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林镇,这个流衍城郊外十数里外的小镇,就像绝大多数普通人对于整个七界而言,一样的默默无名。
子林镇最东面有一处泥瓦小院,即便是在这样罕见繁华的无名小镇中,也显得太过狭小破旧,这两天都在下雨,甚至可以听到嗒吧嗒吧的漏雨声音。
虽然云已散雨已停,但难看的街面上却到处都是难看的黄泥,就连每一道走过的人影也都像是黄泥捏成的一样。
从小树林一步不停的走到泥瓦小院门前的唐天明,抬起脚甩了甩鞋底的黄泥,低头的时候,却看到胸前有几点血渍,早已如墨般散开,比黄泥还要难看。
唐天明皱了皱眉,想了想,却不知道这是从自己唇边刚刚滑落的血,还是那两名影者脖子里的血。
他有些心疼,为身上这件银衣感到心疼。
多好的一件衣服,别因为这点血给遭弄毁了。
心情有些郁闷的唐天明推开院门,在吱呀声中,轻声的喊道:“宫叔,我回来了。”
空荡荡的小院,空荡荡的没有回应。
唐天明倒没有觉得奇怪,他的宫叔白日间喝得烂醉如死,也是常有的事。
这处泥瓦小院极为狭小,除去两间睡觉的屋子,便只有一丈长宽的一片青石地。
唐天明径直走到宫叔睡觉的那间屋前,刚一推门,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酒气立即扑面而来。
本以为宫叔是喝得不省人事,然而在看到地上那具蜷曲着的熟悉身体时,唐天明脸上刚刚泛出的笑意顿时就僵住了。
双掌十指间陡然散发出一阵极为清莹的银白色念元,唐天明抱起倒在地上的那名头发半白的男子,双掌按在了他的背后。
夜色中,子林镇最东面那处孤零零的,如遗世独立的泥瓦小院,透出昏黄晚霞般的温暖亮光。
亮着灯火的那间屋子里,已经换下那件银衣,穿上普通粗衣的唐天明,正在洗脸。
“宫叔,你的病情越来越重了。”
拧了拧手中的热毛巾,唐天明看着那名靠躺在床上,正拿着酒壶仰头灌喉的中年男子,说道:“这些年只靠那些功效微寒的药草,虽然能勉强保住你的性命,但那股寒气已经侵入你的筋骨,一旦你体内的念元停下运转,甚至只是慢了几分,你都会被活生生冻死。”
这名中年男子面容消瘦,身材欣长,虽然五官已被岁月摧残的有些粗皱,半白的头发显得杂乱如草,但依稀可以看出他年轻时的几分俊朗。
这个被唐天明喊作宫叔的中年男子,在十五年前捡到唐天明这个被人遗弃的孤儿的时候,还只是叫宫秋雨。
宫秋雨仿佛没有听见,继续喝着唐天明刚刚从流衍城带回来的那壶酒,一脸享受的神情,明明是难喝的酒,却硬是喝出了许多滋味。
唐天明抹完脸后,又开始擦起了身子,在他抻着手去擦后背的时候,不经意间又说道:“我拿了晋升试炼的第一名,可以去京都的天炎学院修行了。”
宫秋雨喝得过于专注了,小心翼翼的伸出舌头舔着酒壶的壶口,将最后一小口酒水一滴不漏的舔进嘴里,然后异常满足的打了个酒嗝。
然而他还是没有回应唐天明自言自语般的说话,闭着眼睛像是意犹未尽。
沉默许久后,连身子都擦完的唐天明走向屋门,将洗脏了的热水哗啦倒在小院里的青石地上,转身回屋时又说道:“我回来时,在镇子外的小树林里,有三个影者想杀我。”
估摸着宫秋雨还是会不给面子的继续充耳不闻,所以唐天明没有停顿的说道:“是流衍城城主府的那个少主萧澜,晋升试炼的最后一场,我胜的便是他。”
然而让唐天明没有想到的是,宫秋雨却突然从床上径直走到唐天明身后,然后二话不说的抬起右手五指,带着一丝炎热的气息,化为轻柔的一掌按在唐天明的背上。
一时间屋内异常的安静,只有摆在窗台上的那盏灯火,因为唐天明粗重的呼吸,仿佛有些晃动。
“我早已说过,瑶光念术的代价太大,每一次使用都会对修行体质造成难以估测的隐性损伤。可你却在短时间内连续的使用,这更是大忌!”
宫秋雨放下右手,一对不算浓重的眉头,却像是压着千山万城,看着知趣般转过身来的唐天明,他声音冰冷的说道:“瑶光念术只是七星念的一部分,若要完全克制住瑶光念术带来的损害,必须把其它六部念术全部聚齐才可。”
对于宫秋雨这样的告诫,唐天明早已听了无数遍,如今已经习以为常。
然而,早已遗失千年的七星念,想要全部聚齐谈何容易,更何况现在手里只是瑶光念术的残部而已。
“树林距离小镇不算远,你的第一反应不是用瑶光念术这种伤敌自损的法子击杀敌人,而是应该弄出更大一些的动静,让我察觉。虽然我恰巧因为体内的寒气昏迷不醒,但你却不应该没有这样的判断。”
这部瑶光念术,是昔年宫秋雨所在凌云大陆离阳谷中作内门弟子时,离阳谷专门传授给入世境年轻弟子的保命手段。
对敌时一旦运作此念术,便可在短时间内,将体内的周天念元逼入骨骼血脉之中,从而获得入世境所能爆发的最大潜力。
然而这部念术的危害则是——耗尽修行者体内几乎一大半的念元。
因此,这种竭泽而渔,不计后果的修炼念术,终究不是长久之策,这是大多数人都应该清楚的道理。
这就像渔夫捕鱼一样:一个池塘或者一片海域的鱼虾被捕完了,或许还可以再换一个地方。可身体如果衰竭败亡,如何再换一具?
