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起点即是旅行的终点。
——《因果论。轮回说》
……
“你不该放她们走的，作为一个亡族的鬼魂，你的行为太不谨慎了一些。”黑袍男人评论。
“我相信我的判断。”洛心回答。
然后对话就中断了，教堂里很安静，安静得能够听得见烛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响，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和这个男人接触了，所以也没有觉得冷场是什么尴尬的事情。
毕竟她们两个人也确实算不上是什么朋友，只不过是两个偶遇的各怀心思的扫墓人。她们彼此好奇，却又泾渭分明。
洛心看对方没有接话的打算，就往地下的图书馆去了，她故意踩出了脚步声，来告知对方自己的行动。
出乎她的意料，黑袍人回头看了洛心一眼，然后跟了上来。
“孤辰的事是你干的？”男人在下楼梯的时候突然问。
“是。”洛心的脚步停顿了一瞬。
“他是个……”
“好人。”洛心打断了黑袍人的话，她知道对方要说什么，可是她不想听这个，“是我错了。”
对话再次中断了，两个人沉默着穿过了黑暗的楼梯，空气中纸张特有的气味表示他们已经进入图书馆了，洛心找到门口的小油灯，把它点着。
“有的时候明辨是非曲直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黑袍人突兀地说了一句。
油灯微弱地火花照亮了洛心的脸，让她感到一缕柔和的温暖，女孩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呆，然后才反应过来黑袍人是在安慰她，她有些不习惯，瑶光通常会认为洛心轻描淡写的回答是因为她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然后对着她絮叨一阵。
洛心其实明白，只是她不觉得自己的本心是错的，那么她所犯下的错误就是必须犯下的错误，她不懂占星，但占星的思想确确实实地影响了每一个洛族的人，洛族人不沉溺于过去的错误，因为一切都是因果导致的必然，他们向来不注重结局，他们更注重意义。
瑶光甚至不是个学者，所以她不会明白这些。
“谢谢。”洛心回过神来，向对方道谢。
黑袍人没有理会她，只是跟着也点起了一盏油灯。
“你接下去有什么打算？”黑袍人又换了一个话题。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不会放弃刺杀天狼的。”
“为什么？”
“我以为你从来不会追问。”洛心回避了这个问题。
黑袍人轻笑了一声，“因为这次我不明白，我以为孤辰的事情让你学会了放下仇恨。”
这次洛心没有接话，她举着油灯在一个个书架间穿行，偶尔扫视两眼书架上排列密集而整齐的书本，黑袍人安静地跟在后面。
许久，洛心暗叹一声，“我可以放下仇恨，但我不能原谅天狼对征服和战争的欲望给帝国带来的灾难，这其中包括了洛族的事，我觉得他没有做永夜帝国皇帝的资格。”
“很崇高的想法，”黑袍人评论，“但我必须指出你观点的漏洞，那些圣明的君王中喜欢战争的应该不在少数，你不能说君王好战就是错误的。”
洛心转过弯，停在了一个嵌入墙壁的巨大书架面前。
“仁爱才应该是君王最重要的品质，好战没有错，但是君王应当首先考虑国家的稳定和发展，天狼几次盲目的行动导致了帝国现在的混乱。”
黑袍人跟随着女孩停下，举起油灯，扫视着书架上的书。
“所以你认为国家的不稳定是天狼的责任？”
洛心的目光定格在书架顶层的《因果论》上，她没有立刻回应对方，既然对方质问她，那么多半是认为她的话里存在漏洞，“对……蛮族是个威胁……但并不是迫切需要解决的威胁……如果不是东征……那些弄臣又怎么会有壮大权势的机会？”女孩略作思考以后回答，同时踮起脚尖努力去拿书，因此说话显得有些吃力。
“呵呵。”黑袍人发出一声冷笑，同时上前一步靠近女孩身后，举起手轻松地取下了《因果论》，“这是典型的学者式的理想主义。”
“这不是理想主义，这是多角度地考虑问题。”洛心反驳。
“学者可以辩证地分析，但君王必须有所决断。”黑袍人把《因果论》递到女孩手上，洛心接过书继续向下一个书架走去。
“辩证思想不意味着不作出选择，它是为了帮助你在全面考虑的基础上作出最优的选择。”洛心边走边说。
“我觉得你应当认识到一点，能够供君王作为参考的信息来源只有他的那些臣民。”黑袍人说着从另一个书架上取下了《星历》。
“明辨是非是君王应当具备的基本能力。”洛心背靠着男人从另一个书架上取下了《夜语》和《星辰录》。
“我觉得你还是把君王理想化了，一个人很难达到你所谓的‘基本要求’。”黑袍人从女孩手上拿走了《星辰录》，这几本古书都很重，女孩单手捧着三本书看上去有些行动不便。
“皇权是至高无上的强大权力，拥有强大权力就应当具备相应的能力，天狼显然不够资格。”洛心走到一张书桌旁，把油灯搁在桌上，又把两本书放在桌上叠成一叠。
“我觉得你对天狼怀有偏见。”黑袍人把剩下两本古书也叠了上去，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女孩。
“我觉得你在袒护天狼。”洛心毫不示弱地回看着对方。
黑袍人耸了耸肩：“你这样强词夺理辩论就没有意义了。”
洛心也学着对方的样子耸耸肩：“是你先开始的。”
一直表现得庄严而沉默的男人竟然被女孩逗笑了，宠溺地伸出手去摸女孩的头，洛心灵巧地躲开了，并回以略显气恼的眼神。
