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历四九九二年六月初四,陵中。
少年侍者停下刀具,微微躬身。“夏管事。”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临渊将切好的肉块放入口中,感受着肉本身以及酱料的香味在口中化开,目光冷淡地看向说话的中年人,“有事就在这里说。”
“此处怕是有些有些不太方便。”中年人一手负在身后,脸上噙着笑,眸光平淡。
临渊收回目光,用匕首挑起一块夹着许多脆骨的猪蹄肉吞下,牙齿咬上脆骨咯吱咯吱的响。
吃相未免不雅,但他就是喜欢将脆骨一点一点咬碎咽下的感觉。
至于屏风旁的中年人,似乎全然被无视。
中年人虚伪的笑容渐渐僵在了脸上,目光微冷,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大小姐近日与家里有些不愉快,江少爷与大小姐六载同窗,若是能劝说大小姐不要再与家里任性,夏家必有酬谢。”片刻,中年人不动声色地将一个木匣放到桌上。“这里面是一枚白银守护和一张白鹤楼的银卡,略表心意,若是事成,敝人在城中尚有一处庭院,地方不大,但胜在清幽,尤其有几块还算肥沃的土地,江少爷应该会中意,也一并送与少爷。”
临渊随意地打开木匣,里面果然放着一枚形似紫蛟的守护,以及一张印有白鹤楼阁图样的银色卡片。
白银守护·紫蛟,时下颇受欢迎的雷系白银守护,虽同为白银守护,价值却是较临渊所有的白银守护·鹰翔高上许多,市面售价两百金币,存储空间较白银守护·鹰翔多一倍,防护能力以及符纹通讯能力也更为出众。
至于白鹤楼的银卡,每月有五枚金币的免费额度,并在正常消费享九折优惠,还有进入特定雅间以及点一些珍贵菜品的权利。
只是,临渊一向不来白鹤楼这般消费太高的酒楼,所以这银卡却是没什么用。
至于中年人所说的庭院……看来夏家为了让夏轻羽就范果然没少费心思。
可是,他们为什么就认为,我能说服夏轻羽呢?
自己与夏轻羽的交情真有这么好?
还是,他们根本就不在意自己是否真的劝说夏轻羽……
临渊眉头微凝,然后缓缓舒展开来,面容冷淡,随意将木匣掩上。
“在下修的是战将系,对拉皮条这种事可是束手无策,阁下应当去找……纵横系的人才是。”
拉皮条……中年人面色阴沉似水。
只是不待他发作,范修已经拍案而起,“纵横系的拉皮条——不对,纵横系的招你惹你了?!”
“我只是觉得这种事由纵横系的人出面更合适。”
“纵横系的拉皮条,我就拉给你看!”范修一把抓过木匣,看向中年人,“江临渊不知好歹,你说的事我帮你办了,回去等消息。”
中年人本要发作,却被范修拍案打了个措手不及,一口气萦在胸口不上不下,堵得慌。
又看见范修抓过本要给江临渊的谢礼,口口声声说要代劳,此景实在有些出乎意料,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就有劳了。”片刻,中年人抽着脸皮沉声道。
说完,便直接转身离开。
来时本准备了两份礼物,江临渊与范修都有,如今虽只送出去一份,于原本的计划并无大碍。
毕竟,本就对说服江临渊不抱期望,对江临渊与范修说服夏轻羽更是没抱有任何期待。
夏轻羽性子如火,岂会因他们二人的言语便改变初衷?
只是,当夏轻羽知道范修,她最看好的小弟收受了夏家的好处,可会心冷?
这礼物,夏轻羽的友故每人都有……
…………
“你收受夏家的好处,就不担心夏轻羽把你摁在油锅里炸?”
