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历四九九二年六月初四，陵中。
临渊身处灵室之中，身前一具近乎透明的人体投影静静悬浮，无数浅蓝色的网状组织仿如血管缠绕交织于投影的每一处角落。
投影左胸处，一个拳头大小的黑洞，无数组织在此断裂，更有无数断续的组织于黑洞中悄无声息地游离颤动，隐隐可见，那些游离断续的破碎组织，仅仅通过丝丝细线与黑洞边缘的断裂处有着微弱的链接，似乎随时都会悄然崩溃。
投影的丹田，浅白色的网状组织如藤蔓般穿织于浅蓝色网状组织的间隙，缓缓往周身蔓延。
这透明的人体投影，便是临渊体内符纹组织的映现。
传说中，圣者的精神力如渊如海，可以内视己身，毛孔的每一次呼吸，肌肉的每一次震颤，血液的每一丝流动，在圣者的感知之下纤毫毕现，秋毫无隐。
只是，圣者自古寥寥。
而符纹之道出现，利用符纹的映射理论，内视己身却变得极其简单。
手指轻触身旁悬浮的光幕，一道光束自投影左胸的黑洞倏地飞出，最终止于临渊身前，幻化为又一道光幕，黑洞周围网状组织断裂的细节被放大数十倍呈现于光幕上。
一同呈现的，还有人体投影上未曾显现的自主符纹组织衍生的次级符纹组织。
符文求简，看似简单的结构中，每一个转折、每一抹弧度都隐藏着无穷的奥秘，能够将纷繁缭乱的事物准确地浓缩为一个简单的符号，让人不得不叹服于上古神灵浩如星海的智慧。
而符纹求繁，因为它本身便是来自于纷繁杂乱的事物本身。
万物皆因符纹而存在，每一事物本身便拥有一个繁复的符纹主结构，和无数由主结构衍生而出的次级结构，更包括由无数次级结构衍生出的更为细微的次级结构……这种细分，甚至可以直到单个的元素微粒层面。
研究符纹不断延伸的次级结构组织是如何由微观处作用，最终影响甚至改变符纹整体特性的，一直是符纹学术中最重要最深奥的课题。
尽管光幕可以将黑洞符纹断裂更细微的细节展示出来，临渊却并没有选择继续。
由于身体的伤势，临渊的精神力虽然得到出乎意料的锻炼和成长，但以他目前的精神力而言，仍旧无法理清更细微的符纹结构，勉强尝试，只会心生惑乱。
何况，符纹学术本来也不算是临渊的得意之处。
只是，即使如此，临渊也能明确地看出，左胸处的符纹情况较之前更为糟糕，已经处在随时崩溃的边缘，或许是一月，或许是一年……
若是左胸处的符纹完全崩溃，便也意味着临渊的生命终结。
从未有任何生命能脱离于符纹而存在，便是传闻中死而复生的活死人，也只是身体的符纹在崩溃时发生了异变，而不是维持其身体的符纹彻底崩溃。
不管是断肢重接，抑或是心脏修补此类神乎其技的医术，本源符纹尚未受损是必须的前提。
必须设法挽救。
尽管这世间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留恋的，但就是会感到不甘……
也许，可以用第二符纹代替本源符纹的机能！
一个疯狂的想法忽地涌出脑海，一发不可收拾。
本源符纹是事物本就拥有的近乎完美的符纹，它充斥事物内部每一个细微之处，以其稳定的力场维持着事物的存在。
第二符纹则是符纹体系建立起来之后，以特殊的方式在人体内种下符纹原种，最终在本源符纹的间隙顽强生长，自成一体的符纹。
本源符纹强大且拥有无穷的潜力，就是一只雉鸡机缘巧合之下将本源符纹的潜力激发，也可以拥有接近甚至超越凤鸟的能力。
而符纹体系建立之前，名目繁多的各种修炼体系，其实都是在激发本源符纹的潜力。
只是，本源符纹维系着生命的存在，激发其潜力的过程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虞，纵是成功激发其潜力，消耗力量过甚也会对身体造成无可挽回的损伤，尤其是剧烈的战斗之后，本源符纹消耗过剧，生命便会渐渐枯竭，无数成名的杰出人物因此憾然离世。
大多数人战斗的意义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基于这一理念，依靠在体内种下符纹原种生长成第二符纹的修炼方式便应运而生。
