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历四九九二年六月初四,陵中。
临渊是被秘境中的军士唤醒的,就在睡着后不久。
局势的发展比预想的还顺利,谷中水位不多时便已升至顶点,军士趁机后退,对方紧追不舍,数百人密集地涌进浸水的谷地,被积水浸过胸腹也全不在意。
军士依计退至谷中之前以石块堆砌的简易石台,居高临下地对紧随而来、浸在水中行动不便的敌军进行收割,石壁灌木间的弓箭手突起策应,针对敌方弓弩手进行压制射击,一时战果颇丰。
久攻不下,对方后续部队尽数涌进狭谷通道,似乎准备一鼓作气。
然而,或许是急于看到临渊手足无措、气急败坏的样子,对方主将的位置太过靠前,刚踏出通道便遭遇弓箭手一轮齐射。
主将死,胜负已分。
战局结束得实在有些仓促,准备突然暴起破坏水坝的五名力士、和隐匿于石壁上方打算破坏山石截断对方后路的斥候都还未来得及发动。
还以为,对方的主将应该会坐镇后方;还以为,对方至少应当留下两百人看守床弩;还以为,谷中战斗结束后已然损失惨重的自军要摧毁敌军的床弩总要一番波折……
临渊打开左臂处的守护,看到对战的报酬和奖励都已经交付账户,便不去想了。
这样的战局,本就没什么实际意义,多想无益。
至于收到的来自对方的数十道气急败坏、并不礼貌的问候,直接无视。
临渊接受招募向来都是匿名,便是不想与这些家伙有所纠葛。
踏进身前凭空出现的幽邃黑洞,视线忽地一暗,瞬息便已置身灵室。
虽然战局虎头蛇尾,但应当过去一段时间了,希望没有错过午饭——倘若今日中午夏轻羽还有心思做饭的话。
走向符纹舱,轻触机关,舱门开启,无形的力场自舱内身体处扩散,拉扯着临渊的意识。
临渊闭上双眼,心绪轻逐着耳边若有若无的舒缓音律,失重的感觉突然袭来,睁眼,意识已经回归身体。
力场缓缓消失,临渊的身体轻轻落下。
迈步走出符纹舱,回到阳室,取回储物箱中寄存的物品,再次走到符纹台前激活水晶,一道光幕倏地浮现。
轻轻敲击台面的按键,两枚精致的龙头金币自台面的小孔跳出,撞击着台面,发出清越的声音。
这就是此次对战的报酬,因为额度在十枚金币以下,可以在符纹台直接取出。
而作为奖励的实物,却只能到城中节度所辖的试炼场领取。
只是,不论哪里,一些手续费总是免不了的。
退出符纹室,临渊转道训练场地。
训练场地与符纹秘境都是试炼场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符纹秘境可以让学生在没有性命之虞的情况下更有效地进行锻炼,然而,秘境营造得如何真实也无法改变它只是一方幻境的本质,若沉溺于符纹秘境而忽视身体的锻炼,意识便会与身体形成一种剥离感,让人无法随心所欲地操控自己的身体。
而无法主宰自己的身体,这是绝大多数职业都无法接受的。
因此,离开符纹秘境再到训练场地适应一下身体便是惯例。
适应身体的方法有许多,有人跑步,有人攀岩,有人练拳,有人煮茶,有人刺绣,有人作画。
最为迅速有效的,则是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
只是,在身体还未完全适应的情况下战斗,很有可能发生意外。
临渊不喜欢意外,所以他的选择向来都是跑步。
跑步强度不高,对他孱弱的身体不会造成太大的负担,同时,跑步的过程中需要调动全身的肌肉,是离开符纹秘境之后最好的锻炼方法之一。
来到跑道,好友少游已在,身边,是他的表兄秦无衣。
秦无衣,苍龙西北瀚海道北凉秦氏子弟,自十余年前北凉秦氏组织抵抗北戎入侵作战失败,北凉沦陷,家族破亡,秦无衣便在家仆的护送下流落于陵中。
临渊对秦无衣并不喜欢,不喜欢他行事太过宽纵,有时甚至宽纵得没了底线。
当然,也说不上讨厌。一个倾尽家族之力,以一州之地抵抗北戎草原狼国,最终落得家破人亡却志气不改的英烈豪门之后,如何也让人讨厌不起来。
尤其是在西北瀚海道一方节度率两州之地不战而降,两位节度据四州之地隔岸观火,以及北凉秦氏属下的一州太守临阵发难自立门户、致使北凉腹背受敌的情况下,北凉秦氏的牺牲便显得尤为可贵。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秦无衣有许多死心塌地的追随者,于书院中自成一系,虽然也会遭受各种莫名的阻力,境况却不似楚歌他们一般窘迫——至少没有在尚未踏出书院的时候就分崩离析。
这其中,想来与少游的支持不无关系。
至于那英烈之后的名头,世家一旦发起狠来,谁会在乎?
“一起来的试炼场,你却转身就钻进符纹室,本来还想和你对战一局的。”少游放缓脚步,与临渊并肩而行。临渊尽管身手不弱,却向来不喜剧烈的运动,少游很早就知道。
秦无衣也不由放缓速度,与少游隐隐保持着半个身位的距离。
“若要演练战局,你表哥不是比我更合适?”临渊隐晦地扫了一眼跑在最前的秦无衣。
“风格不同。表哥风格沉稳,重剑无锋;而你锐不可当,仿佛一柄剔骨尖刀,即使身处劣势也能让对手如坐针毡,我现在需要一些比较紧迫的压力,找你自然最合适。”
“下次有机会再说。”临渊随口道。
“你总是这句——又去陪练赚钱了?”