“大姐只会嫌弃我拿得太少。”
“……”临渊不说话,静静地用餐。
虽说理论上的符纹力场可以源源不绝吸附天地间游离的活性元素能量,以此平衡符纹的能量逸失,循环不息。
也就是符纹的呼吸效应。
然而大多数符纹并非以能量力场的形式独立存在,尤其维持生命的本源符纹,与构成身体的生命物质联系密切,相互依存,人体生命物质的新陈代谢,往往影响着本源符纹的稳定。
又因本源符纹的力场若非刻意激发,影响力往往只局限于人的身体之内,本源符纹力场内的能量物质会随着符纹自有的呼吸效应逸失,本源符纹的呼吸效应仅仅局限于身体内部,又因身体经过代谢的能量和物质往往会失去活性,便需要通过进食的方式来补充本源符纹所需的活性元素能量以及身体的营养。
本源符纹如是,第二符纹也如是。
尤其第二符纹并未完全生成,符纹力场尚不完全,更需要额外的能量来维持其存在,因此,但凡修炼第二符纹的人,胃口不会太小,消化能力也决不会差。
许久之后,终于将餐盘中的食物尽数消灭,虽然胃口向来不小,临渊还是有些撑着的感觉。
委托少年侍者取来一小碗参汤,缓缓饮下,心满意足。
范修贪心地要了三碗。
临渊看着范修,“为什么净捡些平常的食物,却对那些山珍海味视而不见?”
“山珍海味?在哪儿?”范修一脸懵逼。
临渊看向大厅一道长桌,“东海的鱼翅鲍鱼龙虾,扬洲道的河豚……嗯,那些应该是朱雀道十万大山里采摘的松茸、鲜笋……”
范修扶着滚圆的肚子,“你怎么不早说。”
“我以为你知道的。”临渊轻描淡写。
“那你为什么也没动它们?”
“……”临渊沉默片刻。“天生命贱,受用不起。”
“……”
“等到宴会结束,就可以让后厨打包了。”
少女眸光一亮。
“忘了说,你刚刚喝的是山海道深山老林里的老参熬的汤。”
“你怎么不早说?”范修气急败坏。
深夜,宴会散去。
少游出自战神殿,一向不喜奢侈之风,何况少游孤身远来陵中求学,及冠之礼并无亲友前来,礼宴自然从简,不同世家般笙歌达旦,三五日不绝。
临渊范修等在角落,好不容易等到宴会散去。
“为什么还不去打包?”范修不解。
“小鬼难缠。”
范修不解其意。
“抱歉,之前一直被世家的那些人绊住,寻不到机会下来,怠慢了。”
“世家好像没来什么重要人物?”
“战神殿与地方世家向来不睦,但他们遣人来贺,总不好扔下他们不管。”少游说着,“我已打过招呼,楼中未用的食物会由酒楼侍者打包好,若赴宴的客人有需要,可以带一些回家去。”
“我要的或许有点多。”
“特意给你留了一些。”
“多谢。”临渊微笑。
之前一直未动,便是在等少游,他虽算是赴宴的客人,但若是自己去吩咐后厨打包,非但无人理会,很可能反倒被酒楼的侍者弄得没脸没皮。
求生不易,尤其是底层的平民,为了让自己更好的活下去,往往会变得很难缠。
世家的人已经尽数散去,混入宴会的男男女女一部分跟随世家的人离开,一部分滞留在酒楼中,眼含期待,没人再去在意自己的风姿风度。
大厅一角,还有数十名天策书院的学子。
战神殿一向为世家所忌,多被诋毁,力量补充愈发艰难,不得已只好在苍龙境内建天策书院数十座,培养人才,为战神殿供血。
出现于此的天策学子,大多已接受战神殿的招揽。
于平民子弟而言,一向被地方世家打压,若是狠不下心做世家为虎作伥的卖命走狗,实在难有出头之日,所以相对来说,战神殿倒是个不错的去处,这也是战神殿举世皆敌却并未衰弱的原因。
然而临渊与他们顶多点头之交,便也没有多行理会。
快步走到大厅中央,手上守护光华闪烁间,两个两尺长,一尺宽,尺来高的精铁匣便突地出现在身前空置的桌案。
