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磬有些意外,示意他身后的青年带着所有的侍者离开。
石门被再次关闭,古缸右侧的那扇木门早已废弃,无数枯黄的荒草倔强的屹立在门栏处,企图抵抗冬日的来临显得很可笑。
在桐磬眼里,这个怕死的少年与那堆枯草没什么两样。
天赐崖谷被放了下来,站在依旧湿漉漉的青石板上,从腰腹间取出一枚小石子捏在手心里。
那是要交给暮雨儿的东西,也是他一定要见暮雨儿的原因,可是自己如果真的死了,那个可能出现的意外真的出现了,那么暮雨儿到时候又该怎么办,所以他需要把它交给眼前的中年男人,他或许不是最好的人选,但是他现在只能这么做。
他给自己找了很多说服自己的理由,比如桐磬大人是暮雨儿的养父,比如也许桐夫人是真的希望自己能留在桐府,而不是想用雨阵弄死自己,再比如暮雨儿是桐府的小姐,不能有自己这样一个穷小父……
实际上,他很清楚为什么,因为桐磬很强,自己没有办法打过他,如果打不过跑不掉,他就很有可能死去,但是他不能死,至少在完成那些很重要的事情之前他要好好活着。
他怕死,也不能死。
“这是我要交给暮雨儿的东西,现在交给您。”
天赐崖谷伸出手,摊开手心,静静站在天井下。
此时的小院里没有任何灯光,只有天空中的那轮圆月时而透过些许云层洒落一束光华,照在一对极具反差意味的身影上。
桐磬低着头,第一次认真的看着眼前少年清澈的双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戏愚,没有恐惧,只有认真。
不知道为什么,他因为他眼里的慎重和认真更加生气。
“你给我的仅仅就是这吗?”
他要的不是这颗石头,所以他很失望。
天赐崖谷收回手,向前走了一步,轻声道:“就是它。”
桐磬伸出手,用两根粗糙的手指捏起那颗普通的石头,猛地甩向那道随风发出轻微嘎吱声的破旧木门的残留木板。
那是一颗黑色的鹅卵石,此刻已经破碎,散落一地。
天赐崖谷皱着眉头盯着高大的桐磬,转过身来到荒草处,找到那颗散发着微光的碎片,再次来到桐磬的身前,双手将那片碎片捧在手心,举过头顶盛在桐磬的面前。
这个孩子很倔强,很让人厌恶。桐磬撇了一眼那片碎片,再次将它捏起,放在手心,猛地用力。
下一刻碎片就会成为粉粒,你还能如何?
突然,桐磬皱了皱眉。
他的掌心破了!
他是伊幽修者,身体经过常年的洗涤锻造得极为坚实,实力极为强悍。他的手掌能够轻而易举劈断万兽王的聚狂神枪,现在居然被一颗小小鹅卵石的碎片刺破,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桐磬睁着眼睛盯着手心里那颗坚硬的碎片,看着手心里的血极为迅速的融进那片散发着微光的碎片里,而后爆发出一阵惊人的光亮。
小院里在顷刻间变得无比明亮,先前石门上的细小剑痕变得清晰无比,宽阔屋檐低下那只躲雨的麻雀惊恐的掠过高高的枯草墙,跑得无影无踪。
天赐崖谷微微睁开紧闭的双眼,被炙烤而变得脆弱的头发悄无声息的碎裂在寒风中,很震惊,有些难受。
那颗鹅卵石里是暮雨儿的脐带血,是当初在爷爷的帮助下精心保存下来的,如今还是浪费了。浪费一颗就少了一份机会,太可惜。
桐磬看着从碎片里流出的血滴不断与自己手心的鲜血融合,不断爆发出刺眼的光芒,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原来是雨儿的脐带血。
桐磬收敛起从身体传入手掌的真元,笑着道:“你还有什么要说?”
桐磬是暮雨儿的亲生父亲,与养父无关。
生之养之教之才是真的父亲。
天赐崖谷没有说话,那颗原本需要自己交给暮雨儿的鹅卵石已经破碎,里面的血也变成光明消失了。他只想离开。
“你觉得你还走得了吗?”
天赐崖谷没有理桐磬,蹲下身拾起一块鹅卵石的碎片,深深的刺进自己的手指,疼痛迅速蔓延。
天空中突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惊雷密布,一群黑色的大鸟直直从天井上方狭小的入口处冲了进来,将桐磬的身体整个围住。
天赐崖谷没有回头,直接拨开高高的枯草,推开那扇破损的旧木门,走进了那片一望无际的浓雾之中。
……
桐夫人立在一座小湖边,深秋的夜风带着极重寒意从湖的另一边吹到这一边,一阵阵毫无停歇,风毫无意外的吹胀了桐夫人的大红袍,吹起了垂落在她额头的细发,也许是因为风太大的缘故,那些隐藏在夜色里的旧伤痕也微微抖动了起来。
“我真后悔当初没有闷死他,如果当初没有听你的,今日何至于如此麻烦!”
不远处石凳旁的那位拄着拐杖的老婆婆,听着这句话一动不动,就像石头。
“你永远都是这么个德行,你害了我还不够,还害死了我的孩子,现在还要害雨儿,你为什么不去死!”
这些尖锐的音调,回荡在没有月亮的夜色里,惊呆了每日在岸边寻食的野蛙,惊醒了她身后苦楝树之上的那一只夜莺,野蛙瞪着双眼匍匐在一株就要枯萎的荷叶上,夜莺抬起了头,盯着湖面上的一只大蚂蚱。
“你无话可说了,是吧?”
