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钱
我带着貂哥去讨债。
貂哥本名陈绍川,外号穿山豹。穿山豹是一个电视连续剧里的土匪。那个电视连续剧里剿匪英雄的名字我们都没记住。我们记住的就是土匪穿山豹。正因为记住的只有穿山豹,故而觉得这外号取得既贴切又得劲,豹哥!他的弟兄们在给他发短信时,常把个“豹”写成“貂”,于是又被喊做穿山貂——貂哥。但无论是穿山豹还是穿山貂,行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知晓的其实也就是一个字:凶!这个凶字,是他吃饭的本钱,因为讨债要的就是凶。不凶,能讨回钱来?!
说到“凶”,我本人其实也是个凶人,打起架来不光不要命,而且受过正规训练,当过特警,出手就有可能置人于死地。所以我时刻警示自己,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手。至于我是怎么当特警的,后面再说。而这个豹哥或貂哥,我倒是认为穿山貂更符合他的本性,他其实是个很有智慧也就是大大的狡猾的人。貂是滑滑的嘛!我所以不说他很狡猾而说他很有智慧,是因为说他很有智慧他高兴,若说他很狡猾像貂那样滑,他就不会帮我这个“老板”去讨债了。况且,他的凶主要只是表现在他工作,也就是讨债的时候,在没有“上班”工作时,你无论如何也看不到他的凶。
他长得一表人才,比我还帅。比我还帅的貂哥有许多长处在我之上,譬如历史,他就比我知道得更多。他说他的名字和陈绍禹只差一个字,陈绍禹虽说是“极左路线”的代表,但毕竟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中共党史是少不了他这个名字的。言下之意,他也了不得。他一说陈绍禹、大人物,我当时还懵了一下,哪里有个什么大人物陈绍禹?他以鄙视的眼光扫了我一下,说,就是王明啦!他一说王明,我就知道了。
貂哥其实是完全可以找一份正式上班工作的,可以当白领,但他不找。他说当白领不自由,处处受人管,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也只有那么些钱。帮人讨债这个职业好,一年只要接几个单,足够花销了。搞定几单,余下的时间全是自己的,想怎样就怎样,既自由又潇洒,还不要什么本钱。
貂哥说:“从利润最大化这点来讲,这是最好的职业之一。”
像貂哥这样专门帮人讨债的,在我们新城,已形成一支职业“大军”,他们或有组织,听凭大哥大姐调遣;或为散兵游勇,谁有钱给他他就去。也有既不靠拢“组织”,亦非散兵游勇,而是乐意为一人效劳,如同“士为知己者用”的“士”。后来我就包了一个“士”:才哥。
才哥名叫李有才,是个身高一米八几的大汉——这“大汉”只能从外表来说,年龄可就和汉子毫不相干,几乎可称小老头了。但那外表看去,就硬是威风凛凛的大汉。外表相较于他的年龄,实在是太优惠了。反过来说,如果能看出他是小老头的年龄,他还能干这一行?还能成为我的“士”吗?此外,他的才和名字“有才”也相隔一道三八线。
才哥的父亲参加过抗日战争、朝鲜战争。在抗日战场没打多久,日本就投降了,立没立过功,不知道,才哥没说,大概立过功也不好说,因为是在国军;在朝鲜战场上那就确实立过大功,当了团长。据才哥说,他父亲那团长硬是靠死拼硬打打来的。从班长打到排长,从排长打到连长……打完一仗就升一级,飞快。为甚?一个排打没了,只剩下他父亲了,不就是排长?一个连打没了,又只剩下他父亲了,排长还不升连长?才哥说,他父亲之所以升到团长就再没升了,主要就是像他一样,脾气不好,性格太躁。
“他妈的,我老爸是从枪林弹雨杀出来的团长,从死人堆里钻出来的团长。不像那些唱歌的,唱了几首歌,一进部队就是将军衔,最低的都是大校。他妈的,以后打仗要那些唱歌的去打!我老爸不去打。”
“你老爸有八九十岁了吧。”我对才哥说。这话后面本来还有一句,“你那八九十岁的老爸就是想去打仗也去不成了。”但后面这句我没有说出来,怕刺激他。而我说出来的这一句,他应该能听出没说出来的意思。可他还真没听出来。他立即说:“对啊,我老爸有九十多岁了呢!前些天我在网上看到个消息,还有照片,几个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在大酒店里聚会,有男的,也有女的,吃饱了,喝足了,说坚决支持朝鲜抗击美帝国主义,只要朝鲜需要,他们会再一次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傻逼说傻话!都七老八十的了,去人家那里养老啊?!我看他们那样子,原来肯定是些卫生兵、宣传兵。我老爸如果去,当个顾问还是没问题的。他那个时候就是靠打仗打成团长了啦!”
