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终于从外面被推开了。
冷风挟裹着大雪,卷起一片白色迷雾。
一个佝偻苍老的人影,却迈着稳健步伐,穿过雪雾,现出身形。身后的厚重木门悄然闭合。
“奴爷爷!”
门被推开时,莫非身上的禁制就已经解开了。他看着门口老人,诧异叫道。
老人已经很老了,身型廋弱,须发如灰,洗得发白的麻布袍子上满是补丁。枯槁脸庞上的皱纹,仿佛随时能抖落出灰尘来,可深陷眼眶里的那对褐色眸子,却纯净明亮如新生婴儿。
在莫非的记忆中,从他记事开始,老头就一直这副模样。十几年了,除了身上多了几个补丁,再无其他变化。
老头是从寒城跟过来的唯一一个下人,到了公爵府便被安排在藏书楼扫塔。因为没人知道老头的名字,他又一直“老奴老奴”自称着,所以莫非干脆称呼他为奴爷爷。
如果说身世可怜的寒城孤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稍可亲近之人,除了眼前陪伴了自己整整十五年的老者,怕是再无别人了。
不过这老爷子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家族的议事厅,可不是一个扫地的下人可以随意进出的啊。
老人波澜不惊地继续向前走着,并没有像莫非预料的那样被轰出去。反倒是家族中年纪最大的几个长老,带着隐隐惧色,不约而同站了起来,俯首按胸,行礼致意。
最后,就连莫氏家主,帝国一等公莫负天,终于也昂身而起。
“寒城老奴,见过爵爷。”
老人止住脚步,看似是在行礼,却手未抬身未弯,苍老的声音中竟隐有刀剑铿锵之鸣。
莫负天双目中喷射出毫不掩饰的怒火,颌下短须无风而动,恨声道:“非性命攸关,否则不得现身出手。老祖供,负天自认并未违背当年约定,您老此刻现身,又是何意?”
满脸皱纹推挤,老人呵呵一笑道:“爵爷误会了,少主人五脏经脉受损,确是天灾所致,老奴看得很清楚。老奴此番前来,是为了少主人的婚事。”
莫负天怒色更甚,呵斥道:“老祖供,莫要越俎代庖。本公敬你是我族老人,跟随先祖立下过汗马功劳,这才退步忍让多年。只要莫非还未行及冠之礼,他的婚事便只能由本公说了算,任何人不得插手。”
老人听了,如顽童般摊了摊手,仍是笑着说道:
“爵爷权高语重,说过的话自然是一言九鼎。不过啊,眼下这门亲事,今儿,还真是非黄不可呢。”
……
包括莫非在内,厅内所有人此时都很清楚,衣衫褴褛的老头想必是位隐世高人,在莫氏一族中辈分极高。这不,就连大公爵在他面前都要敛去威势,尊一声“老祖供”。
可就算功高齐天,却当着众人面忤逆爵爷,还一副倚老卖老势在必得的样子,就有些过分了。
所以,此刻的莫负天已经完全没了上位者的淡然仪态,须发皆张,青筋爆现,怒声道:“大胆!就算你辈分再高,修为再深,也还是我莫家的供奉。如今此等姿态,是要违誓背主吗?”
老人听了“违誓背主”这几个字,脸上笑容不再,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模样。
他转头看了看一旁那个怜弱孩子,眼神中满是慈爱。
接着,缓缓说道:“自从妄天少爷二十年前封爵开府,老奴的主子就是寒城莫家而非当阳莫家了。如今有人想趁着小主重伤之际,鸠占鹊巢,霸取寒城,老奴自然是万万不能袖手旁观的。”
好一句“鸠占鹊巢”,老人的话一针见血,直接撕破了所有堂而皇之的伪装。
莫负天听了之后,反倒平静下来,面色阴冷下令道:“既然如此……当阳莫氏,迎敌!”