瑶光念术便是对身体的一种竭泽而渔!
一旦使用过度,不仅会毁去千辛万苦炼成的修为,修行者的身体也会急速衰老下去,变得面目全非。
即便只是偶尔的使用,也会让修行者在进一步提升修为时,因为隐性的损伤,倍感艰难!
其中原因,宫秋雨这个传授者也不甚清楚,他只是告诉唐天明,这部瑶光念术本身仅是七星念的残缺。
当然,这些都不足以掩盖瑶光念术的强大,在修行者只是入世境,还很弱小的时候,拥有这样一门保命的修炼念术,何尝不是犹如天赐?
唐天明没有反驳,只是闷声听着宫秋雨这一大段的冷声训斥,虽然他在小树林的追杀中使用瑶光念术,是为了避免宫秋雨动用念元而加重病情,但是他明白宫秋雨说得不错。
只不过有时候为了至亲好友,做出一些不利于自身的行为,岂非是一件值得愉悦的事情。
“收拾东西,我们该走了。”宫秋雨突然叹了口气说道。
只是这一句话,唐天明脑子里顿时如大雨中的世界,一片茫然。
他的茫然,不是不理解宫秋雨这句话,而是不舍。
虽然只是一处狭小破旧的泥瓦小院,虽然经常弥漫着难闻的酒气,虽然碰到下雨天屋顶便会嗒吧嗒吧或者嘀嘟嘀嘟的唱歌,虽然……
但是任何一个地方,哪怕是世界上最寒碜最餐风露宿的小角落,可住了十五年,却突然像在战场上接到撤退命令匆忙离开,总会对经年累月下来的某一些熟悉的痕迹,某一些熨帖的气息,产生某种难以割舍的奇怪情绪。
就像他胸口的那枚精致细微的风状印记一样,尽管是长得突兀了一些,然而真要到了祛掉的时候,是会疼的。
唐天明默默叹了口气,这微弱的叹息里俨然夹杂着一股因怀念而无法割舍的余味。
唐天明神情严肃的看着宫秋雨,在离开这处泥瓦小院之前,说了最后一句话:“等我把衣服洗一下。”
那件沾了影者污血的,耽搁了很长时间的银色衣服,如果再不洗,只怕真的很难洗净了。
宫秋雨没有反对,他的目光离开唐天明出去洗衣服的瘦小身影,然后透过窗台上的那盏灯火,看向窗外。
灯火微黄中,从窗外映入眼帘的无边黑暗,却是一片光明。
…………
第二天晨雾未散的时候,子林镇的普通人们看到的那处泥瓦小院,不仅人去院空,而且正在火中烧。
只可惜是泥瓦小院,少有木头,那火光烧得不够旺烈。
对于子林镇的普通人们而言,那住在泥瓦小院的古怪叔侄两人,在或不在,甚至死或不死,实在是事不关己,就是这处修葺翻新一下还能住人的泥瓦小院,被烧的残垣断壁一片,乌漆抹黑一色,却实在是有些可惜。
然而看了一眼小院前那十数名衣着净洁,面带怒色的影者后,他们便又实在庆幸那对叔侄,这十五年来没有和子林镇牵扯出半点关系,然后恨不得眼前的泥瓦小院干脆烧得像从每一个子林镇人的心里被抹掉一样。
看着只剩下黑烟滚滚,火光近灭的泥瓦小院,一名银线云靴,紫纹锦衣的少年站在泥瓦小院前,一颗心却还在火中烧,烧得怒意如那黑烟一般直冲云霄。
“唐天明!算你跑的快!”这位流衍城的少主,这个名叫萧澜的家伙咬牙恨声的说出了这句话。
昨日看到那名瘦矮影者惨然归来,得知派去追杀唐天明的三名影者竟然被反杀两人后,萧澜的怒火便让流衍城城主府上上下下都无辜遭了一通罪,也不知碎了多少瓷碟,伤了多少奴婢。
连夜赶来,却只烧了这处泥瓦小院后,萧澜的怒意不减反增。
然而他却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是神色阴沉的转身走向来时的路。
萧澜的身后,一名吊眉斜目,身形魁梧的影者却是开口问道:“少主,你真打算去天炎学院?”
以流衍城的财力,京都最好的北清学院也只是多少钱的问题。而那个唐天明千辛万苦要去的天炎学院,在京都也只不过排在第六位罢了。
萧澜依旧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走下去,走在誓要杀掉唐天明的路上。
…………
数里开外,一条雨水未干,湿软难行的野外田埂上,鞋底那层黑泥像是贴了铁块般沉重的唐天明,突然回头看了一眼。
一道扭扭捏捏的淡薄黑烟,像是从烟囱中冒出来一般,正在天光熹微的半空中慢慢消散,而后不见了。
“这真是一个残忍的世界啊。”
看着那处可能是从子林镇最东面的泥瓦小院腾起的黑烟,想起了那位萧家少主输给自己后的那张扭曲的脸,唐天明不由心生感慨。
然后他微微一笑,继续紧跟前面正在喝酒的宫秋雨的身后,提了提背上的包袱,甩了甩脚上的黑泥,一步不停的走向位于北方尽头的沧月大陆的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