才哥又为他老爸慨叹起来,说他老爸如果脾气好些,性格别那么躁,不和上级顶,不要动不动就说老子不吃那一套。他还能不混上个师长、军长的干干?他如果当了师长、军长,肩膀上扛上个将花,老子不就是高干子弟?老子还会去坐牢?
才哥坐过二十多年牢,出来时已快五十岁。但牢狱生活似乎对他确实不错,根本就看不出他的真实年龄,最多能看到四十岁。
才哥是为什么坐了二十多年牢,他自己从不说。他不说也猜得出,绝不会是政治问题,只能是“财色”二字,不是财就是色,抑或二者兼顾。他只说自己在牢房里是个狱霸,专门有人孝敬他,特别是新来的犯人,不把他伺候得像爷一样,那就不断胳膊也要折腿。
才哥一讲起他在牢房里当狱霸就口沫横飞,得意不已。他这种炫耀,就如同摆老资格,“老子当年如何如何”,是很令道外人害怕也能震慑住道內人,且可以摆平不少麻烦事的。在我们这个新城还“流行”招手即停的中巴车时,一个妇女上了中巴,到她要下车的地方,她喊了“踩一脚”,要中巴停下。可中巴司机没听见,又往前开了十几米,这妇女便大骂,和中巴卖票的吵了起来。妇女怒气冲冲地说要给这辆中巴点颜色瞧瞧,说她是有硬关系的,看你这辆中巴还能开几天!此妇女话刚落音,卖票的刷地解开自己的衣扣,露出“爬”着一条青龙的胸脯,吼道,老子是刚从牢房里出来的!只这一声,那妇女不吭声了,忙忙地下车,迅疾走进人行道的人群中。此种摆“老资格”的“传统”一直延续至今,威力亦长盛不衰。
才哥有当过狱霸的经历,我包了他后,要他去帮我讨债时,只要他一说坐过二十多年牢,在牢房里是个狱霸,欠债人就不能不有点发憷。这也就是我喜欢他这个“士”的主要原因,也是他的主要特长。但平时只要不刺激他,不引发他讲坐牢的事,他就平静得很也平和得很。令人绝看不出他曾有过狱霸的“辉煌历史”,也看不出是专为我用的一个讨债专业户。
有个写小说的到新城来玩,不知怎么地知道了我的大名,人家给他安排的宾馆不住,硬在我家住了几天。我估摸他住到我家就是那作家什么的体验生活,体验我这个“老板”向人家讨债同时又被人讨债的生活,好写个民间借贷题材的小说什么的。可他在我家住了几天,硬是没看出也住在我家的才哥是干什么的,总以为才哥是到我家来玩的亲戚。可见作家靠体验生活不怎么靠谱,要想写出民间借贷的真真实实的东西,譬如我本来一无所有,怎么在短短的几个月内就有了几千万现金玩过来玩过去,这玩过来玩过去的钱是怎么来的,怎么将钱放出去的,借钱的人怎么还不起了,为什么不还,放钱的怎么去讨债,讨债的怎么反被欠债的耍,自个儿怎么又成了人家讨债的对象;欠债的如何应付讨债的,讨债的如何对付欠债的,讨债的怎么又去帮欠债的讨债,讨债的和欠债的怎么又结成了“统一战线”,二者的角色互换……又譬如欠债的落在讨债人手里的真实状况究竟如何,讨债人落在欠债人手里又会怎样,怎样才能使各自免受凶神恶煞的威逼乃至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刑罚”,欠债人和讨债人的真实心态、境地,玩钱的玩到最后到底玩出了个什么名堂,等等等等,这里面的玩意太复杂,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明晃晃的刀光剑影,阴谋诡计、陷阱、笼子、圈套,三十六计全用得上,只有我这道內人才真正知晓。
