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张问陶听十七阿哥永粦将案情讲罢,不由暗暗吃了一惊,这种涉及皇家内务的大事,岂是他一个小小的五品绿豆官能随便插手的,他急忙回道:“事涉皇族,案情重大,这件案子应当由宗人府和刑部会同办理,才是正理,卑职岂敢担当此案。”
永粦不由他推托,坚持道:“此案背景复杂,宗人府和刑部不过是按父皇的意思,就案完事,务使此皇家丑事不得外扬罢了。要查真凶还要靠您。我已经安排妥当,你以我幕宾的身份陪我到十二阿哥府上暗中查访。”
“方才我听贝勒爷说宗人府和刑部不过是就案完事,这是什么意思?”
永粦遂将十二皇子永基的特殊身世,乾隆因其母而对其长期冷落厌恶和反对他婚礼的事都讲了。然后道:“十二阿哥平日深居简出,交往简单,脾气沉静柔弱,不可能会有仇人。我担心有人利用他与父皇不和的机会,制造了这件凶案,欲插手皇族事务,搅乱朝纲,以便从中得利。要知道今年九月父皇就要册封太子,明年正月将行禅让大礼。在新皇登基之前,太子未立之时,更易惹起事端。”
“十七爷,您为什么认为一定是他杀而非自杀呢?”
“那天天亮之后,我们在十二阿哥府北墙外的低崖竹林中,看到散落的鞋印。不仅是鞋印,低崖上也有人滑下来的痕迹。由这些迹象看来,曾有人从后面的低崖跳下来,潜入府内。这些鞋印的前端内凹,鞋跟与鞋面几乎成一平面,是一双因长久穿着而磨损的破鞋。十二阿哥府中根本没有人会穿这样的鞋子,因此可以判断是外人留下的脚印。在发生凶案的屋内,也有除十二阿哥和新娘以外第三人的脚印,脚印浅而步伐小,好像是一个矬子留下的。这又是一个外人闯入的证据。”
“但当时发生凶案的时候,许多人都听到了声响。而那个时候,雪已经停了。凶手要逃走而不在雪中留下痕迹,是不可能的;还有,发生凶案的屋子四周门窗紧闭,只有东窗开着,却装了栅栏。凶手又怎么能从这样的屋中逃脱呢?”
“我也觉的奇怪。不过,杀人的凶器已经找到了。在屋子外边向东距离约六尺左右,有座大型石灯笼,在石灯笼底下插着凶器。这里已经距新房二十多步远。十二阿哥身中三刀,其中致命的一刀是在心脏上啊!若是自杀,岂能心脏中刀后将凶器转移到那个地方,再从容回屋反锁门后倒下。”
“无论是自杀还是他杀,竟然都没有办法解释的通,实在是一件奇怪的案子。”张问陶不由得对这个案子大感兴趣:“看来只有去现场勘查,才能找出一些线索来。”
“张公只管放心去查案,你在宣化府这边的公事,我派人知会一声知府苏方仪。”
永粦、张问陶、沐清一等人一路马不停蹄,仅用六天时间就赶回了北京。一进永基府,张问陶便立即让永粦领着进入凶杀现场。
时间才到下午申时(下午三点钟),但由于门窗紧闭,屋内有些昏暗,只有些微弱的光线从回廊栏间照入,现场显得特别凄凉。正是早春日映之时,却置身于这样暗淡的屋中,多少让人感到些寒意。
“除了尸体已经移走之外,其他都和案发时的情形一样,我命刑部的人尽量保持案发时原状,以便先生查案。”
永粦接着为张问陶指出死者当时的位置,张问陶点点头,在屋中慢慢检查着。他抬头看看鲜艳金屏风上留下的三指血痕,那血指迹有如熟透的草莓般已经变色,由血痕到屏风顶端有一道浅浅的割痕,割痕上也略微沾了些血迹,大概是凶手挥刀时,沾血的刀刃碰到的!
他又低头查验断了一条弦的筝琴,琴弦上的血渍像铁锈般发黑。
他忽然抬起头,有些激动的说道:“十七爷,请看……看……看这个!”
