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这个村庄
林英出嫁那天仍是晕晕乎乎的,觉得只不过是从一扇门进了另一扇门。透过还藏有污垢油腻的车窗,她对着簇拥的村落居民微笑着摆手,没有人要求她这么做,她只是觉得任何一个新嫁娘都该如此,就好像是约定俗成的。因为并不是发自内心的激动,脸部就显得很是僵硬。不过没什么影响,因为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些,他们也不过是约定俗成的又送走了一位陶姓姑娘。
远远的,志生还被一群人围住,手里挥舞着喜烟喜糖,两人互相叫喊着,却只能看到口型听不到声音。林英开始不满起来,心里直盘算着烟糖的数量和价钱,待志生好不容易挤上了车,她一把抓过将递给司机师傅的喜烟,把脸撇向一边。志生默默地坐着,也未搭话。
于是,在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喜车慢慢地开走。一些未粘贴好的喜纸在风中摇摆不定,显得晦涩而破旧。这天还有着丝丝小雨,大红的棉被上也铺上了一层塑料布,虽盖住了喜庆,也盖住了因连夜赶制而粗糙不平的缝合口。
很多年后,林英再跟女儿提起此事时,还是忍不住重复已经重复过很多次的话:“或许真是像算命的说的那样,我注定要晕晕乎乎那十几年。“
那十几年在整个人生并不占太多,却是林英整个昏暗的童年和青年。林英小时家境虽不富足,但也算能吃饱穿暖。那时女孩上学已经很是普遍,即便在这个落后的小村庄,改革开放的风气也刮了起来。凭着一股聪明劲儿再加上从小不服输的好强,林英小学时成绩还不错,九岁才上学的她是老师的得力助手和同学中的大姐大。学前懵懵懂懂,读了书之后看到书本上那些文字叙述的城市繁华,开始逐渐厌烦起身边的鸡毛蒜皮。她把上衣边缘紧紧的塞在印花的布裤里,把裤脚摸的平平展展,有段时间甚至觉得自己名字太俗气,擅自主张的逼着同学喊她“晓英“而不是“林英“。这件事最终以被拍红的屁股和那句“爹妈起的名字你也乱改“而结束。虽然早上还得吃剩余的粥渣子,只能穿姐姐林芳穿小的旧衣服,但那时也还算逍遥自在。
林英的父亲陶祥安本是平苑村第二生产队的队长,在任时因为一副暴脾气得罪了不少人。后来生产队制度取消,他也逐渐落魄起来。不光是家里的收入少了一大半,村里还经常以各种借口变相地蹭吃蹭喝。
“要我说啊,还是你老哥家里的饭菜馋人!“村里的支书兴贵边嚼着花生,边拿着酒碗轻轻的晃动,却仍有些泼洒下来。他微微眯起眼睛,半恍半惚之间又不知言语了多少嘲讽与炫耀。林英的母亲贺丽凤首先变了脸色,却不吱一声的添加许些饭菜,貌似想靠这饭菜就能堵住庞兴贵的嘴。只可惜,喝的高兴后便更喋喋不休是他的一贯作风。祥安在一旁默默的抽着烟,偶尔心不在焉的应和着几句,显得牵强而无聊。
心术不正的,但凡有些胆子与本事,倒也不至于人人唾弃,因还有手下啰啰的一份敬意,若是年代生在战乱,还有可能获得个绿林好汉的赞誉。然而,这是改革的春天,在所有人都在你追我赶地奔小康,混温饱时,谁会理会一个混混的无赖。庞兴贵就如一个阴魂不散的幽灵,到处飘荡,除了偶尔用他那鼠胆惹出偷鸡摸狗的事端被人追赶喊骂外,便从这世上隐形了。
只是,瞎猫也能碰到死耗子。他从未谋面的叔父居然做了个县里的小官,且居然能凭这连九品都未曾算上的乌纱帽给侄子算计上个职位。兴贵叔父膝下无子,年纪不小,即便混上些权力,也将因退休而无福消享,而这无赖侄子也是他能不劳而获的唯一希望。就这样,兴贵成了平苑村的支书。
生产队劳动时,祥安曾当众痛骂过兴贵,而此时的落魄自然也成为报复的最好时机。兴贵没什么胆子拿生命玩笑,至多也就蹭些吃喝,不自觉的透露些风水轮转的优越。而祥安竟由当初的绝不容忍逐渐成了一种习以为常。
林英跑了出去。
太阳渐渐沉下去,但在天际交接的地方仍保留着淡淡的一抹红晕。刚刚一场小雨过后,泥土还是湿润的,填满行人坑洼不平的脚底,拖沓到自家的地面,留下长长的划痕。林英卷起已然被沾湿的裤脚,漫不经心的走着。此时的空气比起家里的乌烟瘴气简直清新地醉人,就算林英是多么的不情愿,孩子毕竟是孩子,大人的事情她无权也无力插足。
炊烟袅袅的村寨,不时传来邻里间的狗吠鸡鸣,听起来却是那么的遥不可及。待肚子叫了三遍,林英终于晃晃悠悠的站起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那个半吊子估计早走了,爸妈的架应该也吵的差不多了,再不回家,应该又只能嚼粥渣了。
果不其然,家里安静一片,锅里只剩着一碗半量的稀饭,林英盛了些,又转身在柜子里夹了些腌白菜。
门口逐渐喧闹起来,这是晚饭也是家长里短的时刻。女人们在端着的饭碗中找到聊天的机遇,谁家的女儿远嫁外地,谁家的儿子不孝顺自家长辈,谁家吵着闹着分家,谁家又一齐不知所踪,只留下孤零零的几间祖屋。那些纷纷扰扰夹杂着蚊子的嗯哼声,竟是这乡村每天唯一重复不变的音乐。林英年纪尚小,只觉的不过是无聊的闲扯,却不知这是人们麻木中消遣时间的最好方式。
“阿英啊,听李三妈说,你考上了初中。“洗碗时,丽凤忽然淡淡地提了句。
“啊?“林英有些楞了。那时还未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并非每个人都能小学毕业后直上初中。家里有些关系的还好,像林英这种三代务农的自然只能硬凭分数了。
“哦,我还没去学校看呢。“林英把洗好的碗摞在一起,放进橱柜,顺手掸去了一些表层的灰尘。
“那你哪天去学校看看。“丽凤用抹布擦了擦手,“我出去一趟。“
“嗯。“
没过多久,林英不觉的哼起最新的流行歌曲,瞬间发现自己原来竟是这么的开心。毕业试考完虽无什么感觉,但当真知道这个消息时,也还是忍不住几番高兴
她,应该也是如此吧。虽然提的这么寻常。
但这高兴却又不能表露,学习什么的还未成风气,并不能同未来的什么什么出人头地有半毛关联,不过是一个初中而已,有什么好提的。林英顿时对那些背后看不见却听得一清二楚的言论浮想联翩。
村庄中大部分的人都是没有钟表的,靠着自然的感觉判断着时间的流逝,太早或太晚不过是以一种习惯性的作息时间为标准来衡量。而在此时的林英的观念中,母亲很晚很晚才回来了。
她其实可以很早就回来的,只不过觉得在昏暗的灯光下,或许更少人会注意到她发红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