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是狂怒的战神。
——《星辰录。主序星。九夜》
……
左辅艰难地走在士兵组成的方阵中间,努力地和周围人的步调保持一致,厚重的盔甲压得他很不舒服,他喘息着前进,思考着自己是不是老了,其实他自己明白,他只是不愿去打这场仗罢了,只是他不愿承认。
军队的规模很大,长长地排成一列,左辅所在的方阵位置比较靠前,向前能够看到领队的骑兵,骑着马的数人之中有一个穿着华贵的人,看上去不像是军人的样子,事实上他确实不是军人,他是白道,是帝国有名的商人,首都发生政变以后他通过自己强大的财力和私人武装收编了许多地方的驻军。左辅听说了首都传来的消息,传说天狼在那个火光连城的夜晚战死了,再后来左辅所在的地方军也确实表现出一幅不知所措的样子,他本想脱下军装返回故乡的,但他又想到此刻正是帝国****之际,或许国家会需要他,于是他就这么想着多在军队里停留了几天。
但来收编他们的不是永夜帝国的军官,而是一个商人。
左辅有些落寞,他参加军队是因为星教和帝国,可是现在这两样东西都已经不存在了,他本想加入天狼的残党的,但就他得到的消息天狼和他的禁卫军已经全灭了,当年跟随的东征军大多都反叛加入了不同的势力,帝国的常驻军更是早就被各个议员收买了,一夜之间,那些曾经事物就这么伴随着皇城的业火消失了,连影子都没有留下。
白道也进行过好几次慷慨的演说,告诉他们现在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他会带领他们建立一个更加美好的国度。
但左辅不相信这个,因为白道不允许他们任何人离开军队,他还听到过白道暗中斩杀了企图逃跑的士兵的传闻。
左辅觉得行军的速度似乎是慢了下来了,预示着他们大概快要到达目的地了,他偷偷地抬头张望,远处似乎能够看到城墙的轮廓,他知道他们此行的目标,那是一座名叫夜港的城市。
白道似乎是看上了这座城市的资源储备,夜港这边是目前混乱不堪的帝国里除了白道、秦天和截空以外的第四大势力,但没有人把它放在眼里,因为它的军队数量少得可怜,秦天和截空两大议员甚至不屑于分散兵力去攻击夜港,白道之前也是不屑的,直到夜港在三天前宣布封王,并表现出了强大的容纳难民的能力,左辅甚至听说了有占星师庇护着夜港的传说。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前方传来,左辅循声望去,那是一小队返回的侦察骑兵,他所站的方阵位置比较靠前,能看得到核心的骑兵队伍,那是白道以及其他地位比较高的人所处的位置。
侦察兵们靠近了骑兵队伍的边缘,找到了一个披着纯白色风衣的人,似乎是在向他报告情况,左辅认识那个人,天狼东征时代的传说之一,传闻称他为九夜,蛮族人的身体素质比他们强上许多,天狼与敌人对阵时大多利用战术弥补这一缺陷,而九夜的队伍是全军中唯一能够和蛮族正面对攻不落下风的队伍。
传说九夜出击之时都是一身白袍,收兵之时白袍已经被染成暗红,左辅也曾满腔热血地听着别人讲述九夜的故事,但此刻他只能感觉到恐惧和担忧,那座城里没有蛮族的战士,只有一群手无寸铁的难民。
白衣变为深红,染上的会是谁的鲜血?