“原来你早有准备。”范修睁大双眼。
虽说由上古神族流传至今的少数空间符文,借助符纹理论逆向解构,如今已能成功开辟出能够储物的亚空间。
但这些空间并不完善,若非武器盔甲及其他性质稳定的物品,其他诸如食物纸张等物直接放入储物空间会很快变质腐烂。
这时便需要一些特制的容器。
两个精铁匣便是这种容器,匣身镌有符纹,纸张食物等置于其中不必担心腐坏,很好用。
坊间传言,有流寇占据通往陵中城的官道,劫掠周边,致使粮食菜蔬无法入城。
此言虽然荒诞,但陵中城的粮价攀升却是不争的事实。
较以往高上十数倍的粮价,让城中诸多并无积蓄,本就徘徊在温饱之地的居民无力承担,不得不远走他方求生。
无数世家权贵张开血盆大口,趁此良机大肆低价收购土地,营造庄园。
而近两日,粮食甚至有断供的迹象,天策书院的粮食供应似乎也有所不足,有粮的各大世家惜售甚至停售,没粮的小富之家倾家荡产疯狂抢购,没有门路的,甚至以一枚银币一斤大米的价格求购而不得。
陵中城内人心惶惶,无数人携家带口远走他乡求生,固执留守又没有钱的,不少饿死城中。
一时之间,往日繁华的陵中城,城中居民流失近六成,山脚外城原属于平民的房地八成归了涌向陵中城的世家权贵。
临渊虽是江家少爷,勉强算是世家子弟,但向来与世家没什么交集,自然谈不上有门路,便也只好在白鹤楼多拿一些打包好的食物回去,反正家中有镌刻符纹的保鲜室,这些食物可以在里面放上好一些时日不虞坏掉的。
厅中的食物都已用竹木制的容器打包好,临渊挑拣了一些喜欢的食物将两个精铁匣装满,就收手了。
“有没有多余的?”范修指指就要被临渊收入守护空间的两个精铁匣。
“没有,不过,你刚刚拿到的守护里面应该有。但凡新买的守护都会有三两个这样的精铁匣作为赠品的。”
“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呢。”
范修迅速打开方才昧下的木匣,取出里面的白银守护·紫蛟换上,心念微动,守护光华闪烁,两个与临渊差不多样式的精铁匣凭空出现。
范修一直惦记着临渊先前所说的那些山珍海味,第一次参加这种宴会,豁出脸皮,结果连真正的好东西都没吃到,未免太亏。
范修双手大张,像打摆子一样,鱼翅鲍鱼龙虾熊掌松茸榛鸡黄金鼠,所有听过的山珍海味统统使劲往匣子里扒拉,匣子被塞得满满还一脸的意犹未尽,根本停不下来。
少女跟在临渊三人身后,沾了少游的光,不用像大厅里的其他人那般排队等候,却也不像范修那般不顾形象,只是拿了一个竹编的食盒,挑了几样爱吃的吃食便是。
取完食物,临渊便向少游告辞。为了等到宴会结束,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是该回去了。
少游冲临渊微微一笑,示意知晓。两人相交已久,不必过多客套。
临渊离开后,少游静静地看着混入宴会的男男女女以及天策书院的同窗有序地领取食物,忽地转头看向自己的管家。“杜伯,往日结余还有多少?”
“约有三千枚金币。”
“……”
少游忽然转身直视白鹤楼的夏管事。“我欲大宴三日,宴请城中百姓共庆及冠之礼,饭菜不用那些山珍海味,只寻常的鸡鸭鱼肉,能让人吃饱即可,不知这生意白鹤楼可愿意做?”
“当然,我自然知道白鹤楼向来是不做这些小生意的,只是如今城中做此类生意的酒楼,能拿出这么些粮食的怕是不多。”眼见夏管事欲言又止,少游却是不给他机会,接着说道,“不知白鹤楼能否考虑一下在下的无理要求?”
