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历四九九二年六月初四,陵中。
雪银拳套呼啸而至,夏海棠慌忙后退。
自己不过与夏轻羽争执几句,为何就惹得赵玄暴怒出手,杀意凛然不留一点余地?
他难道不知,自己是白鹤郡夏家的人?他难道不知,杀害陵中书院的人会是何种结果?
与世家相斗,死的从来都是平民,这是苍龙数万年以来,甚至再过千万年也绝不会改变的铁则!
明知如此,这些卑贱的平民为何还敢这般肆无忌惮?!
风流席卷,吹动她丝缎般的长发恣意飞扬,雪银拳套骤然占据她惊惶的瞳孔。
一声利啸自夏海棠身后炸开,紧接着一抹火红刀芒一闪而过。
雪银拳套忽地远去,正如来时一般突然。
“欺负女人算什么。”胜武哂然一笑,闪身挡在夏海棠身前。
赵玄双目微眯,身体倏地化为一抹残影,欺身而进。
胜武双手持刀,一记斜斩,雪亮刀锋以雷霆之势轰然而落。
赵玄闪身避过落下的刀刃,右手一记肘击凌厉地袭向胜武面门。
胜武双手提着刀柄倏然上扬,直取赵玄胸膛,刀身之上符纹闪烁,火红元素聚在周围化为烈焰,仿佛随时都会喷薄而出。
赵玄见状,左手下压,精准地挡住胜武手腕,右手食指与中指曲起,敲击胜武臂膀。
胜武只觉手臂一阵酥麻,动作微微一滞,聚于刀刃周围的烈焰顷刻冰消瓦解。
他奋力扬起刀柄,将赵玄逼退,神情凝重。
“截脉。”
符纹之道高深莫测,变化无穷,常人便是终其一生也难以窥视其中奥秘万中之一。有限的生命,无限的奥秘,世人只能选择其中一二一探究竟,这些不同的选择便也造就了无数不同的流派。
截脉流,便是符纹之道的战斗体系中最为难缠的流派之一。
而截脉流的存在,则可以追溯到符纹体系的建立之前。
截脉原本只是一种近身格斗的技巧,通过击打敌人的经脉、关节,肌肉等特殊部位,以此来打断敌人动作,瓦解对方攻势,对敌人造成伤害,形成压制,创造一击必杀的机会。
后来,截脉的概念被不断延伸,但凡对敌方的进攻进行有效反制,将敌方攻击化于无形的各种手段都可以归于截脉之流,不论敌方以及己方使用的是战技、符纹武技还是符纹术技。
而截脉流加上近身格杀之术,又无疑是诸多截脉流中最令人头疼的。
与修习近身格杀之术的截脉流高手对战,每一刻都必须全力以赴,稍有疏忽便有可能被对方趁机扭断你的脖子,敲碎你的喉骨,或是打断你的脊椎,而截脉流中各种反制手段则会让你速战速决的意图变成一个笑话。
因此,即使人们对胜武的评价较赵玄更高,胜武也没有信心在短时间内迅速打败赵玄。
而战斗若是陷入僵持,那他出战的意义何在?这种没有意义的战斗,又何必继续下去?
只是……看赵玄杀意未尽,貌似不会善罢甘休。
既然如此,那就战个痛快!
只要能沉住气,就是修习近身格杀之术的截脉流又怎样,鹿死谁手尚未可知,陵中书院止戈系排名第三又岂是浪得虚名!
止戈为武,不服就干!
胜武双手执刀,刀锋直指,战意昂扬。
他甚至可以隐约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第二符纹正在不安地律动,无数火红的元素微粒盘旋在身体周围激荡不已,如同潮汐。
既然被近身之后会很难受,那就用符纹武技将你挡在三步之外。
“导师的事,小孩子凑什么热闹,闪开,让我来。”
就在胜武与赵玄蓄势待发之际,一道慵懒的声音自上方的楼层传来,紧接着,一名身穿深蓝衣衫,胡子拉碴的青年攀越围栏轻盈一跃,潇洒落到赵玄身前,似是不耐烦地摆摆手。
居然是这个家伙,胜武看清来人的面目,不由嘴角微抽。
导师的事?关你梁丘什么事——这家伙这么说,莫非,是故意为赵玄开脱?
胜武若有所思地瞄了怒意未消的夏海棠一眼。
刚刚赵玄对夏海棠出手,而且手下毫无保留,这是在场诸人亲眼所见,实在无法说是玩笑之举,所幸自己出手及时,赵玄没能将夏海棠如何,这时出言主动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保护学生确实没错,只是,能不能找个好一点的理由?
而且,胜武不由回首瞥了一眼面色阴沉的夏海棠,此事岂是那么容易打混过去的?
好吧,也不是没有效果,总算是让陵中书院和夏家不好公然找赵玄报复。
只是——等等,这家伙刚刚好像是说闪开,让我来?胜武双眼蓦地圆睁。
虽然知道你这家伙没节操,脸皮厚,可你总不能完全不要脸吧?一个导师打一个学生,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尽管此事看来荒谬,但心中的不安还是驱使胜武忍不住出言试探一下。
“学生只是和天策书院的师弟们切磋交流,这点小事应该不用劳烦导师吧?”