侦查兵报告完毕,九夜挥挥手打发他们离开,然后策马靠近白道的身边,侧身向白道报告情况,身子微躬,脸上还带着一些笑意,显露出讨好的意思,白道不屑地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已经明白了,九夜却还在努力凑上去搭话,引起白道的亲信们一阵嘲讽。
左辅暗叹一声,抹去了自己心中那个战神般的形象,战神又怎么会被商人收买呢?他至今不能明白,为什么天狼面对政变竟毫无还手之力,为什么当年的东征军就这样说散就散了。
方阵在左辅神游之际突兀地停下了,他反应不及,撞上了前面士兵,前面的人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不远处的白道,然后什么也没有说,安分地保持着一个士卒的姿态。
左辅抬起头,看到了不远处的城墙,城墙上站着许多人,天色有些暗下来了,太阳的力量正在减弱,红黄色的光芒铺散在城墙之上,有种悲壮的味道。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处在一触即发的战场之上了,可是他此时仍旧毫无战意,他不敢逃,但他更确定自己不会前冲,因为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勇气面对那座城里的狼藉。
白道在一小队人小心翼翼的护送下从队伍里走了出来,他的身子挺立,用贪婪地目光注视着眼前的城池,他身边的使者开始向城里喊话,一出口就带有浓烈的威胁意味。
城墙上没有什么动静,没有左辅想象中的退让亦或是还击,于是他抬头望去,惊讶地发现守军的主位竟然站着三个年轻的女孩,左右两人一黑一白,中间的女孩穿着一件星教主教样式的袍子,带着一枚银白色的头饰,露出如玉的双肩,透露出一股神圣的威严。
左辅没敢对上女孩的双眼,他知道传闻是真的,洛族的最后一位占星师镇守着夜港这片土地,他害怕了,他畏惧那双眼眸看穿一切的视线。
白道似乎对眼下的情况十分不满,他挥挥手让使者停止喊话,又对着身后的军队打了个手势,于是一列弓箭手站到了队伍的最前方,取箭、张弓,指向城墙上的人们。
城墙上终于是有了反应,白衣女孩站了出来,轻巧地翻身爬上城墙的边沿,无视下方蓄势待发的弓箭手们,安然地坐下,拿出一支纯白色的玉笛。
“小女梨戈,笛名柒音,为各位大人献歌一曲。”女孩的声音轻柔,却带着莫名强大的穿透力传播出去,然后她微微欠身,举起玉笛开始吹奏。
笛声空灵,融入天际,向无限遥远的地方扩散出去。
永夜至,
天地不灭怎会懂这刀剑无情
天穹尽,
独留我不甘抚琴低吟
星火耀,
纵然三千军临我岿然无惧
月影迷,
愿天河畔能再遇你
……
星火在天空的另一头燃起,那是十一夜,入夜后亮起的第一颗星辰,预示着奇迹与希望。
左辅的身子瑟瑟发抖,笛声带着某种模糊的呢喃刺入了他的灵魂深处,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不安与愧疚,当他努力去分辨那些低语的时候却只能听到笛声空灵的回响。
他渐渐地放弃了抵抗,任由笛声融入他的灵魂深处,他的身体安静下来,灵魂却开始随着笛声的频率颤栗起来,他终于听清了那呢喃的低语。
那是星辰的质问:你还记得吗?
左辅记得。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星教的牧师告诉他他妻子的病无法医治,牧师无奈地离开,却又在不久之后折返回来,告诉他洛族的长者想要见他的妻子。
他在风雨最为狂暴的时候诚惶诚恐地接见了洛族的长者,长者象征身份的主教长袍湿了大半,带着一双洛族人特有的倒映着星空的眼眸,老人看望了他病重卧床的妻子,简单地和她聊了两句,喂她喝了点粥,老人没有留下任何医治的方法,只在离开时留下了一句话。
“我不能保证奇迹,但我会留下希望。”
他的妻子最终还是去世了,三个月前,天狼剿灭洛族的消息传到了他们那里,当晚教堂被洗劫一空,三天后,他的妻子永远地离开了他。
十天后,他剃去自己凌乱的头发,加入了当地的军队。
左辅记得,他加入军队不是为了功与名,不是为了征服,而是为了守护。
铛。
左辅的剑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不打了……”他喃喃地低语。
左辅身边的战友转过头,惊恐地看着他,随即低声劝阻:“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
“不打了……再也不打了……”左辅仿佛没有听见,只是不断重复着自语。
楚歌四面,还有什么再战的理由?
白道的命令突兀地想起,听上去有些焦虑和愤怒,弓箭手接到命令,却只有零星的箭雨射出,少数有威胁的箭矢被黑衣女孩掷出的短剑不可思议地拦下,白衣女孩沉醉于演奏之中,仿佛星辰守护下的神迹。
洛族的女孩也上前一步,俯视城下绵延的军阵,缓缓地抬起右手,亮出她手上的两个饰品。
星辰印和天座印被星光唤醒,折射出十一色的光芒。
“星辰在上,众生皆当臣服,夜港是星主庇护之地,我们不参与世间的纷争,各位请回吧。”
白道已经连续下了几次冲锋的命令,军队却没有什么动静,所有人都呆滞地望着那个洛族的女孩,天地归于寂静。
千百年了,象征着帝国至高教权与至高皇权的两大圣物终于重聚,在这个女孩的手中苏醒。