黑袍人收回手，显得有些尴尬。
“就这四本？”他指指桌上的书，转移开话题。
“对，再多我带起来也不方便，姑且先相信那三个人一次吧。”
黑袍人扯下自己的黑色披风，垫在古书下面，把四本书打包成一个包裹，男人的兜帽是连在他里面的衣服上的，洛心还是看不见黑袍人面容，让她觉得有些微微遗憾。
黑袍人把包裹递给洛心，女孩接了过来。
“抱歉，我要走了，和你谈话很愉快。”黑袍人说。
“我也是。”洛心回应。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两个人沿着来时的路折返，洛心把油灯吹灭，留在地下室的入口处，黑袍人也跟着做了，然后两个人又沉默着穿过了漆黑的楼道回到教堂，男人抬起头，透过顶部的透明天窗看了一眼漫天的星河，然后径直离开，甚至没有要告别的打算。
“等等。”洛心在黑袍人快要走到门口时叫住了他，对方应声转了回来。
“你还是不愿意透露你身份吗？”
“抱歉。”黑袍人说着转了回去，留给女孩一个落寞的背影。
“你不愿透露你的身份，即使在我向你表露身份以后，你不想放那三人离开这种过于谨慎的行为，你说话的时候习惯性地停顿，以此向谈话对象施加压力，你精通历史和政治理论，在我说到帝国目前正处于混乱时你没有反驳，因为你手上有良好的情报来源。”洛心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显得有些情绪激动。
黑袍人站住了，背对着她，没有说话。
“你是一个帝国贵族，对吗？”洛心小心地问。
黑袍人沉默着点了点头。
洛心没有接话。
“我要走了。”黑袍人说，但却没有立刻迈步离开。
“没关系的，我已经放下了。”洛心更像是在说服自己而不是在解释。
黑袍人还是没有离开。
“已经放下了。”洛心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黑袍人转了回来，看到了女孩脸上清晰的泪痕，也许女孩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仍旧没有说话，只是稍稍靠近了一些，把一只手搭在了情绪失控的女孩的肩上。
“谢谢。”洛心抽泣着说，“帝国贵族并不都是坏人，对吧？”
“至少没有好人。”
黑袍人闷闷地回答，他轻轻地拍了拍女孩的肩膀，然后转身、迈步，慢慢地消失在了教堂门前的夜色之中。
洛心看着男人远去的剪影，缓缓地蹲坐下来，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也许她明白，但不愿承认。
她的仇恨死了，需要祭奠。
……
洛心疲惫地躺下，她正处在一间暗室之中，没有床，所以她只能躺在冰冷而硬质的地板上，这是洛族设置的暗室，在首都边沿某个不起眼的农舍地下，洛心确信没有人能够找到这里，鬼也不行。
六盏加工过的油灯把暗室完全照亮，暗室里除了左右两个储物的架子以外就只有一张木桌子和两个垫子了。
洛心把两个垫子叠起来垫在头上，然后把一些稿纸铺在身子下面，这个小小的暗室里现在堆满了散乱的稿纸，这个储存点储存的资源很奇怪，只有满满两架子质量很好的纸张和书写用的炭笔，类似的储存点还存在于帝国的好多地方，洛心一直不明白洛族为什么要设置这样的储存点，现在她有些懂了。
她已经几乎不眠不休地演算了五天了，这五天里除去去农舍里取食物以外的时间里洛心一直在不停地看书和计算，期间又一次她迷迷糊糊地摔在了农舍的草堆上，然后就没能再爬起来，这是她五天里唯一一次睡眠。
洛族里有专职的推算师，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每天推算星盘然后把它们记录下来，洛心现在明白这个职位存在的意义了。
她先用了整整两天把几本书大致看了一遍，然后花了两天时间推演了一遍自己的命盘，再用一天时间推算了几颗主序星的运动趋势，《星辰录》中记录了十一颗主序星的运转轨迹和周期，《星历》中有演算方法和几张星盘的示例，最近的一个示例是一年前的，记录在一张羊皮纸上，夹在《星历》的最后一页，洛心怀疑这也是洛族人特意为她准备的，因为除了这一例以外，其他的示例都是间隔十年的。
这几本书让洛心的工作量一下子减少了好几倍，也让她再度怀疑起她在图书馆遇到的那三个人的身份，洛族图书馆里的书估计有上万本，即使那三人是从洛族灭亡那天就躲进图书馆里的，也不可能在十几天里准确地找出整个图书馆里最有价值的那几本。
洛心很好奇那三人的身份，尤其是那两个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但她已经不能再思考了，她太累了，一思考就开始头疼，按照《夜语》中的说法，她现在已经达到入门级别了，他全部的成果在那张桌子上，六页笔记，一张命盘和一张部分主序星五天内的轨迹盘，这八张纸是地上那些稿纸的浓缩，也是她这五天里全部的收获了。
洛心推算的主序星里包括了三夜，三夜是冒险家，两天以后它会越过代表安定与休整的第五宫进入活跃的第六宫开始新的旅程，按照《星辰录》中的记载，这是适合长途旅行的预兆，洛心决定在那个时候开始她游历永夜帝国的计划。
十一颗主序星中有七颗偏向西，因此她决定向西走，顺便也想去看看那个黑袍女孩提到的城市和那里的城主。
洛心曾经听洛霖说过，永夜帝国的最西面有大海，那里是和星空一样美丽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