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如镜,穿梭层层云间;
层峰叠峦,起伏万里江山。
“此景,此人,不负此生。”
楚曜说罢,拎起手中酒壶,将琼浆玉液凌空倒下,一半没入口中,一半洒在衣襟,何等酣畅淋漓、豪气干云。
在月色的辉映下,他脸部的轮廓更加分明:这是一张稚气方褪,英姿初展的面容,目光遐明,不失风仪伟长。
虽然,他才十六岁;
虽然,他尚处于修行最基础的通灵境初期。
然而,这一切并不足以影响到他的心境和气度。
正如他所说,此景,此人,不负此生。
此景,即眼前的真武山,号称天下玄门正宗之首的真武门倚山而建,能入此修行者,必将成为世之骄子;
此人,即身后伫立的另一名少年,慕云逸。他二人相交十年,推心置腹,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
故所谓,不负此生。
慕云逸也拎起酒壶,浅尝辄止。
他与楚曜为友,欣赏的就是他的这种气度。在这个以成败论英雄的九州水陆,像楚曜这样修行不利,却依然以英发雄姿俯瞰山河的少年着实不多。每念及于此,他都不禁心生感慨:“若非十年前你救我一命,导致修行受阻,假以时日,必将成为一世英雄。”
“哈哈……”楚曜头也不回,痛快的笑道:“失之我命,得之我幸。失去修行的能力,只是暂时的;却得一终生知己,何憾之有?”
慕云逸也不答话,昂首痛饮,场间一时冷清,只闻轻风拂枝,夜虫啼鸣。
“是我慕云逸欠你的。”
楚曜眉头微蹙,他觉得今天的慕云逸有些奇怪,回头问道:“你这次下山探亲回来,似乎多了些心事?”
慕云逸沉默半晌,方才说道:“西秦帝国的宰相白良玉抓了我全家。”
听闻此言,楚曜怔怔的望着慕云逸,一时忘了如何说话。只因慕家不过是一介普通的商贾,与官场毫无瓜葛,为何会得罪白良玉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他们要我杀一个人,事成则放了我的家人,我若不允,便要杀我全家。”
楚曜眉头皱得更紧了些,手指微屈,将那酒壶斜拎,数滴清酒洒落在地却浑然不知。
在他看来,这完全不符合常理:堂堂西秦相府,权操一域,要杀一个人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有什么理由要胁迫慕云逸来做?
“他们要你……杀谁?”
“你!”
慕云逸只回了一个字,这个字异常简短,从他口中出来,却带着明显的颤音。
这一个字解开了楚曜心中的疑团,却又蒙上了一层新的迷雾。
真武山有五行防御阵,外人轻易上不来,更别说来去自如的诛杀真武门弟子。慕家长住秦都,慕云逸与楚曜份属同门,朝夕相处。要杀楚曜,胁迫慕云逸似乎是相府的不二选择。
当然,真武门数百名弟子都是来自于西秦、北燕、东煌这三大帝国,其中不乏各国政坛人物埋下的耳目或爪牙。白良玉宁可费些周章,以胁迫的方式逼着慕云逸来做,只是不想将自己暗藏于真武门的卧底过早的暴露了出来。
这对楚曜来说,并不难以理解,他疑惑的是:白良玉为什么要杀他!
楚曜自幼在真武山长大,极少下山。那西秦都城离真武山有千里之遥,他从未涉足秦地,又如何会得罪到西秦相府的人?这一层新的迷雾,却是比之前的疑团更难以解答。
慕云逸被酒精迷离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澈,黝黑的眼眸露出一道寒光。
他没有给楚曜更多的解释,因为西秦相府的白良玉没有给他更多的解释。
楚曜也没有继续追问,他已经看见冰冷长剑离了慕云逸的剑鞘,剑刃与鞘壁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那声响回荡在清幽的山谷间,显得格外悠远,仿佛是他一生中听到的最漫长的颤音。
没有闪避,没有愤怒,更没有丝毫怯意。
“以我一人之命,换你全家平安,这么个算法也不吃亏。”楚曜淡淡一笑,仰头将酒壶中剩余的香醇一饮而尽。
“铮!”
气破长空,剑吟虚谷。
剑气的回声渐渐消失在苍莽的山野之间,夜色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楚曜没有等来那冰凉的剑刃,他的心脏依然还在跳动。
他缓缓睁开眼眸,壶中琼浆一滴一滴,洒落在脚下血染的道服上。
慕云逸横躺在青石阶上,胸前裂开一个大洞,暗红的血液不断渗出胸膛,像一朵来自幽冥的彼岸之花。
一道魁梧的身影飞掠至楚曜身前,立即俯身拿捏慕云逸的脉搏,脸色凛然:“他竟然没有运行真元!”
楚曜大惊,蹲下身子握住慕云逸那只被血液粘稠的手掌:“为什么?”
一时之间,楚曜心中有很多个为什么。
虽然西秦相府要诛杀自己的原因尚不得而知,但他此刻更关心的却是为什么慕云逸既然出手,却不带丝毫真元?为什么青木崖长老马瑞会突然出现,救了自己?
慕云逸面色惨白,却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这是我最好的选择!照顾我的……我的家人。”
马瑞尝试着以真元为慕云逸续命,然而已无力回天。
楚曜迟迟没有松开紧握慕云逸的手,泪洒脸颊。
马瑞长叹一声,手中飘落一纸信笺。
信笺落在楚曜单跪的膝间,赫然可见一行小字:“有人要杀楚曜!”
字迹如蛇行草涧,滑而有力,楚曜认得,正是慕云逸的手笔。
难怪他说这是“最好的选择”,而不是“最好的结局”,两者之间存在一个主动与被动的差异。
“慕师兄孝义两难全,一心求死。”楚曜喃喃自语。
慕云逸留书给马瑞,算准了时机,待发现马瑞寻到崖壁之时,才陡然出剑。那一剑看似威猛,实则没有半点真元,马瑞救人心切,唯恐慕云逸真元护体,不及阻挠他的剑气,出手略重,已致于慕云逸毫无防御之备。
慕云逸完全无心杀楚曜,只是借马瑞之手杀死自己,如此一来,也算执行了西秦相府的死令。
从留书马瑞,与楚曜对饮最后一壶酒,然后到出剑时机,慕云逸可谓是步步为营,算计的却是自己的性命。
以己之命,换孝义两全。天下间,唯有楚曜和此刻的马瑞知其心意。
若是真武门暗藏西秦相府的爪牙,应当会报知白良玉:“慕云逸刺杀楚曜时,不巧被马瑞碰上,慕云逸不敌身亡。”如此一来,相府的人应该不会再为难慕云逸的家人。
楚曜完全体会了慕云逸的一番心意,暗自垂首,双膝点地。
他随手抓了一捧泥土,洒在慕云逸的身体上,恨恨自语:“慕师兄,安心入土。我会照顾你的家人,更会杀尽相府白家,以慰兄在天之灵。”
“你说什么?”马瑞愣了半晌,不是因为听到了相府白家,而是他一手带大的楚曜,从未像此刻一样恨意昭然。
楚曜站起身来,看着明月入云,群峰暗淡,黑暗笼罩的不是眼下的千山万径,而是他那颗已然蒙尘的内心。
他转过身去,双拳紧握,虽然不带半点真元,却足有捏碎虚空之势——至少,他认为那一天早晚都会来临。
“我要拜见凌宗主,我要解开至阳之灵的封印。”
苍茫的夜色中,他只留给马瑞一个决然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