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月亮爬上了星空。原是六月的好时节,空中的月与星辰在暮色下衬得分外耀眼。银色的光辉一连洒向大地,整个山野被布上一层月色,并不阴森可怖,相反,有种世井之中看不到的独特的美。
穆小九和宋吟择了一处尚为安全且能遮风避雨的地儿,生了火,休息了下来。
屁股刚挨着地,她就忍不住说起话来,当真是个自来熟。
“今儿天已经黑了,要赶路不太安全。咱在这先将就一晚,等明儿天一亮,咱就能动身走人了。”
宋吟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觉得她也太不拘小节了些,就好像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一般。
穆小九看宋吟并不搭话,却也不尴尬,仍旧自顾自地说着话:“我是南隅城来的,准备去寨江。我跟你说,我可是偷偷溜出来的,我家爷爷平日里管我管的极严,我都要在家待出病来了。所以我想好了,要离家出走,让他们都找不到我,嘿嘿。”说到离家出走,穆小九可是来了精神,“哎,你知道么,我听说西边有个叫炤崎的国家,人杰地灵,迷人的紧,去过那里的人都赞叹它的好,我也很想去看看。要不是我们家人看我看的紧,我早就出走了。”
“……”姑娘你一个人女儿家没事总对着一个陌生男人说自己偷溜出来的事真的好么?何况离家出走这种事为什么要说的如此兴奋?!
“那个……姑娘,恕在下直言,你一个女儿家,还是早些回去比较好。今天你也看到了,这一路很容易遇到歹徒盗匪,确实危险。更何况,听闻你说,家中尚有一老人,姑娘此番作为,必定会让家中长辈担忧,实则不妥。”宋吟苦口婆心的劝解着,但他不知道穆小九平日里就是个靠嘴吃饭的,哪里会因为他的劝说知难而退。
“我说,今儿遇到打劫的是谁?”
宋吟:“我。”
“那今天帮你把那打劫之人吓跑救你一命的人是谁?”
宋吟:“你。”
“所以说啊,公子也看到了,这路上歹徒盗匪不少,危险的很,你一个文弱公子子出门远行,很是不妥,若非今日我出手相救,公子说不定早就没命了。再说,公子一人在外,家中长辈也定是担忧的紧,我劝公子无论有什么事,都还是早早放下,回家去罢。”
宋吟:“……”
这小丫头嘴皮子还真是溜啊。
穆小九心知宋吟并无恶意,也不介意那一番说辞。只是打了个圆场:“我刚可是开玩笑的啊,别介意。”又道:“我知道你们男人都介意爱抛头露面的女人。又觉得女人天生柔弱,就应该在家绣绣花儿写写字什么的可我不这么想。我打小就爱戏楼里那些唱戏评段子的人,他们可以用那么多方法讲出好多好多有意思的故事来,我羡慕的很。所以在我懂得些拳脚功夫的时候,我就会趁着家里人不注意偷溜出来,去那些戏楼子里,听他们唱故事,说故事。也常偷偷的,把他们说剩下的那些个段子记下来,自己无聊了就说着玩儿。等我长大了,我就会去一些个茶馆子里把这些段子故事变着法儿的说给那些看客们听,他们都爱听我讲那些个段子故事。”
深夜了,二人依旧毫无睡意。空气不知不觉冷了许多。
穆小九扯了扯身上的褂子,将双手靠近火堆,火堆里的枯枝树叶被烧的噼啪作响,火光将穆小九的身影从黑夜里剥离出来。穆小九呆呆的看着那一堆将被燃尽的枯树枝,叹了口气。
“我并非执意要离开。可是,爷爷将我保护的太好了。我去了哪,做了什么事,他都会知道。好多次,我偷溜出去,都会被他抓回去,这在南隅,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我喜欢听故事,喜欢讲故事,喜欢这些市井城乡里真实发生过的东西。我厌倦日复一日的无聊生活,厌倦捡那些已经被说烂的段子。我喜欢外面的世界,未知的,刺激的,美好且真实的世界。我想走过我所不熟知的每一寸土地,我想看外面的世界,我想写不一样的故事,我也想,有朝一日,可以再回到这南隅城,把我所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说给那些愿意听我说的人。”穆小九说的入迷,眼里映着的火光像是一道希翼,在寒冷的深夜中,散发着无比炙热的光亮。
宋吟安静的坐在一旁,听着穆小九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也不敢打断。他今日已见识过穆小九的古灵精怪,而如今安安静静,秀秀气气的说着话的穆小九,却有着一种别样的美好,宋吟说不上那是种怎样的感觉,只是打心底里有些敬佩这个能说会道的姑娘。
穆小九说了好些话,像是想起了什么,立马收了声。
宋吟有些疑惑:“怎么了?”