我在新城有两套房子,在省城还有一套房子,但那都是没装修的房子,我不装修,也不出租(不装修不出租其实另有原因,后面老实交代),摆在那里自有它们的用处,那用处就是替我来钱。写小说的住在我家的房子,是我租的,三室一厅,家具全是房东的,比较简陋,甚至显得有点寒酸,令人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是有几千万现金在手头耍过来耍过去的大“老板”的住处。
我领着这个写小说的一进我家,就对才哥介绍,说这是位作家。光着上身躺在沙发上吹风扇的才哥一听,立即把衬衣往身上一套,忙喊作家你好你好,快请坐,请坐,哎呀,太热了,快吹风扇,快吹风扇。说完就忙去倒了杯凉茶,双手递给作家。
这个写小说的在我家住的这几天,才哥一口一个作家,礼貌得很也客气得很。大概是对于作家之类的人真的格外尊敬。我家请了个女保姆,原本是保姆睡一间,他睡一间,我和老婆带着孩子睡一间。写小说的来后,他就把自己睡的那间给作家住,他睡到客厅的沙发上。可客厅里有蚊子,他半夜钻进作家的房子,见作家醒了,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说他是不打鼾的。在另一张床上躺下,打开风扇,还问,作家你睡觉不吹风扇啊,我吹风扇会不会影响你?
才哥在作家面前的表现,绝不是装出来的(他们这号人会假装表现去讨好别人吗)。也就难怪这个作家不知道他是专帮我讨债的,更不知道他曾是坐过二十多年牢的狱霸。直到几个月后,我带着他在省城执行讨债任务,碰见作家,作家已经把他忘了,可他一见,忙喊作家老师、作家老师,并立即递过去一支好烟。作家想了一气,问我,那不是你的亲戚吗?我说,是我养的讨债人……作家方悟,且有点惊愕。
我之所以将才哥的这些说出来,是要在讲述我的故事之前,先为道上的这些人“正名”,他们不是像一些小说、电影电视里的黑道人物那样,就是个“黑”。只要和他们没有利害、利益冲突,他们其实是很好打交道的哥们,和他们在一起也有趣、开心。
以才哥而言,他住我的,吃我的,每月给他相当于普工打工的工资,叫做保底钱,收回债来分成。他就非常满意这个工作,一年到头“满勤”,从不“旷工”,家里有老婆孩子也不回去。只有老婆打电话来要钱时才和老婆说上几句话。没有业务时就到外面打游戏机,输了钱回来不吭声,也不理人,赢了钱就生怕人家不晓得,逢人便说他赢了钱。讨回一笔债来拿到分成的钱,他就大手大脚花。一方面是花钱不记数,一方面又爱占小便宜,散装的茶叶他要抓一把收起,没喝完的饮料他要赶紧收起,说他老婆喜欢喝茶,喜欢饮料;小孩吃的糖粒子他要抓几粒藏起,说是带给儿子去吃;卡通漫画也是他的“收藏品”,说要留给他的儿子看。我曾对他说,你少去嫖几次妓,少搞几个女人,把那些钱带回去给你老婆啦,你少打几次游戏机,少赌几次博,把那些输掉的钱寄回去给你老婆儿子啦,不就什么都有了。他摸着脑壳说,那不一样,不一样,意义不一样。
才哥他们那些人还有一个共同的特长,就是都特别会吃。这特别会吃不是指吃得多,而是会做好吃的。你只要有原料,或者给钱,要他们去买回来做,总之只要一说搞吃的,保准人人踊跃,个个勤奋,绝不会说不会做,绝不会坐等着吃人家做好的,而且保准做出来的好吃,手艺拔尖。才哥就不但会包饺子,而且会做馒头包子花卷烧卖,乃至煎饼油条。他炸出来的油条堪比台湾永和豆浆店卖的油条。才哥还有一道拿手菜,牛鞭炖金菇。这菜名我是连听都听过。可他炖出来那个好吃,嘿,绝了。更甭说宣扬的壮阳功能了。