“不用担心,你与书院学生的交流活动我不会干预的。”青年导师洒然一笑,接着眉头微皱,转头瞪了赵玄一眼。“还不赶紧闪开?”
赵玄冷冷地横了夏海棠一眼,然后转过头,眼中映出一道失魂落魄的纤弱身影,牙关紧咬,最后不甘地退回位于东南的巽风茶室门前。
嘴上说着不会干预,却又让赵玄退下去,这是怎么个意思?
“出尔反尔总归是不太好的。”胜武觉得很有必要再努力一下。
“我也这么认为。可是你在琳儿的茶楼里生事,我总不能视而不见。”青年导师将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不怀好意地盯着胜武。
“……”
若是梁丘说自己出手是因为正义、人权、爱与和平,胜武觉得自己就算蜕层皮,也要好好问候一下他的智商。
然而,他给出的理由却是为自己的女人出头——不对,茶楼的主人许琳导师根本与这厚脸皮的家伙没有任何关系,是这家伙死皮赖脸非要赖上去的。
只是,即使是这样,梁丘的理由还是无懈可击。
毕竟,妨碍别人杀人放火、欺凌弱小的,都是不折不扣的蠢货,为女人争风吃醋,为面子争胜斗狠却是理所当然的。
“是我错了,我认罚。”胜武无话可说,很干脆地认怂。
“既然你态度这么诚恳,在书院门口的那棵老歪脖子树上挂上三五个时辰就行了。”梁丘目光微冷。
挂在树上?三五个时辰?
只不过是在茶楼走廊与赵玄过了两招,而且什么都没损坏,值得下这样的狠手?
还是,梁丘本意并不是针对我?
胜武回想方才的情形,脑中灵光一闪,猛地转头看向走廊一边靠墙低声啜泣的素净女子——天策书院前两届的才女李青岚。
所有的变故都是因为她,当初便是梁丘带着她闯的陵中书院,天策书院的许琳导师对她也是百般维护,而赵玄的突然出手,时机也颇为蹊跷。
仔细想来,即使是在刚才紧张对峙的时刻,赵玄的注意力也不时地向李青岚所在的方位分散。
所以,追根究底,一切的事端都是源于夏海棠的口无遮拦。
当然,江离与江临渊的冲突除外,对江临渊这名很不引人注意的失意世家子弟,胜武刚好有所知悉。
而挂在树上三五个时辰这样颇有些过分的处罚,估计并非梁丘的本意,以梁丘的性子,最多戏弄自己一番然后让自己滚蛋,也就是说,处罚很有可能是许琳导师的主意,为了给李青岚出气。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呢?
胜武回首看向同行的南陵书院同窗:江离实力不错,但身份太低;夏海棠口无遮拦,但毕竟是女人;余下几人都是来自十郡的小家族,实力不行,身份不行;角落的家伙身份倒是够了,可惜是个一无是处的废柴,梁丘肯定不会自降身份去找他麻烦。
于是,符合梁丘心中条件的只有自己和北泽。
北泽是北家嫡子,而自己只是个连家族姓氏都无权使用的孽种,加上自己一直努力维系的莽夫人设,如何选择既能达到目的,又不会让事态失控,自然是不用迟疑的。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赵玄出手的时候,自己站出来了……
好吧,所有的情况都看清楚了,然而结果还是得由自己来承受,一如以往。
陷入蛛网察觉危机却无法逃离,甚至不能挣扎,如此悲哀,真不如安心做一个只长肌肉不长脑子的莽夫,愚昧的生,愚昧的死,蠢得其乐。
“随你高兴吧。”胜武长刀入鞘,颓然跟随梁丘身后,渐渐走出茶楼。
北泽沉默着,目送胜武离去,眼中却忽地映出一抹雅净紫色。“几日不见,苏师妹可好?”
“天策书院尽是些不知廉耻的女子,公子为何委身下问,自污身份?”苏曦眼眸低垂,话音未落便飘然离去。
“……”北泽静静地站立许久,最后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陵中书院的数名学子静静跟上,夏海棠临走前狠狠地剜了赵玄一眼。
“抱歉,一时冲动。”
“没事便好。”楚歌拍着赵玄肩膀,轻声安慰。
“本来还想结业之后和你们一起闯荡……”赵玄神情落寞。
平民子弟对上世家,已有太多前车之鉴,实在无法让人生出不该有的期待。
临渊闻言,轻轻一笑,不以为然。
“不过,终于一日,我会站着走出这里。”
“比起这个,我更在意的是,你真的已经准备好要当爹了吗?”范修懒洋洋地伸着腰,眼含笑意,颇为玩味。
“……”赵玄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片刻之后决然点头。
范修似乎有些意外,似笑非笑地说道,“那你应该赶紧去看着些师姐。”
赵玄闻言,转身四顾,楼中已经没了那素净的女子,慌不择路跃下二楼,三两息便消失于众人视线中。
不算太妙的开场,却意外地有了一个不错的结果。
临渊走进巽风茶室,斟一杯茶,饮尽,已然修复的制冷中枢丝丝缕缕浅白色的雾气缓缓飘散,拂过肌肤,很是舒服。
苍龙六象,潜龙在渊未必不如飞龙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