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巨大的月轮悬挂在空中，洒下一片皓色，仿佛降霜的清晨。
觅食的松鼠攀着高大针木，顺枝而上，来到树冠顶部，眺望着沟壑纵横的大峡谷。
这是离当阳城三十几里路的远郊，裂谷和岩石组成了荒凉而狰狞的地貌，年代久远的针叶林给地面铺上了一层严严实实的浓荫。
伴着铁掌踏地的声音，一辆马车，沿着悬崖边的窄路孤独前行，像是汪洋里的一叶小舟。
寒城老奴驾车，莫非坐在车厢中。他从车窗向外看去，看到了不知名峡谷里咆哮着的激流，仿佛那里隐藏着一条易怒的巨龙。
他没有想到，家族祠堂竟然建在如此险峻荒凉之地。不过好在老爷子几十年前陪父亲来过，此时自然轻车熟路，操控着马车，一路无阻。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跑了一天山的莫非快要因为疲惫昏昏欲睡之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他以为到了，便探出身子准备下车，却霎时被眼前景象震撼，张大了嘴巴。
神殿般的恢弘建筑，就这样突兀升起，耸立在裂谷对面的山上。前方是一座白色大理石长桥，锐利如剑，通向彼岸。细长的白石柱一直落到裂谷底部的河流中，这座奇迹般的长桥就搭在这些石柱上。河水汹涌溅起的水花，形成浓密的白雾，将桥身遮蔽，仿若仙境。
简直无法想象，在这样荒无人烟的所在，会有如此精妙绝伦的建筑存在。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莫非想来绝不会相信，十几个行将就木的老头，会有这样的权势和财富。
“就是这里了，昊天大陆莫氏子民的圣地。”坐在车架上的老人轻轻说道，“也是藏着妖怪的龙潭虎穴。”
……
马车行驶在那座白色的长桥上，如同行驶在云间。一老一小都沉默下来，不再说话，只听见深渊中发出的雷鸣般轰响。
雕着各种灵兽纹样的铁门次第开启，深红色军服外罩铁甲的家族私兵向他们行礼。显然是已经得知车里的人是谁，如果不是有那块木片在身，悬崖密林中的暗哨恐怕早就出手了吧？
坐在车中的莫非，越是靠近那座白色建筑，就越是被它的宏大精美所震撼。要知道，他可是前世见识过人类科技力量下鬼斧生工杰作的人，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即使这座建筑放在他以前生活的那个世界，也足以成为一件流芳千古的经典之作了。
可在震惊的同时，他也有一些困惑。就像埃及金字塔一样，以如今这个世界的发展水平，到底是如何把这些几十吨重的巨石切割整齐，又是如何运送到险峻的山体上的？难道说，修行之力，已经能够代替科技的力量，从根本上改变社会生产力了吗？
红毯沿着台阶一直铺到了尽头，老爷子将马车停在石阶下，然后打开了车门。
一场盛宴已经准备就绪了。华灯初上，腊梅树上盛开着淡雅的花瓣，微冷的空气中弥漫着独特寒香，水池中的假山上流淌着清泉，枯黄的草甸顺着平缓山坡蔓延开去。
因为还没有到正式开宴的时间，所以身穿华丽复古大袍的年轻人，此时都聚集在正门前的那块空地上，三三两两，面色矜持地浅笑交谈着。他们虽然年轻，可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似乎与身俱来的骄傲，能被家族大宴邀请，都是各自家族中的佼佼者，也自然有着骄傲的资格。
他们注意到这辆最晚来的马车，纷纷侧头看了过来。
“见机行事吧。如果遇到性命攸关的危险，吹响这支笛子。”老人一边说话，一边把跟着自己差不多一辈子的短笛递了过去。
“希望用不到吧。”莫非笑着将短笛收起，一脚跨下马车。
恰在此时，一阵夜风吹过，扬起了莫非身上的黑色大氅，露出腥红色内里，翻卷如战旗，亦如红色的海洋。
这个身型笔挺的男孩，惊到了场间的所有人，因为他竟然穿着银黑相间的铠甲。踏着火焰的麒麟兽在他胸前张扬舞爪，像是下一刻就要暴怒地冲出来。厚厚的马靴让并不高大的男孩平添了几分威严气息。他站在台阶下，仰起头来，幽蓝的双瞳中，倒映着明月。
“蓝瞳妖星啊，竟然也被邀请了。”胸前的族徽和那双眼睛太过招摇，台阶之上，已经有人认出了他。
“这些天怪事连连，家族中已经有了些让人担忧的传闻。”
“有什么可担忧的？妖女之后，有些保命的妖法不出奇。只要他还是凡脉之身，就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
“万一……？”
“没有万一！几千年来从未有人做到过的事情，他又有什么难耐破例？”
议论纷纷的声音，随着那个廋弱却笔挺的身型缓缓拾级而上，慢慢平息下来。虽然心中藏着鄙视，厌恶，甚至惧怕，可毕竟都是有脸面有风度的世家子弟，场面上的礼数总要顾及一二。