桐夫人红着双眼,继续道:“你说你一直派人盯着那个穷山洼,那这个孩子是怎么出来的?你说你一直找不到那三个人,那今天来府里的那个人是鬼?你明明可以在桐府外将他弄死,为何还将他带了进来?你不知道我这么多年一直难受着吗?”
“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芙儿……”
“够了!你只会说这一句鬼话,你知道我从来都不相信。”
远处如同石头的老婆婆终于有了动静,一跛一拐的靠近桐夫人,只是当她站在那身红袍身前的时候她佝偻的身影显得更加渺小。
她在离桐夫人三尺的位置跪了下来,将那根拐杖轻轻放在她的腿边,声音变得有些颤抖。
“芙儿,不,夫人,也许当初的事情我需要告诉你,原本以为可以就这样瞒下去,可是现在那少年来了,这件事情也终该有个交代。”
桐夫人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厉声道:“说!”
“小姐是被雪狼吃掉的,她和牙尔柯一样是被雪狼吃掉的!她毕竟是你的孩子,我如何下得了手?假如没有赋情谷里的那三个人,你以为我和你能够活下来?现在那个孩子就算已经化成了水,你也应该厚葬。”
桐夫人抬起头,没有一丝眼泪,冷冷道:“你倒是很关心外人,我告诉你,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我的女儿怎么可能被雪狼给吃了呢?你到底把她怎么了,你是不是和牙尔柯串通好了?”
老婆婆站起身,一跛一拐的向前靠近,在她面前是沉默的小湖,她的一只脚落在了冷冷的湖水里。
“我死了,你就信了?”
野蛙因为突如其来的触动,惊恐的闭上眼睛,逃入岸边的荒草里,夜莺发出一声尖叫,扑入湖水,刁起那只大蚂蚱飞向了远处。
就在这时,桐夫人才注意到,远处林中有一个人目瞪口呆,捂着头,好生难受。
“不,你看那边!”
对面是一片迷雾林,迷雾林的尽头是桐府的那座小院,那个少年模样的身影站在林前一动不动。
她认出了他。
“他为什么还活着?”
桐夫人一把抓住老婆婆的胳膊使劲拽上岸,疑惑地瞪着那双泛黄的老眼睛。
先前自己明明耗费了巨大的真元施布了雨阵,此刻他为什么站在了这里,先前的话他又听到了几分?
“过去看看。”
老婆婆再次拾起拐杖,急匆匆赶到少年的跟前。
那是一个被雨阵折磨得有些难看的身影,焦黑的头发立在头顶,残破的白色粗布麻衣变得残破不堪,几处被荆棘条挂破的麻线悬挂在腿边成为露珠滑落的独特路径。
老婆婆拄着拐杖,探着头,眯着眼睛仔细看着眼前一动不动的少年,伸出手想要确定他是否还活着,可是先前覆盖在迷雾林之上的那场大风大雷大雨让她想起了那个可怕的传说,于是收住了手,轻声唤道:“好孩子,你怎么在这里?”
桐夫人见状缓缓走了过来,先前的不甘与愤恨一扫而光,剩下的只是兴奋。
“你赎罪的机会来了,现在你必须给我弄死他!”
老婆婆挑了挑眉,深深叹了口气,道:“他好像中毒了,嘴唇发黑,应该离死不远了,不用你担心。”
桐夫人摆了摆手,指了指少年,愤恨道:“他不死,你死!”
老婆婆不理睬桐夫人,静静盯着眼前的少年,心里有了许多疑虑。那场雨阵是她亲眼看着桐夫人施布的,虽然只用了一层功力,但雨阵就是雨阵,只要在那座小院里被雨阵困住,没有任何人可以活着出来。
“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至纯神魂的人?”
“你是瞎了眼吗?你没看见他那一头被烧焦的脏头发,没看见那张快要吓死人的黑脸,他没有被雨阵伤到,谁信呢?你没有听嫫宫里那个死胖子说拥有至纯神魂的人不要说只是雨阵的一成功力,就算拼了老命施布的顶级雨阵也伤不了他一丝一毫。”
桐夫人叉着腰,斜着眼像看一个白痴一样看着老婆婆,肆无忌惮的说着。
老婆婆摇摇头,轻声道:“那他怎么会在这里?”
“你不记得那扇破门就是通向这片迷雾林的么?他是跑来的,还用问!”
说到这里,桐夫人突然感到脊梁发麻,不禁张大嘴巴,心想能够从那扇木门穿过迷雾林来到这里的人又是什么怪物?
“娘,他不会是大魔族传说中的魔鱼吧?”
老婆婆笑了笑,指了指那个一动不动的少年,说道:“你自己问。”
桐夫人夺过老婆婆的拐杖,抵着少年的身体,一下一下又一下地推搡着少年,少年像是个没有生命的不倒翁来回晃荡,最后恢复平静依然立在原地,一半的身体淹没在浓浓白雾里,很是诡异。
桐夫人见状,扔掉拐杖,伸出食指,突然抵在少年的眉心处,喃喃道:“如果你不来嫫都,也许你能长命百岁,你说你们藏得有多好啊,我派人找了你们这么多年,硬是没有一点消息,今日为什么就突然出现了呢,还主动送上门,看来你那位看似精明的爷爷也不过如此。”
“你就是桐夫人?”
一道声音从黑唇而出。
桐夫人急忙向后退,紧接着躲在老婆婆的身后,哆哆嗦嗦叫到:“呀!娘,他还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