这些人中还有不少人很有才干,以貂哥为著。你若去“拜访”貂哥,他热情得香烟一根接一根递。你和他交谈,若是谈市场,你会觉得他是个市场经济高手;若是谈老板,他会告诉你要如何才像个真正的老板,包括做老板的套路,不要随便乱讲话、乱表态,要先听人家讲,听人家讲完了再发表意见,再做指示,把人家讲的、能用的归纳起来“为己所用”,自己的水平就出来了,说出来的话要算数,做不到的不要说,约定的时间,要有提前量,如果不能按时赶到,要提前通知人家,一定要讲诚信;若是谈时事,国内国外,天上地下,你知道的他全知,你不知道的他也知。他反正一天没事就看电视,看历史,看网上新闻,看娱乐八卦。
貂哥说他是从不会犯政治错误的(他说这话时令我惊讶,他们竟然也讲政治),他说钓鱼岛事件发生时,他就知道不能去游行。“像我们这些人,能去参加游行吗,我们一去参加游行,警察能不格外紧张?为甚?我们这些人,警察都知道,都是早就挂了号的。我们一去游行,烧日式车,砸平和堂,能没份?结果又得进班房。我们不去参加游行,可看着人家参加,口号喊得震天响,拳头挥个不停,心里又痒啊,忍不住啊!怎么办?就干脆连电视都不看,去打牌。一打起牌来,甚事都和我们无关,连抓赌博的都没有,都去关心游行去了。最后呢,那些游行表现得最义愤的,烧人家的车,砸人家店铺的,全给抓起来了!只有我们,卵事都没有!我们才是真正的爱国。”貂哥说得自豪地笑。
貂哥、才哥他们这些人,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表现得像人们想象中的道上人。一种情况是有了业务,你请他们去帮你讨债。只要一说,他们就会像游行最义愤的人那样,还要说,你怎么早不喊我呢,早喊我我早就帮你搞定了。到了债户面前,那就真正的吓人了。“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们有理撑着。一种情况是他们没钱了,或急需用钱了。如我包着的那个才哥,把钱花光了,偏老婆来电话,说再不寄钱回来就要离婚。他急了,问我要钱。我说该给你的钱都给你了,你自己胡乱花光了,我哪里还有钱。他霍地跳了起来,说要杀了我。瞧着他那凶样,我这当过特警,又是他的主人、老板,包着他的人,也不能不害怕。我到外面躲了几天,不敢见他。若和他硬顶,他真的会杀人。
言归正传。还是说我这个“老板”带着穿山貂去讨债。其时,我还未拥有才哥这个“士”。才哥这个“士”是在我遭了貂哥的暗算,被他害得要死之后才包的。
貂哥是我雇来的,等于是为我打短工的伙计,讨回一笔债,将提成一给他,他就走人,我这个“老板”怎么会遭他的暗算?这就是生意场上、借贷江湖中的风险之一。风险无处不在,处处刀光剑影,防不胜防。亦因为他是貂哥而不是才哥之故。才哥当面说要杀了我,我不睬他,躲几天后便没事。貂哥却既不说杀也不说打,只说一心帮我了难(解决问题),并立下“军令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