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高考结束后，还有一个重要环节，就是估分填写志愿。老师把大家集中在一起，一人发一本参考答案，让大家根据答题情况评估出自己的分数，然后再根据分数来填写相对的升学志愿。这个时候，无论是考得好的还是考得不好的都放松了，大家对着志愿表心猿意马，摸不着哪一头炕热，恨不得把喜欢的大学都填上去。老师则在一边不断地提醒大家要慎重，最好争取一下家长的意见。老师评估刘秀女的分数在二本分数线左右，告诉她填志愿要慎重。刘秀女拿不定主意，就去问母亲。
母亲说：“哪个大学毕业出来挣钱多就填那个大学。”
刘秀女说：“不知道。”
母亲说：“哪个大学花钱少就填那个大学。”
刘秀女就在《志愿指南》上找了一个收费最少的学校填了上去。
有几个同学相约去旅游，李晶晶来问刘秀女去不去。刘秀女说没有那个心情。刘秀女母亲不耐烦地对李晶晶说：“旅（驴）游，还要马游哩。”
李晶晶知道刘秀女考得不好，懂事地笑了笑，冲刘秀女吐吐舌头走了。刘秀女母女离开那个租住的小房子时，房东老太太照例收了房租。她已经搞清楚了，眼前这对母女并不是她的亲戚，是她耳背，把村名听错了，“东湾”听成了“东川”。老太太的瘪嘴一动一动，好像她肚子里的故事会随时喷涌而出。看着她满头白发佝偻的腰身，刘秀女觉着她本身就像一个故事，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对“命”有那样透彻的理解。
回家后，刘秀女跟着母亲去菜地忙了几天，母亲对她很不满意。母亲说看你笨手笨脚的样子，天生不是种地的料，你还是在家里歇着吧。
刘秀女无所事事，她也不想到处乱跑，就一天一天地看电视，看电视剧，看新闻，看广告，从睁眼到熄灯，几乎一直坐在电视机前，连饭也顾不上吃，去厕所也是小跑步。母亲从田里劳动回来，还得做饭。母亲对她说：“现在我可以伺候你，等我死了看你怎么办？”
父亲说：“你死了她就什么都会做了。”
母亲就和父亲大吵，说父亲是想让她死。
电视新闻里说高考阅卷已经结束，考生可以网上或者打电话查分。刘秀女家里没有电脑，刘秀女拿起电话又放下，她心里砰砰乱跳，好像电话是一颗炸弹，随时都会爆炸一样。在父母亲的再三催促下，她才战战兢兢拨通了电话。结果和预料的一样，差几分没有达到分数线。尽管这个结果是早已预料到的，但是当这个结果被证实了的时候，对自己的冲击还是很大的。刘秀女心里那点希望之光瞬间熄灭，感觉周围漆黑一片，仿佛一下子坠入无底的深渊之中。父亲和母亲的心情也很糟，女儿从小到大学习都很好，每年都有奖状拿回来，一直是他们骄傲的资本。他们以为女儿的前途不可限量，省吃俭用也要供女儿读书，没有想到最终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一家人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不说，懒洋洋的像瘟鸡一样，一直坐到天黑。屋里的光线已经很暗了，也没有人开灯，就那样黑坐着。墙上的挂钟敲过十二点，刘秀女父亲说：“睡吧，天不早了。”
刘秀女和母亲各自到自己的床上躺下，父亲问是不是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刘秀女说：“不想吃。”
刘秀女母亲说：“肚子里满满的，什么也吃不下。”
屋子是里外间，刘秀女一个人睡在里间，父母亲睡在外间。夜里，刘秀女一点睡意也没有，没来由的心悸、惊恐，身上一阵一阵出汗。她听到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听到谁家孩子的哭号声，也听到了狼嚎和狗叫声。外间父母亲无奈的叹息像重锤一样敲击着她，她知道父母亲也睡不着，他们家今夜无人入睡。母亲长叹一声，说：“老天爷不长眼啊！”
父亲附和说：“不长眼啊。”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邻居来打听刘秀女的高考分数。刘秀女含糊其辞，说没考好。来人从刘家人的表情也能看出个大概，没有打破砂锅纹（问）到底，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回去了。
早饭过后，刘秀女的舅舅来了，说前庄有个小子考了六百多分，已经达到重点分数线了，家里人一大早就起来放鞭炮，炮仗皮儿都堆了半尺厚。他惦记着外甥女，一大早过来看看，是不是也达到重点分数线了。刘秀女母亲哭丧着脸，吞吞吐吐说了刘秀女的分数，舅舅听了直摇头，说：“还以为外甥女会中个状元，结果是名落孙山。”舅舅感叹说：“女孩子还是不行啊，要知道这样，一开始就不该让她读高中，白花了那么多钱。”