一声战马的嘶鸣打破了沉寂,一身白袍的九夜冲出阵队,在所有人来得及反应之前举剑刺向白道,利落地取下他的首级,鲜血涌出,染红了他的银剑与白袍,然后他策马走到军队的最前方,将白道的头颅扔向城墙。
白道的亲信们终于在此时回过神来,纷纷怒骂着脱离了阵队冲向九夜企图将其围杀。
九夜策马转身,淡然地看着向他冲来的千军万马,举剑、格挡,然后斩杀。
白袍上白道的血渍还未干涸,新的血污又铺了上去,有对手的,也有他自己的,他不屑地审视着他的敌人,不曾后退,也无从后退。
左辅站在混乱的队伍里,愣愣地看着前方,现在他明白了那个男人被称为九夜的原因了。
九夜是狂怒的战神。
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左辅怒吼一声,猛地抢过身边士兵的长戈,向前冲锋,将长戈向围杀九夜的骑士刺去。
……
启明,南宫等人站在城头,惊疑不定地看着城下乱作一团的敌阵,局势的突变让他们反应不过来,事实上,启明对这次守城守城是持悲观态度的,他甚至少有地在女孩们的提案上投了否决票,她觉得让女孩们站在城墙上面对敌军有些太过危险了。
“呵呵,这是典型的男权主义思想。”这是一向无所事事的梨戈双手抱胸学着小夕的口气义正言辞地反驳他的时候说的话。
洛心此时同样有些呆滞,她的手扶在城墙边沿,身子微微前倾,看着城下,眼中隐约有着泪光闪过。
只有小夕看上去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依旧保持着警觉,右手上捏着两把匕首,提防着一切可能形式的袭击。
“你们在干什么!出兵!快出兵!”阶梯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启愿的命令先一步传了过来,唤醒了还在呆滞状态的众人,启明和南宫也很快意识到了该做什么,迅速向传令兵下了指示。
启愿站定身子,扫视了一圈城墙下的情况,似乎也没有多做停留的打算,就想要转身离开,他在看到小夕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向她点头示意。
小夕从上之下地打量了一番启愿,男人脱去了常穿的贵族礼服,换上了一身银白色的铠甲,华丽而霸道,将气质偏柔的启愿衬出一股英气,这是前不久集结夜港的顶尖工匠赶制出来的,梨戈和小夕也参与了设计。
“不能更帅了。”小夕露出了花痴的笑容。
“可惜也只有视觉威慑的作用。”启愿轻叹,他一直都是谋士、智将的角色,战斗力方面他可能还不如一个正规军的士兵,他的宫廷剑术倒是打得很好,但那也仅限于贵族之间的小打小闹而已。
“打算御驾亲征了?”小夕调笑着问。
“是。”启愿回答,眼神中有着战意涌现,然后不再停留,迈步由阶梯向下,那里有着一支列阵整齐的骑士。
天色已经接近全暗了,但银甲的启愿依旧显得十分耀眼,小夕看着他庄严的背影,赞许地点了点头。
城门开启,夜港的骑士列阵冲出,应援被围困着的九夜的小队,白道的亲信们本身战斗力也不高,又被之前九夜的气势所震慑,很快没了战意,被启愿的队伍逼退。骑兵队伍整齐有序地向前推进,启愿则没有继续领队,他上战场更多地是一种象征,眼下更重要的是与九夜会面。
九夜也没有强迫自己继续作战,而是带着他的小队退到了启愿的阵队之中,很快有后勤人员上前接应伤员,九夜显然也受伤了,他的骑士剑已经从惯用的右手换到了左手,他的披风上到处都是血迹,也无从判断他是否还有其他受伤的地方。
穿着牧师袍子的医护人员上前询问,九夜却挥挥手拒绝了,他扔下骑士剑,端正了一下身子,向慢慢靠近他的启愿点头示意。
“启家。”九夜很快判断出了启愿的身份,语气中流露出些许赞赏,“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了。”
“为什么帮我?”启愿问。
“不是帮你,是帮那个带着星辰印的洛族小女孩。”九夜回答。
启愿点点头,他已经猜出了大概,“不知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集结东征军,把该清理的障碍都清理掉,助你称王。”九夜平静地回答。
“我来接手这件事,你休息吧。”启愿劝说。
“不必了,故友之托,我必将亲自完成,就让我再为帝国做一点贡献吧。”九夜咧嘴一笑。
“如果你愿意,可以留下指挥,我们需要你。”启愿郑重地说。
“叛军者不可重用,我已经反叛两次了。”
“冲着将军这句话,我倒是愿意给一个位置了。”
“不用了。”九夜看了一眼夜港城头上的三个女孩,“你看上去也不像缺人用的样子。”
听着这话启愿反而苦笑一声,小夕三人显然没有加入帝国政权的意思,他还有种隐隐地担心,因为小夕至今的所有行动都是以洛心为核心展开的,看上去有拉拢洛心的意思,事实上,洛心看上去也确实非常信任她们。
然而九夜看上去也不像是留得住的样子,启愿看得出对方眼中的落寞与决然,于是他无奈地耸了耸肩,轻叹了一声:“若是帝国平定,将军有意加入,我随时欢迎。”
九夜沉默了一会,然后摆了摆手,调转了坐骑,向着依旧混乱不堪的前线。
“你很好,比我想象得还要好一些,你应该扶植一批新的亲信,我已经是上个纪元的人了,你留着我没用的,就让我成为传说吧。”
九夜抬头看了一眼夜空,缓缓离开,原本还在医疗兵的照料下休息的骑士和步兵们重新站了起来,追随着九夜离开,
仿佛九夜的伴星,象征着坚定和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