夏管事脸皮抽动,“此事恐怕要请示一下,在下无权处置。”
“既然如此,我就在此等候阁下的好消息。”
夏管事退去,不久去而复返,“族中已经示下,公子及冠之礼,白鹤楼一定尽心操办,让全城居民为公子共贺。”
“如此,多谢。”
临渊与范修一同踏出白鹤楼,却见先前偷偷开溜的少女站在街边,似乎终究是让先前厅中所见的妇人给逮住,被妇人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扯着头发拍打数落。
“你这个贱丫头,来之前我是怎么跟你说的?!让你多跟大家族的公子少爷们亲近亲近,你倒好,非要往两个饿死鬼身边凑,还跟他们一样没脸没皮的吃东西。来这里是让你来吃东西的吗?!就你这副德性,有那个大家族的公子少爷能看上你?!吃吃吃,就知道吃,撑死你!真要撑死你也就算了,可你居然把自己吃得跟头猪一样,这身衣裳可是向锦绣坊租的,租一天要老娘好些天的工钱,你要是把这身衣裳给撑破了,卖了你都不够还债的。你这个死丫头!”
妇人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巴掌气急败坏地就往少女身上拍,啪啪声响得清脆,听来下手不轻。可妇人手法熟练,拍打的部位都有着衣服遮挡,虽然少女一脸痛苦的模样,可外表硬是看不出任何不妥。
片刻,妇人似乎觉得用手拍不够解恨,拔下头上的一支铁簪就要往少女身上刺去,少女身体瑟缩,却不敢躲。
“自己把衣袖挽起来,要是不小心扎破了衣裳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少女依言拉起衣袖,身体瑟瑟发抖,妇人拿着簪子狠狠扎下。
“痛——”少女牙齿紧咬着嘴唇。
“你还知道痛?你这个死丫头!”妇人咒骂不休。
范修实在看不过去,迈步走去,妇人见状,不想与范修起冲突,虽然看不起范修衣着普通,没见过世面,但能来参加宴会的如何能没点儿关系,平白结怨的事,精明的妇人如何会做?
“你个死丫头!还不把食盒交给我?!”
少女松开手,妇人劈手夺过食盒匆匆离去,身影不久便隐入茫茫夜色里。
“你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不躲?”范修恨铁不成钢的瞪着少女。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打骂儿女,打死骂死不都是应该的么?还手不让她打,岂不是不孝?那可是该被活活打死的!”少女虽如是说着,嘴角倔强。
“活活打死?你爹不管?”
“就是我爹会把我活活打死啊。”少女眸光黯淡。
“还有这样的爹?你爹是什么人啊?”
“道学先生。”
“那帮子祸害还没死绝呢?!什么存天理灭人欲仁义礼智信以德报怨之类的歪理还嫌害得人不够?”范修震惊。
“你——”少女瞪着范修,转而目光黯淡,什么也没说。
“父不慈,何期子孝?!”临渊的声音冷冷响起。
空气一时陷入沉默。
“可惜啊,那么多好吃的东西都吃不到了。”片刻,少女幽幽叹息,咬牙切齿。
“那女人刚才可是带回去整整两个食盒的菜,怎么会吃不到?”
“人家可是有一个亲儿子,还养了一条狗,有好吃的哪里轮得到我?!”
“……”范修沉默,“我这里有不少,你要真是想吃,就到天策书院来找我。不然,你就算带回家去也应该是吃不到的。”
范修与少女喋喋不休,临渊却转头看向隐在深沉夜色之后的一处街角。
那里,黑黢黢的一片看不真切,似乎有一道扭曲的影子,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来时不曾主意,可方才饭后枯坐无聊,眺望夜景却不期然发现那一处诡异,而那黑影竟是在那里足足守了两个时辰,倒真是有耐心。
“真的?”少女还在与范修扯皮。
“骗你一个黄毛丫头对我有什么好处?”
“鬼知道你是不是见色起意的混蛋,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我是那样的人?江临渊,你来说说——”范修回头,却见临渊的身影早已远去,就要隐入夜色中。
远处街角的黑暗,似乎隐隐有些异样的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