“终究是要吃饭的……何况如今城中的物价这么没道理。”临渊眸光微闪。
“……物价确实很没道理。”闻言,少游目光微转,眼中隐约闪过一抹不忍,却又瞬间转向临渊,仿若无事般,“来帮我如何?表哥已经决定和我一起组建战部。”
“以后再说。”临渊眸光微沉,盯着脚下似乎不断往身后退去的碎石,微微失神。
没有钱粮,没有名望,没有人手,没有实力,虽然自认应该是一名战将,可孱弱的身体却让自己只能像策将那般隐身千军之后,运筹帷幄之中。
如此境地,单独组建战部几不可能,与少游一同组建战部分明该是最好的选择,可自己心中为何会那般抵触?
思绪循着记忆回溯,脑中闪过往日的一幕幕,直到看见那柄染血的长剑穿透自己的胸腔,临渊才惊觉,原来自己早已是一头独狼……
独狼是无法再回到族群的,抱歉了,少游。
何况,即使勉强着自己与少游合作,战部有所起色之后,家族的那些所谓亲友必定会没脸没皮地凑上来……将自己的努力交付于家族这种理所当然的事,只会让自己感到莫大的不甘和屈辱!
临渊目光阴冷,却又瞬间失落黯淡。
终究不是自己的……
几个字,如同诅咒般,只要闪过脑海,便可以轻易地将胸中所有的热情不动声色地浇灭,仿佛那些滚烫炽热的脉动从未存在过,仿佛所有的梦想和悸动都只是一场癔梦!
这如毒蛇般缠绕于脑海的恶毒诅咒,是源于那次离家之后,自己用手一点点开垦出的田地被他们全不在意地毁弃;还是源于那次自己不折不挠地维护家族利益,保护族人,却最终换来的辱骂斥责和一剑穿心?
一阵剧烈的痛楚自胸口炸开,就像有一只手紧抓着临渊的心脏残忍地拉扯捏挤,临渊面色瞬息苍白如纸,身形踉跄。
……该死,明明已经决定不再记得的,为何心口还是隐隐作痛?
万里无云的晴天烈日,雨水不知不觉浸湿眼眶,模糊了视线。
“……”少游伸手扶住临渊手臂,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不再出言强求,转而言他。“今天李容他们还会去夏轻羽的小厅用饭吗?”
“李容不会,杜小白去不了,赵玄没空,楚歌没时间,范修一定会去。”临渊努力循着少游的话题思考下去,集中思绪可以有效减缓来自身体的痛楚。
“这么说,我今日或许有幸能吃到夏轻羽的饭菜了?”
“如果你舍得付钱的话。夏轻羽今日心情不是太好,若是只收你三倍的饭钱,便已是格外开恩了。”说着,临渊似乎想到什么,不由轻笑出声,引得阵阵咳嗽。“夏轻羽不喜欢浪费,多余的食物卖给你和喂狗对她来说没什么区别。”
“三倍的饭钱,倒也不算太黑,毕竟不是谁都像你们可以天天吃夏小厨做的饭菜。明明书院开放小饭厅是让每个学生都有机会尝到掌厨学员做的饭菜,结果你们却一直霸占着夏轻羽的小饭厅不离开。”
“你常去的书院饭堂,切菜的可是一位剑术宗师,你有何不满?”
“徐师总将萝卜和其他食材切得如同蝉翼一般,厨师不好掌握火候,听说险些跟他翻脸——整天待在厨房挥着长剑切菜来锻炼自己剑术的宗师,想来也只有他了。对了,夏轻羽的菜单上都有些什么?”
“今天应该只有小面。”
“有小面也不错。南陵的小面声名在外,夏轻羽的小面想来不会让人失望吧。”
“如果我的舌头没坏,味道应该还过得去——我没问题了。”临渊轻轻推开少游的手臂。“一起去吧,再晚夏轻羽就走人了。”
“嗯。”少游跟在临渊身后,轻声应着,眼中有些担忧。
饭堂离试炼场本就不远,而夏轻羽的小饭厅只是书院从饭堂划出的几个细小区域之一。饭堂的掌厨是书院特聘的厨师,而小饭厅的掌厨是书院的学生,差别仅此而已。
不多时,两人便来到夏轻羽的小饭厅。
秦无衣已经中途离去,他与楚歌等人并无交集,不太适合出现在这里。
“今天本姑娘不高兴,只有小面,爱吃不吃。”刚进门,夏轻羽便挥舞着汤勺,白了临渊一眼。
“那就和往常一样,小白菜加腊肉,多放点辣椒。”
“你旧伤复发,不宜吃辛辣的食物。”少游出言阻止。
“我只是残了,还没废。”临渊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身体不好吃什么辣椒?”夏轻羽也注意到临渊的脸色,柳眉竖起,硕大汤勺险些直接砸在临渊脸上。
“不要辣椒,那就多点腊肉怎样?”临渊眉头微跳。
“顺便多点汤,多点面,多点白菜怎样?”
“那样自然最好。”临渊嘴角轻扯。
“你怎么不直接要双份?”
“因为我只打算付一份的钱。”
“抠死你。”夏轻羽低声啐了一句,然后看向少游。“你呢?”
“多点面,多点汤,多点白菜,多点酥肉,两份的量,一份的钱,和以前一样。”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忽地传来。
临渊循着声音看去,只见范修头枕双手靠着门边,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自己,笑眼眯成两道危险的弯。
“……我随便来两个鸡蛋就好。”注意到气氛貌似有些不对,少游犹豫着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