刘秀女母亲听不下去了，说：“哥你说这话就不对了，千里马也有失蹄的时候，咱家秀女是没考好，不是不行。”
舅舅说：“没考上就是没考上，你就别说那些自我安慰的话了，哥我又不是外人，用得着在我面前打马虎眼吗？”
刘秀女父亲知道大舅子并不是歪心，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喜欢直话直说，可这话说的不是时候，是在大家的伤口上撒盐，容易引起听话人的反感。他赶忙递过去一支香烟，想塞住大舅子的嘴，让他别说让人不舒服的话。刘秀女舅舅意犹未尽，抽着香烟继续说：“秀女这孩子，读书都读傻了，见了我连声‘舅舅’也不叫，像没看见一样。我知道你是读书读糊涂了，别人还以为你看不起这个舅舅。”
刘秀女舅舅一边抽烟一边发牢骚，似乎早就对外甥女有一肚子意见，只是没有机会说出来，现在逮着机会了，当然要一吐为快。
刘秀女父亲看到刘秀女母亲眼圈发红了，知道她要发火，赶忙向刘秀女舅舅使眼色，让他别说了。刘秀女舅舅正沉浸在发泄的快感中，就是憋不住，还要继续说：“刘秀女都二十大的人了，地也不会种，家务也不会做，白长了个大个子。”
他刚说到这里，刘秀女母亲突然把站在一边的刘秀女推进里间，大声骂道：“你傻呀你，站在这里听人编排你，你个没出息的东西。”她把刘秀女反锁在里间，自己就打自己的嘴巴，说：“老天爷呀，我怎么生下了这样一个不争气的东西，让人家找上门来恶心你。”
刘秀女舅舅没有想到自己的几句话竟会引起妹妹如此激烈的反应，吓得他赶忙把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来的话咽回肚子里。这个妹妹从小在他面前耍泼惯了，几十年来一直是这样，他这个做哥哥的总是让着她。可是妹妹今天的行为还是让他不能理解，外甥女考试没考好，他这个当舅舅的教育教育也是应该的，何必这样呢？他觉着妹妹是不想让他说刘秀女的缺点，这是护短，这样会把孩子惯坏。他说：“我没操坏心眼，你也别这样，我是为秀女着急才说了那么几句，这也是为外甥女着想，其他人家出钱请我去说我还不去呢。”
刘秀女母亲嘴一噘，说：“我家的事不用你管，你还是操心操心你家儿子吧。”
一提儿子，刘秀女的舅舅就不吭声了，儿子是他的一块心病。儿子的小名叫闹心，也许是名字起坏了，小王八蛋真够闹心的，每天逃课，十天就有九天泡在网吧里，瘦得小脸没有二指宽，风一吹就会飘起来。儿子很聪明，读小学时是班里的第一名，代表学校参加过数学比赛，成绩在全县名列前茅；上初中后就迷上了网游，一天到晚钻在网吧里不出来，把学业也荒废了。学校多次找他谈话，让他教育教育孩子。一开始他还蛮有信心，以为骂几句打几个巴掌儿子就改邪归正了，还会像在小学时一样，做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打过骂过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对儿子的教育一点作用也没有，儿子依然变着法儿往网吧里跑。他想了一个笨办法，和妻子轮流到网吧里去抓人，抓回来就是一顿痛打，打得儿子鬼哭狼嚎。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学生家长和他一样到网吧里找孩子，把孩子提溜回家后，儿子就跳茅厕自杀了。那件事以后，他就不敢到网吧提溜自己的儿子了，任凭小王八蛋为所欲为，眼看就要中考了，估计连个高中也考不上。
刘秀女舅舅突然觉着自己是自找没趣，好心而来却受了妹妹的一番羞辱。他尴尬地站起来，说家里还有事就走了。刘秀女父亲追到门外，让他吃了饭再走，他忿忿地说：“受了一肚子气，肚里饱饱的，还往哪里吃饭？”
刘秀女父亲对妻子说：“她舅是一片好心而来，你何必戳他的痛处。”
妻子说：“谁让他说话不看时候，光图自己痛快着来，别人心里已经够烦的了，还来这里说这些，那是他自找的。”
舅舅走后，刘秀女母亲说这家里不能待了，要带着刘秀女住到果园里。果园里有一孔破窑洞，每年苹果成熟的季节，刘秀女父亲就住在破窑洞里，防止有人来偷苹果。
刘秀女父亲问：“好好的怎么想起来要到那里去住？”
刘秀女母亲说：“村里人都知道咱家秀女参加了高考，如果他们知道了秀女没有考上大学，不定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我想带着秀女到那里躲一阵子。”
刘秀女父亲说：“不至于吧。咱们家和村里人没怨没仇，他们为什么说咱们的坏话？”
刘秀女母亲说：“亲舅舅都能说出那样难听的话来，何况是别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