风冷静的给令狐北打电话,让他随时保持联系,直接去医院。
此刻,聂亦风不再是柔弱的小女人,而是果断的大男子。
当她坐在救护车上,和所有的医护人员一起呆在罗旌的担架旁边,她才发现,自己是那么害怕罗旌忽然从眼前消失,那么害怕就这样与他阴阳两隔。他们,虽然已经不再相爱,可是,他仍然是她生命里骨肉相连的亲人,他们相爱了十几年,那是谁也无法抹杀的记忆。
爱虽不在,情却没有断。
此时此刻,聂亦风才知道,她放下了那个爱情里的罗旌,却没有放下那个亲情里的罗旌。
令狐北赶到医院的时候,聂亦风正呆呆的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看到令狐北,聂亦风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刚才的坚强全都土崩瓦解,她瞬间又成了那个柔弱的女人。
令狐北紧紧的抱住聂亦风,没事的,不怕,不怕,罗旌一定没事的,你放心,吉人自有天相。
令狐北这样说,还因为就在昨天,他才知道了一个大秘密。
一年前,令狐北和聂亦风在资金紧张的情况下,曾收到过一笔500万的巨款,汇款人并没有留下姓名。如果没有这笔资金,也许他们的画廊不会有今天的规模,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在寻找这个好心人,但是却始终没有找到。
就在昨天,一次偶然的机会,令狐北和一个铁哥们吃饭,这个哥们的弟弟是罗旌公司的财务总监,他无意间说起,罗旌的公司账户有一次一次性转账500万,但罗旌始终对钱款的去向讳莫如深,守口如瓶。
结果这次无意间发现在罗旌的办公室文件夹里,有一张转账凭证,收款人是聂亦风。
聂亦风,不是你家爱人吗?令狐北的铁哥们问令狐北。
500万?这不是当年收到的巨款吗?怪不得一直打听不到这个人的消息,原来是罗旌,是他一直在隐藏这件事,如果不是这次偶然间聚会吃饭,估计,这一辈子,他们也找不到曾经雪中送炭的汇款人。
本来,昨天就要告诉聂亦风的,结果却喝醉了,一大早又忙着安排画展的事,直到聂亦风打电话告诉他罗旌被撞伤了,让他去医院,他才觉得一定要把汇款人就是罗旌的事实告诉聂亦风。
此刻,他轻轻地在聂亦风的耳边说,亦风,我们要好好地待罗旌,当年的500万,是他汇的。
这句话,让聂亦风一惊,她怎么就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是他呢?可是仔细想想,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如此大手笔而不计回报的帮助她?还有谁会如此沉默的守护着她?她一直以为,她和他,已经是完全的陌路人。虽然,最后的最后,她已明了罗旌的初心并非是抛弃自己,只是,她的心,已经被他伤的累累伤痕,再也复原不了。她宁愿屏蔽所有关于罗旌的消息,不闻不问,不想不念,就这样近在咫尺却远隔着天涯。
她是不愿意再与他有任何交集的。
今天把他叫到画廊来,其实也是想告诉他,以后,他们不必再见面了。虽然,这句话她最终没有说出口,可是聪明如罗旌,他一定已经读懂了她的意思,否则也不会那样黯然离开,否则也不会......想到这里,聂亦风忽然非常想抽自己两个嘴巴。如果不是她,罗旌现在也不会躺在医院的急救室里。如果罗旌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更何况,那个于危难之中对自己鼎力相助的,就是他啊。
此时此刻,唯有眼泪才可以洗刷聂亦风心中的愧疚。
聂亦风每天都坐在罗旌的床前,讲他们在一起的生活。
罗旌,你还记得吗?我们常去的那个湖,沈念给她起名叫“玲珑湖”,我们常常在玲珑湖边的条椅上聊天,一坐就是半天,你最喜欢盯着湖边的一棵白玉兰树看,每到五月,白玉兰开的最美的时候,你常常一个人坐在那写生,画了各种姿态的玉兰花;
罗旌,你还记得吗?我们都不喜欢那个哲学系教授的课,那个老头子又倔强,又严厉,谁要是翘了他的两次课以上,这个学期的考试铁定不及格,我们背地里都叫他“光明顶”,因为他的头发几乎全掉光了,可是,他却成了咱们毕业后提的最多的怀念最多的老师;
罗旌,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来北京,下了动车,才发现北京西客站好大啊,简直有T市的三个大,当时咱俩怎么绕也绕不出去,最后不得不去找西客站的工作人员,让他们把我和你送到了出站口,顺利打了出租车;
罗旌,你还记得吗?我过生日的时候,你送了一条淡粉色的裙子给我,我高兴地不知所以,你知道吗,那条裙子我不舍得穿,直到现在,它还是新的;
罗旌,你还记得吗?你升职为经理的那天,带我去星巴克喝了一杯咖啡,你说,我们终于可以坐在星巴克里看着北京的夜景而心无忧虑了,那次,你还把我的眼泪也惹了出来,让我当下泪流满面,真是丢人啊;
......
每次,讲起这些故事的时候,聂亦风才那么真切的看到了自己的内心,原来,这曾经的一切,并没有离我们而去,我们只是把它们藏了起来,只要不去触碰,它们就一直安安静静的躺在那个角落里,但是,一经开启,会发现,这些往事都发酵了般膨大,让眼角酸涩,让心口发痛。
当聂亦风日日陪伴在罗旌的身边时,令狐北正在联系当地最好的大夫,也在悄悄地筹集资金。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不能看着罗旌就这样昏迷下午;他也不曾怀疑聂亦风会旧情复燃,对于聂亦风的为人,他再清楚不过,他相信聂亦风不是感情用事的人。
就在罗旌昏迷的第十五天,当聂亦风几乎要失望的痛哭出来的时候,聂亦风竟然看见罗旌的眼睛眨了眨,接着,罗旌的眼睛睁开了,那一刻,聂亦风的眼泪止不住的往出涌,感谢老天爷,你终于醒了,感谢上帝,感谢耶稣感谢佛祖,感谢所有的神仙,聂亦风已经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描述自己的心情。
罗旌说,当他快要堕入黑暗的时候,总是听到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叫着自己的名字,还讲了好多好多从前的故事,那些故事,那么温暖,那么美好,让他总是忍不住去听,去想,于是,黑暗慢慢褪去,光明慢慢浮现,有的时候会反复,但是那个温柔的声音从来没有停止,正是因为这个声音,他才没有一直堕到黑暗中去。
此刻,当他恢复清醒,才明白,那个温柔的声音,正是聂亦风的,是她一直在呼唤他,一直在讲述过去那些美好的温暖的故事,因着这份美好这份温暖,他才能追寻到光明,重新看到这个美好的人间。
他静静地看着聂亦风,有泪,从眼角滴落下来。
聂亦风轻轻地用手揩去他的眼泪,向着他,柔柔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