话音刚落,大厅里便霎时狂风大作起来。一时间,火光飘摇,人影瞬动。
一息之后,家族里那几位灰袍长老已经将老人团团围住。包括莫离莫向晨两兄弟在内的数名年轻一代子弟则是站在他们身后,形成了第二道包围圈。
主位上的莫负天,手挽袍襟,束在腰间,郑重抽出了供于大堂一侧,名为“瞬寒”的重剑……
昊天大陆上的天脉修行者,被尊称为比骑士更为高贵的“修士大人”。按境界高低,可分为悟真,星辉,月照,大日,半圣,神宇六等,每境又分初中上三重,共六境十八阶,如万仞高山拾级而上,从无捷径。
亿万子民中,身负天脉血统者本就稀少,再加上修行万分艰难,隔境如隔山,便使得大陆上的修士们,个个都成了炙手可热的人间至宝。
而此刻,区区议事厅内,十几个如假包换的天脉修士,加上一位已晋入大日境的莫负天,竟然如临大敌,对一个看上去行将就木的老人群起攻之。
这老头莫不是和教廷那些大主教一般,修成了百年不死之身,只差一步便可登天?这是人品大爆发,捡了个高高手做跟班小弟啊。
莫非在心中兴奋嚎叫着,身体却小心翼翼扭动,向后退去。高手对决固然难得一见,可一不小心被误伤就得不偿失了。
可惜,事态的发展让他那颗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八卦之心失望了。
包围圈中的老人看来并没有出手的打算,只是轻叹一声道:“唉!这么多年了,还是有勇无谋,只知道打打杀杀。”
接着,老人从袖口里掏出一张布满文字和印痕的狼皮,随手扔了出去。说了句“爵爷看完之后还想打的话,寒城老奴,自然奉陪到底”,便双手拢袖,闭目养神起来。
那张轻薄狼皮,像是有人操槁的一叶扁舟,缓慢却顺滑地在空中飞行着。最终,不偏不倚,落到了莫负天左手边。
莫负天收剑去势,拿起狼皮仔细端详着,脸色一时间阴晴变幻不定。
许久之后,公爵大人终于收回如炬目光,将“瞬寒”缓缓插入剑鞘之中,行下台阶,来到老人面前。虽面带一丝不甘和隐恨,却双手过顶,将狼皮恭谨呈了过去。
待老人收回狼皮后,莫负天才对着众人朗声道:
“圣尊和陛下见证,小侄莫非,与龙雀公主已有婚约。今日之事,作罢。”
……
……
莫非牵着老人的衣角,顶着漫天风雪,向后山的白塔走去。公爵府的庭道院落,已经披上厚厚一层白纱,没了富贵奢华之感,只余一片纯净。
老人的神秘身份,和龙雀公主的婚约,自己究竟能不能撑过五日之期……他此时满肚子疑问,却一时不知从何问起。于是只好独自思忖,默然前行。
回到堆满藏书的白塔之顶,一老一小升火煎茶,各自喝了一碗暖身之后,便相对而坐,大眼瞪起小眼来。
论定力和养气功夫,莫非当然比不上对面修炼成精的老爷子。所以,实在忍不住心中好奇,终于开口问道:“奴爷爷,您究竟是什么人?”
老人佝偻着身体,手捧茶壶,像个寻常老农。美美呷了一口后说道:“老奴如今只是寒城莫家的仆人,再无其他身份。”
莫非知他不愿提及旧事,也就不再纠缠,继续问道:“您的武功很高吗?”
满脸褶子的老头,竟然含羞一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有多高?”
老人神情认真地想了想,才回答道:“几十年没动过手了,不好说。”
莫非听了,也不深究。能让大日境的莫负天都如临大敌,应该足够高了。
“那狼皮上的婚约又是怎么回事?”他接着问道。
“二十五年前,妄天少爷和当时还是太子的赤武大帝在灵修院共读,感情深厚,情同手足。两人一次醉酒后约定,以后有了子女一定要结为亲家。这本是少年人之间的玩笑,最后却不知怎么地就闹到了老院长跟前。那老小子怕是忘了吃药,不但没有责罚他们,反倒给两人做了见证。”
“如今妄天少爷只有少主你一个后人,赤武大帝也只有龙雀一个闺女,这纸婚约自然就落到了你俩身上。”
莫非额头有两道黑线划过,被整个大陆敬为“圣尊”,身为四大半仙人物的灵修院院长大人,怎么到了老头嘴里,就变成“忘了吃药的老小子”了?
他狂任他狂,明月照大江吧。莫非无奈摇摇头,问了个最重要的问题:“那什么……龙雀公主,漂亮不?”
老头风情万种地咧嘴一笑:“对嘛,少年人操心这些才是正经事。”
“老奴没见过那孩子。不过据王都传来的消息,那闺女今年十四,小小年纪就已经位列绝色榜第三位,待过几年出落成人,怕是更不得了。”
“而且那小姑娘身负炎血,修行天赋可不一般。八岁悟真,十二岁观星,如今已是星辉初境的小高手了。放眼昊天大陆,二十岁以下的年轻人,还真没几个是她的对手。小主子,作为未来的夫婿,你可要加把劲喽。”
堂哥莫离,十八岁入星辉初境,便已经被称为极北域难得一见的天才了。而自己的未婚妻,年仅十四岁就达到了相同境界。沾亲带故的,怎么竟是些妖孽人物。
原本春心萌动,颇有兴致的莫非,听到老人最后的话语,不由心神暗淡,沉默下来。
他本就是无法修行的凡脉之身,如今更是天劫难渡,还不知有没有法子活过五日,又哪里有什么资格妄谈未来?
于是,他神情黯然,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能活过五日之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