“怎么回事?”
“你看这个弦柱,另外十二个都刻有海鸟飞翔在波浪上的浮雕图案,只有这个没有任何雕刻图案,也就是说,这个弦柱原来不是这张琴上的,是从其他琴上换过来的。”
“张先生,这和此案有何关联?”永粦问罢又自答道:“说不定也可能没有意义,我想,大概有一个弦拄掉了,只好拿别的弦柱来代替吧!”
张问陶对此不置可否,却又直起身仔细凝视着沾在房间柱子上三只染血的指纹,以及留在东侧窗户背面的沾血手印,这些指纹和手印在漆成黄红色的木头上已变得黑浊难辨。
“是由于红漆的缘故,后来才发现东窗上的手印吧?”
“对。而且东侧遮雨窗原来是打开的,印在外边的血手印被那扇窗户挡住了,除非关上窗户,否则无法发现手印。血手印留在东窗上,由此可知凶手是从这边逃走的。”永粦说罢,又摇摇头道:“但凶手又怎会从这么细的窗栅缝隙中钻出去呢?”
那扇窗户的窗栅上还留有银文昭用斧头砍的裂痕。
“事发时,您带着两个人也都由此入内。”张问陶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栓扣,推开东窗。外面眩目的光线一下子全部投射进来,刺的屋内的人不禁眨眨眼。他回过头来道:“十七爷,屋内检查完了,能去庭院看看吗?”
永粦、张问陶、陆寿亮和沐清一一行人随即来到庭院,永粦指着插在石灯笼前边地上的钢刀道:“这个可能是凶器,原来是十二阿哥屋中的东西。”
张问陶看罢钢刀又低头寻找,“哦!找不到任何脚印?”
“正是这样,当时雪地上也没有任何脚印。”
“这里有一把嵌了镰刀的槐树。”
五
大家抬头顺着张问陶所指的方向,看到大槐树从下面往上数第三根树枝上插着一把磨的雪亮的镰刀。
“我已经注意到了,我让人试着拔了一下镰刀,但镰刀嵌得相当深,没能拨下来。”永粦道。
“可能是园丁忘了带走的。”沐清一推测道。
张问陶道:“照庭院情况来看,最近园丁的确修整过这里。不过,如果是修剪树木的大铁剪忘在那儿,或许还有可能,一把割草的镰刀却嵌在那么高的地方实在是很荒谬。”
永粦道:“说的对。我问过园丁,他说不是他的东西。”
张问陶在庭院中不停的走来走去,从各个位置眺望四周的情形。这里明显有园艺仆人刚刚修剪过的痕迹。西侧围墙边的松树也修剪过了,还用五、六根崭新的青竹和绳子绑住松枝。
张问陶跳上庭石,窥视青竹的内部。这一动作使永粦大惑不解,甚至有些好笑:“难道你认为凶手躲在竹节里?”
“凶手当然是不可能躲进这竹节内逃掉的,但这根青竹的竹节全部是贯穿的,您不觉的奇怪么?”
“什么?”
“园丁不可能将竹节贯通后再来撑住松枝。但是,您看这根松枝用两根青竹撑住,由绳结来看,其中一根确实是园丁绑的,另外一根却是外行人绑的。”
永粦和陆寿亮满脸惊讶地走过来,一起伸头向竹节内张望。
“是的,竹节都贯通了,但这又说明什么?带来什么线索呢?”
“我也不太明白,但镰刀嵌入它不该在的位置,撑住松枝的青竹竹节也被贯穿,这些反常现象很可能对破案有帮助,并非是毫无意义。”
这时,从前院传来脚步声,几个人回过头,只见银文昭向他们走过来,远远的就说道:“听说十七爷新请了一位西席,要破此奇案。卑职特过来请教一二。”
银文昭走近了,先向永粦施了礼,又很简慢的和张文陶拱了拱手道:“这位就是张先生?请问您经过一番勘查,可找到线索没有?”
“刚刚看完现场,令人奇怪的线索很多,但尚未能找出端倪。不过据我看来,此案很有可能是十二皇子和其妻子的自杀案。”
“噢?”在场的人都感到意外。银文昭不服气道:“何以见得?”