第二符纹并不负责维持生命的存在，就是力量衰竭，也不过导致身体一时的虚弱，虽然在生长的前期比较乏力，但在理论上，完全长成的第二符纹却是可以如本源符纹一般强大的。
潜力无穷，后遗症小，修行简单，这些优势使第二符纹隐隐成为当今最广泛的修炼方法。
而用第二符纹代替本源符纹，或许有人这样想过，却少有人赌上自身的性命去尝试。
因为相比已经近乎完美的本源符纹，第二符纹先天不足，就算第二符纹完全长成，也未必比本源符纹更好。
尤为重要的是，主动引导第二符纹代替本源符纹的机能，不但会引发符纹间的排斥，更会引起身体与第二符纹的排异反应。
修炼时，因为第二符纹是在本源符纹的结构间隙自然生长的，所以两者之间契合性很高，但若是强行使两者产生接触，必然引发混乱。
然而，临渊的情况有些特别，他左胸处的符纹组织已经近乎崩溃，产生的排斥力量自然也就微不可计，需要担心的只是第二符纹与身体的契合性。
若是引导第二符纹依附如今尚未完全崩溃的本源符纹生长，以修补的方式重构那里的符纹力场，似乎颇有可行性……甚至可能成为本源符纹与第二符纹融合的契机！
所以，眼下需要一个在符纹方面颇有造诣，可以信任的助力……
…………
研究符纹是一件颇费工夫的事，只是理清自身的符纹状况，然后查找一些资料，离开符纹室的时候便已经是戌时。
担心错过少游的及冠礼，临渊踏出符纹室就动身往城中赶去。
天策书院建于城郊以南的一座山陵，距离城区尚有一段不短的路程，连接书院与城区的，是一道弯折起伏的悠长石阶。
石阶两旁，高大茂密的树木遮天蔽日，火红的夕阳徘徊天际，余晖穿透层层的枝叶遮挡，打在石阶上，零星溅开片片斑驳破碎的金黄。
远方山际刮来的烈风，穿过树木的间隙，已变得轻柔，掠过脸颊带来许许微凉。
石阶尽头，是连绵起伏的山岭，高大的城墙盘旋于山腰，山腰之上，无数檐宇楼阁依山而建，影影重重。
山脚，一道更加高大的新城墙缓缓拔地而起，隐约可见数百民工正往来于城墙与附近一座已被挖空近半的石山。
至于山腰之下，山脚之上，两道城墙之间的外城区域……临渊自远处收回目光，那一切与他无关。
“北戎犯边之时，他们隔岸观火；北凉沦陷之时，他们内斗不暇；如今北戎兵戈南指，危急存亡之秋，本该厉兵秣马，枕戈以待，陵中世家却似乎更在意他们的亭台楼阁……如此陵中，在北戎铁骑之下能得保全么？”
临渊循声看去，只见道旁凉亭中，苏曦明净如水的双眸静静地看着外城一间间正在兴建，或是已然完工的楼阁。其间人来人往，隐有数千之众，喧嚣之声远扬数里，较于山脚城墙处可是热闹得多。
凉亭一旁，是一方靠巨岩堆砌的水池，涓涓细流自岩石间浸出，汇入池中，清澈见底。
池边，切割得整齐的青石上，倒置着七八个竹器。
临渊取过竹器，舀一筒清水，仰头灌入口中，只觉一阵清凉沿喉咙直下，扩散全身。
视线落在外城喧闹的工地，嘴角不由浮起一抹讥诮。
“陵中能得保全，却不是由这些世家保全。世家如北凉秦氏那般的，终究是少数。”
“似乎临渊对世家多有不满？”
“整个苍龙帝国都被世家把持，杀人放火，予取予夺，我区区一介庶民，如何敢有不满。”
“记得临渊也是出身世家的。”
“……”
“抱歉，临渊可是去参加少游的及冠礼？”
“正是。”
“正巧，我也是赶去赴宴，不如同行？”
“宴会之前还有些杂事，恐有不便……”
“是我唐突了。”
“告辞。”临渊直接转身离开。
苏曦温和娴静，待人如沐春风，但那暗处窥视的十来双眼睛，实在让人难以自在。
只是，十年前的旧事在前，也容不得苏曦的护卫有所懈怠……
…………
节度所辖的试炼场与夏家的白鹤楼都在内城，且相距不远。
临渊赶往试炼场激活守护验明身份，交付手续费后，顺利将上午对练的奖励物品——白银守护·鹰翔拿到手中。
拿到奖励后，临渊当即将原本的青铜守护换下，取出承载着身份标识及其他诸多信息的晶石放入白银守护激活，一直背负的剑匣也被他放进了白银守护的储物空间。
