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裳称张宗子为“绝代的散文家”,胡乔木说聂绀弩的诗“也许是过去、现在、将来的诗史上独一无二的”,乍一看,也觉得这些话说得太绝了。其实,他们的意思未必是说,从此就再不会有张岱似的文笔,绀弩似的诗才,不过于世道人情了解较多,于文章与世变相因的道理也了解较多,故知如张岱之写五异人之一的燕客:
在武林见有金鱼数十头,以三十金易之,畜之小盎,途中泛白则捞弃之,过江不剩一尾。……一灵壁砚山,数百年物也,燕客左右审视,谓山脚块磊尚欠透瘦,以大铁钉搜剔之,砉然两解,燕客恚怒,操铁锤连紫檀座捶碎若粉,弃之西湖,嘱侍童勿向人说……
又如绀弩之咏女乘务员:
长身制服袖尤长,叫卖新刊北大荒。
主席诗词歌婉转,人民日报诵铿锵。
口中白字捎三二,头上黄毛辫一双。
两颊通红愁冻破,厢中乘客浴春光。
都是特定条件下才会有的人和事,纵然江山代有才人出,后之作者也是摹想不出来的。
我于古人中,独喜张岱的文章。他的风格,我觉得可以四字括之,就是“自说自话”,绝不作陈言套语。写人事,他不用心歌颂什么暴露什么,而爱怜哀矜之意自然流露,能感人于百载之后。发感想,他从不想载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而家国之忧、无常之痛时见于字里行间,如《西湖梦寻序》:
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前甲午、丁酉两至西湖,如涌金门商氏之楼外楼,祁氏之偶居,钱氏余氏之别墅,及余家之寄园,一带湖庄,仅存瓦砾;则是余梦中所有者,反为西湖所无。……乃急急走避,谓余为西湖而来,今所见若此,反不若保吾梦中之西湖为得计也。……犹山中人归自海上,盛称海错之美,乡人竞来,共舐其眼。嗟嗟,金齑瑶柱,过舌即空,则舐眼亦何救其馋哉!
这样的文章美不胜抄,抄多了也怕人说贪稿费。我只奇怪,如今古人的文集出得滥而又滥,张岱却一直还没有出一个认真的全集,也许这和他亡过国却没有死不无关系。
在中国历史上,非名贤大儒的文人和女人一样,总是倒霉的时候居多。国家一旦被实际负责政治经济军事的人弄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们或她们就得出来承担责任。晚明的文人和文章从“左联”时代起一直挨骂,张岱自难例外。
我在“文学青年”阶段,亦非林语堂们的信徒,倒是颇为尊信鲁迅从俄国搬来的“文艺政策”的,至今对于“飞去飞来宰相衙”的山人和带着舞女歌童到处献艺的名士亦无好感,并不赞成把晚明的文章和文人一律供到神龛上去。但我更不赞成将他们统统看成“国之将亡必有”的东西,说什么欣赏明人小品便有亡党亡国的危险。几篇文章,哪有如此这般的力量?对于“国之将亡”时文人的命运,“五百年犹比膊”,忝为同类,固亦不能不稍具同情。
张岱自称“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出身大地主阶级是毫无问题的。但他绝顶聪明,有特别突出的艺术才华和文人气质,生长于三世藏书三万余卷的家庭,少时即与画家陈老莲、剧作家阮圆海、园艺家范与兰、名演员彭天锡、说书家柳敬亭、茶艺专家闵汶水、名妓王月生、工艺名家李仲芳、濮仲谦、甘回子等交游,浸淫于江南士大夫文化中而尽得其精粹。后来经过了翻云覆地的变故,“向以韦布而上拟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像颜黄门那样“一生而三化”,真可以说是“备荼苦而蓼辛”了。天生一颗敏感的心,养成了顶尖的艺术趣味,但又与钱谦益、阮大铖辈不同,他一生不做官,不伺候上司,从来不看别人脸色行事,即使成了穷光蛋时也是如此。我想这就是他能“自说自话”,使我对他有一种特别的好感,愿意不断跟他亲近的缘故吧。
黑格尔有言:“智慧之鸟的猫头鹰,在文明的暮色中才开始起飞。”如晚明者,岂非以地主庄园经济为基础的现代前文明垂暮之时代乎?虽然和密涅发的猫头鹰同时起飞的,还有病态十足的夜莺和不利小儿的“暗夜”(见朱翌《猗觉寮杂记》)。但智慧之鸟毕竟不是鸡鹜之流可比的。在世纪末的废墟下,既埋葬着历史文化的遗传病体,也埋葬着提炼精纯了的末代仕女们刹那的悦乐和永恒的悲哀。陈寅恪先生《钱柳因缘诗释证》感赋云,“推寻衰柳枯兰意,刻画残山剩水痕”,可谓深知此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