“唯一能够有力支持他杀的证据,便是一把插在石灯笼之下的钢刀;而门窗紧闭、雪地无痕的迹象却都使得他杀变的不太可能。”
“还有血指印呢?你怎样解释?指纹是一个陌生人的。”银文昭插话道。(用指纹鉴定身份的方法,唐朝就已经开始使用)
“那三只手指的指纹在凶案发生的入夜前就已存在!”
众人又是一惊。
银文昭也惊讶道:“何以见得?”
“我虽然至今未能想出这些血指印和此案倒底有多大关系。但我看到血迹干涸的状况和颜色的深浅与其他血迹不同,所以知道它们是先与凶案发生时印下的。由于这些个三指血印所沾染的地方都是暗处,所以并不容易被人发现,特别是在晚上烛光绰绰,新人又沉浸在新婚欢乐之中时,几乎不可能会被看到。”
永粦忍不住问道:“那么十二阿哥府北墙外的低崖竹林中,那些陌生人留下的脚印和从崖上滑落的痕迹又怎样解释?”
“这些迹象只能说明有人在下雪前进入过十二阿哥府。但并不能证明此人就是凶手。”
银文昭冷笑着听完张问陶解释,轻轻道:“张先生的推理的确十分精妙圆满,若不是在下已经找到凶手,说不定此时就被您的推断折服了。”
这回轮到张问陶大吃了一惊,他一言不发,紧闭双唇,怀疑的看着银文昭。
银文昭得意的说道:“贝勒爷不在十二阿哥府的时候,我也对此案进行了调查。有人亲眼见过一个三指男人,而且他留下了与现场一样的指印。”
永粦惊道:“你捉住他了?为何不报?”
“十七爷,下官并未捉住凶手。但我却打听到那凶手活动的踪迹,并轻易取到了指纹。”银文昭挑衅似的看了张问陶一眼道:“就在案发的前一天,有人从菜园胡同那边,一路打听着十二爷的住址,向十二爷府方向走过来,并在一家小酒店讨过一杯水喝。那人三十多岁,神情疲惫,衣服褴褛单薄,却戴着面罩,样子十分奇怪。在他举杯喝水将面罩拿开时,在场的人都看到了他的脸。那男人竟然被破了相,样子十分恐怖。在他右边脸颊上方,由嘴唇右端至脸颊有一道又长又大的疤,由于疤痕太大,半张脸都有些变形,特别是嘴部,看起来好像是裂了一道缺口,直咧到眉梢上去。男人拿杯子的右手只有三只指头,小指和无名指各断掉一节,只有拇措、食指和中指完好无缺。老板说,他瞥见这个男人的面貌感到很恶心,后来便不再使用这只杯子,将杯子扔到柴屋之中。所以三指男人在杯上留下的三只明显的指印一直保存完好。”
张问陶道:“此人是有些可疑,但仅由此而推定他为凶手,未免有些武断了吧。”
“你看看这个!”银文昭掏出一张小纸条来。那张纸条已经碎成许多块,被人小心的拼合粘贴在另一张纸上。上面写着几个潦草但是清晰可辨的字:我愿与你同归于尽!
永粦着急的问道:“是从哪里得来的?”
“婚礼那天早晨,厨房的班头李直见过这个人,就是那个三根指头的破相男人。他塞给李直这张纸条只说了一句‘烦请转交永基’就匆匆走掉了。李直以为是恶作剧,随手撕成了碎片。幸好他没有立即扔掉,而是装进了衣兜里。”
“看来此人必是凶手。”永粦恨恨道。
“不知道他是怎样混入府中的,说不定府内还有内应。”陆寿亮也道。
只有张问陶微微的摇了摇头,一脸的阴郁,低头不语。
六
这天夜里特别的静谧,也特别的黑。
万籁俱寂,风息云聚。
就在这黑沉沉的夜中,突然响起一阵轻轻的幽咽的筝琴声。
正在睡觉的张问陶睁开了眼,“什么声音?”