只是，拿取白银守护的时候，雇员的神情似乎颇有些异样。
少游的宴会在即，临渊便没有深究。
匆匆赶到白鹤楼，正好戌时三刻，少游正将最后一位宾客迎入酒楼。
临渊递上匆忙备好的礼盒，“之前在城中夜市捡的一册《异世纪》，不知真假。”
“你当真的送，我就当真的收。”
少游随手接过礼盒放在柜台，然后领着临渊走到一个靠窗的清幽角落。
“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场合，所以特地给你找了一个清静的地方，不会有人来打扰你的。”
“你去忙吧，管家从刚才就跟在我们身后，应该是来唤你的。”
“嗯，马上。”少游应着，手指轻触守护。
霎时，守护之上一抹光华一闪而逝，一个两尺左右，周身镌刻精致纹路的狭长铁匣倏地出现，被他稳稳地接在手中。
“这是给你准备的小礼物，我要去准备及冠礼，你自己随意。”
看着少游离去的身影和桌上的铁匣，临渊嘴角轻扯。
明明是来参加少游的及冠礼，反而收了他的礼物。
“是什么好东西，打开看看。”一道熟悉的声音忽地响起。
临渊闻声转头，一脸惊愕。“你怎么在这里？”
范修笑意盈然，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铁匣。
“我与少游相交莫逆，他的及冠礼，如何能缺席。”
“……”临渊无话可说。
范修毫不见外地打开铁匣，从中取出一支枪械。
“两分的口径，杀伤力不会太大，弹药不太常见，却也算不得稀有。枪管一尺二，内有膛线，外有消音结构、消音符纹以及风雷两系的增幅符纹，穿透力应该不俗。枪身有特意设计的减震结构和减震符纹，能够有效加强钢铁物性的加固符纹更是无处不在，此外还有冰系的冷却符纹和火系的爆裂符纹，等等，这是——”范修迅速敛去眼中的震惊，笑意盈盈看着临渊。“我感觉这支枪挺适合我的。”
“你与少游相交莫逆，待会可以问问他哪里有卖。”
临渊取过枪支放入铁匣，接着将铁匣放进守护的储物空间，无视范修发绿的眼睛。
“有记忆特性的合金打造而成的枪械，我可买不起。”范修撇嘴。
临渊没有理会范修的抱怨，目光落在大厅中央由十多张桌子拼成的长案上有序摆放的各种食物。
那是准备给宾客随时取用的。
之所以不以传统的礼节将食物和宾客分派到每一张桌案，是为了方便赴宴的宾客走动交流，毕竟，来这里的目的，没几个是因为食物。
然而，衣着光鲜的宾客往来不绝，谈笑宴宴，果汁、酒水、蜜饯、果盘用去不少，长案上的食物却一直没见人动过。
范修也注意到临渊的目光，左手扶着脸颊，一脸深沉状。
“你说，准备这么多食物，这些人能吃完吗？要是吃不完该怎么办？”
“扔掉。”临渊的回答言简意赅。
范修眼中尽是愕然。
“这么多食物就这么扔掉？”
临渊嘴角微微上扬，范修终于不再是那副心思狡黠的小狐狸模样。
平民出身的少年，想必珍惜食物早已成为他身体的本能吧。
“就是吃不完，也可以让酒楼的侍者杂务后厨带回家——”范修盯着长案上堆积的食物，神情复杂。
“如白鹤楼这般的酒楼，这样的宴会三两日便会举行一次，这许多食物又岂是酒楼中三十来个侍者杂务或是后厨一两日便能吃完的。”
“那些食物根本没人动过，只要放进镌刻符纹的储藏室，就是三五个月也不会坏的——”
“你以为，能到这里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你以为，他们会吃那些收回去再端出来的食物么——就算那食物从来没有人动过。”
范修沉默了，眉目低垂，眼神纠结。
临渊转头望向窗外。
往日，楼外的道路两旁尽是各色的小吃摊点，络绎不绝的人流，各式各样的照明花灯，倒映在山下的龙江之中，仿如星河，造就闻名帝国的山城夜景。
而如今，檐宇楼阁重重叠叠，雕栏画栋锦缎飞扬，街道却只有一片灰暗，龙江水面稀稀落落几点光芒闪烁，也不知是星光，还是灯火。
满城锦绣，少有人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