和那些如同见了怪兽一般的族中子弟不同，此时的莫非嘴角含笑，顾盼生辉，一副见惯大场面的风流倜傥模样。他轻轻踏着步伐，在人群中穿梭，偶尔停下，微微颔首致意。每个笑容，每个动作，都恰到好处，配上他那张英俊而纯良无害的脸蛋，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然而，披甲少年所到之处，那些十六七岁的大孩子，像是有意避免和他发生接触，纷纷自动让出一条道路。就在他感到有些无趣的时候，一团火红的影子不知从哪跳了出来，挡在了面前。
那是一身火红紧身衣的女孩，胸口有金线绣着的玫瑰花图案族徽，外面又罩了套红色纱裙，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团热烈的火焰。
她应该比莫非大上一两岁，加上女孩总是发育得比男孩早，已经有了亭亭少女的风韵，四肢纤长，胸口微凸，美好的身体曲线散发出少女特有的青春质感。
莫非原本觉得这是一场只有男丁才有资格参加的宴会，所以乍一见眼前的少女，免不了有些讶异。
可他那副哑然无语，嘴巴微张的模样，落在对面女孩眼里，却像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一样，俨然又是一个被自己美貌迷惑住的大俗人。
所以，少女原本就孤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悦，皱了皱眉头开口问道：“你就是莫非？”
听到冷漠的声音，莫非这才回过神来，淡然一笑，回答道：“是我。不知这位美女姐姐怎么称呼？”
像烈火一样的少女眉头皱得更深了，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说道：“轻浮。谁是你姐姐？本姑娘乃皇都金玫瑰家族莫求凰，虽说同祖同宗，可跟你寒城莫氏早就算不上亲戚了。”
初次见面而已，莫非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看上去脾气火爆的大小姐，于是只好小心翼翼说道：“那不知求凰姑娘，拦下小子，所为何事呢？”
少女却没有说话，而是用她那双好看的眼睛上下打量起莫非来。
直到莫非被盯得浑身发毛，准备落荒而逃之时，少女的声音才再次响起：“皮囊倒还不错，只可惜是个草包。你和龙雀公主有婚约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皇都，看在同为莫氏的份上，本姑娘奉劝你一句，自己识相点，主动解除婚约吧。龙雀不是你这样的乡下小子能配得上的。”
两人的对话已经引起了周围人群的侧目，那些少年听了这话，纷纷下意识点头，表示赞同。
莫非听到自己未婚妻的名字，顿时来了兴致，于是调笑道：“有资格反对这门亲事的，除了龙雀本人，想来就只有当今大炎帝国赤武陛下了。而如今姑娘既然有胆量劝小子退了这门皇家亲事，想必地位一定是比圣上更为尊崇了。小子真是有眼无珠，还请姑娘恕罪。”
这番骂人不带脏话的讥讽，莫非说得真诚无比。也正是因为真诚，才更加把对面的莫求凰损得不知如何下台。妄议皇族家事，往轻了说，就是嚼舌根子而已，可真要深究下去，那可也算是忤逆之罪。
涉世未深的少女，脸色顿时变得比身上的衣服还要红，原本的伶牙俐齿也支支吾吾起来：“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龙雀已经有心上人了，你又何必勉强呢？”
莫非知道她口中的心上人是谁，甚至整个昊天大陆的子民都知道。在所有人心目中，也只有那个教廷圣童，下任教宗，名叫御文宇的天才少年，才能配得上同是天才的龙雀公主吧。
明明素不相识，只有一纸娃娃亲的婚约，也心如明镜，这是他作为男人可笑的自尊心在作祟，可莫非心头还是不受控制地涌起一丝酸涩。
他敛起玩世不恭的笑容，认真说道：“莫姑娘，这世上，其实没有什么配上配不上，只有愿不愿意而已。如有机会，请转告公主，莫非绝不会强人所难。”
莫求凰看着对面少年那对如同碧泉的双眸，一阵失神。
她是龙雀的闺蜜好姐妹，在得知那份婚约后，原本是想来羞辱莫非一番，好让他知难而退。可如今少年最后的真诚话语，竟让她生出一丝莫名其妙的愧疚。
她朱唇轻启，想要说些什么，可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因为，那个身型廋弱，却身披盔甲如同悍卒一般的少年，已经侧身而行，向她身后的那扇大门走去。
洪钟嗡鸣，朱门大开。
家族大宴，正式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