“是琴声,大人。”沐清一已经先醒来了。
张问陶一下子紧张起来,手忙脚乱的穿着衣服,“快,赶紧到后院去。”
两个人刚刚推门而出,只听到远远的有人惨叫一声,那声音从后院传过来,在静夜中显的十分神秘而凄惨。
几乎是在同时,琴声再次响起,叮咚叮咚叮咚……然后是猛力拨动所有琴弦的声音……
张问陶带着沐清一在琴声中匆匆向后院赶去。
那琴声响了一阵,最后发出高亢的音调,像是琴弦崩断的声音。然后,四周又归于平静。
张问陶和沐清一赶到后院的时候,那里已经聚集了一批人,有人在轻声的说话。
突然永粦的声音从后院传出来,他大声叫喊道:“快叫人去找大夫,银文昭被杀了!”
几乎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张问陶带着沐清一冲进院门。
永基房子的门窗和上次一样都紧闭着,从栏间流泻出晕黄的亮光。
“从……从那边……东侧的窗户进来。”永粦在屋内大声道。
两个人绕到东侧,上次银文昭砍坏窗栅的东窗依旧开着,他们从这里跳进去,穿过卧房走到玄关,看到永粦正蹲在昏暗的屋内,为一个人包扎着伤口。
那个人正是银文昭。他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背部从右肩至肩胛骨有一道伤口,鲜血不停地渗透出来。
“他没救了吗?”张问陶问。
“血还在流,但好象没有呼吸了。”永粦转过头来说,昏暗灯光下,那张脸显的有些扭曲。
“我看看。”张问陶也蹲下来。他翻了翻银文昭的眼皮,道:“眼底仍是红的,瞳仁压迫后仍能恢复为圆形。他还没死。”
永粦轻轻的舒了口气道:“现在要做什么?”
“虽然伤口很深,但未伤到要害应该没事。呼吸并没有停止,只是非常微弱。沐清一,你给他按压胸部,以使他呼吸顺畅!我再替他包扎一下,最好别移动他,等大夫把药带过来再说。”张问陶包扎完毕,起身观察这个凶宅。
“从现场判断,他应该是在对面屏风处被砍伤的,然后逃到这里,正想开门时,因流血过多昏迷倒地。我们去看看屏风吧!”
沐清一留下来照顾银文昭。永粦和张问陶走进卧房,屏风仍半倒于上次案发当晚的相同位置,在距离顶端一尺左右处被砍出一条裂缝,灿烂的金漆屏风上溅满了淋漓的鲜血,血沫中留有如散落花瓣般的三只手指指印。
张问陶皱着眉望着掉在屏风旁的古琴,琴弦又断了一根。
他又一次激动的有些结巴的说道:“十七爷,弦……弦柱!”
“弦柱怎么了?”
“原来十三根弦柱,有十二个都刻有海鸟飞翔在波浪上的浮雕图案,只有一个没有任何雕刻图案。现在变成了十一个刻有海鸟飞翔在波浪上的浮雕图案,另外两个没有任何雕刻图案。”
“每杀一个人,就换上一根旧弦柱;杀人前后,都要弹上一曲。好奇怪!”
“凶手和两起凶杀案都与这个筝琴有关啊。”张问陶道。
二人从窗户爬出去。又看到院子那座大型石灯笼,在石灯笼底下,插着一把亮晃晃的钢刀。
“和上次一模一样!”永粦喃喃自语着。
“什么声音?”张问陶突然问。
永粦侧耳细听,一种有节奏规律的声音在噜噜的响着,像是巨兽在呻吟。
“是水车!”
“十二阿哥命案发生那晚,也听到水车声吗?是什么时候开始响的?”
“水车声……”永粦讶然地注视着张问陶,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关心起水车来。“不错,那晚确实是听到了,当时并未注意。东北面河边有一间水车小屋,这还是银文昭告诉我的。”
二人正在说话,一个人身形利索的翻墙进来。
“是谁?”张问陶问道。
“我是水磨坊的刘钱。”
永粦的心脏禁不住狂跳起来,一切都好像回到了永基被害的夜里。只是无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