“啊,对不起啊,都怪我,说的太入神啦,都忘记你在这呢。”穆小九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
“……”我不在这,难道那些话要说给火堆听么?
“呐。我说完了我的故事,是不是该轮到你了?”
穆小九话题转的太快,宋吟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是说,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你不是北泽人么?反正长夜漫漫,闲来无事,你也说说你的事,就当解闷儿啦。”
宋吟明白过来,感情这姑娘是好奇自己了。难得一个才相识不久的姑娘能跟自己说那么多事儿,且又在白天救了自己一命,跟她说说也无妨,权当刚才听故事的交换。
“我是北泽渭城人,我自幼在渭城长大。和你一样,我家中的长辈也管教我甚严。我们家世代都是读书人,我也算是有个书香门第的出身。北泽地域辽阔,疆土广泛,渭城又是北泽皇城,天子脚下。皇族需要很多贤者谋士和良兵勇将为他们出谋划策,守护北泽。因此在渭城,出现了许多门阀大家。如今北泽安定,边境无乱,世族门阀却未因此减少。相反,还有越来越多人相继投奔各世家。”
宋吟捡起一根树枝,丢进了火堆,四周好像又因此亮了些。
“我的家族,专门负责教授这些门阀子弟。教他们北泽的历史,教他们皇族的规矩,教他们怎样在未来的日子里成为一个好的谋士。但是……那些官宦子弟又懂什么呢?他们只知道挥金如土,风花雪月。而那些肯听从先生话的人,无非,就是想立个标榜,待到时机成熟,便可受先生们推荐,夺得父辈们留下的权力和财产罢了。我并不想像家中长辈们那样,为那些个所谓的大家教授规矩,教他们如何能够站得更高望得更远。”
“我想做谋士。在我尚还年轻的时候,能够游历四方,学那些在书本上看不到的东西。看风土人情,知道吴江的水从何而来,梅江的水从何而去。”
“我要用我所学到的一切,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我想要站在朝堂之上,为北泽作出一些应有的贡献。”宋吟的眼神中忽然出现了一抹痛楚,他捏紧了自己的双拳,挣扎似的说:“……而不是,充当一个披着‘教书先生’名号的傀儡。”
宋吟心下难过,他想到临走前父亲的种种警告,他想到母亲的夜夜劝阻。父亲说,宋家家训,不可涉入皇族。倘若有人违背,必将逐出宋门,抹去家谱姓名,永远不得更改。
他不懂,为何家族只能传授那些世族门阀规矩谋略,却要放弃自己一身本事。进了朝堂不还是效忠于皇族么?又有什么区别?!
父亲赶他走,那他就走。他再也不想做一个没有心的傀儡了。他要去游历,去见识更多他们所不知道的事,待时机成熟,便可考取功名,为帝王,为北泽百姓,分忧解难。
宋吟笑了笑,想起了穆小九的那番话,竟觉得他们是出奇的像。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女孩子竟然会有让他如此信任的魔力,他还想对穆小九说更多的事,更多的话。他扭过头,刚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只见离他不远的穆小九早已不顾影响的倒在一旁,嘴角还涎着口水,不只是何时起,穆小九就已睡的昏天黑地,人事不知了。
宋吟:“……”
是啊,长夜漫漫,不说些什么,真的有些无聊呢。
倘若你是个男儿,我定是要与你结拜的。
真是可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