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皇城之内,安邑坊间,有当朝左相府一座,清清白白的白墙黑瓦,同其他官宦人家一样在宅子外头放了两尊石狮子,门前悬一副匾额,上面是先皇题字——“忠孝节义”。
门是敞开的,一堵影壁遮住了想从外面探进去的好奇视线。
三进宅院,没有过多的装饰,植物也就种了常青树,没什么看头,倒是像极了宅邸的主人。
而这座没什么看头的府邸,今日却迎来了不一般的人物。
大梁左相李清流此时正坐在客堂下首,主位上另有其人,是一名不过而立之龄的男子,木簪束发,颜若美玉,着一身清爽的文士长衫,粗看清雅,近看自有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仪之态,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大梁的帝王——左铭。
送茶水的下人进来了,先走到了李清流这边,李清流见状忙说:“给客人看茶。”
那下人有些惊讶,不知道为何左相大人如此尊敬那名衣着简朴的年轻人,却不敢怠慢,捧着茶盘去了首座前,取了一盏茶来放在了桌面上,然后才将剩下的那盏茶放到了左相手边的桌子上,做完该做的事情后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在客堂外候着的安公公一身民间家奴的打扮,见左相府的下人退了出来后担忧地往里看了眼,果不其然瞅到了左铭端起了身旁的那盏茶,两手一拍轻轻“哎哟”了一声。
这茶可没经人验过,谁知道喝下去会不会坏了龙体?
偏偏出宫前皇帝把话说在了前头,不让把宫里那套搬到人家府里去,安公公此刻心里着急也只得干看着。
这位帝王手里端着一盏白瓷茶杯,拇指磨磋杯沿,似乎并没有要饮茶的意思。
李清流见状,没有动手边的茶,任它凉了去。
“左相一如既往,为国为民,却苦了自己。”是左铭先开了口。
帝王音色淳厚,带着特有的磁性,与帝宫的语言礼仪交融在一起,优雅如诗。
李清流没想到左铭鼻子这么灵,嗅着茶水味道就知道是陈年的绿茶,这样的茶这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帝王是喝不下去的,能拿在手里把玩一二,已经是十分给面子。
“老臣得陛下重用,为国为民乃分内之事,若能为陛下和百姓分忧,那是老臣之幸,不敢说苦。”
“只是老臣不好茶道一事,府里只有些陈年茶叶,还望陛下不要怪罪。”李清流拱手请罪。
“不妨事。”左铭放下了手中的白瓷茶杯,抬眼看向双鬓斑白的左相大人。
对上左铭的眼睛让李清流心中一跳,帝王出宫乃不详,心里头觉得和昨日朝阳郡主递来的拜帖有关,理智上又万分不相信。
对于朝阳郡主的谣传李清流没少听过,民间的官家的多多少少都会流到他耳朵里,皇帝对朝阳又是那般放任,可以说朝阳郡主以身侍君已是大梁国中无人不晓的不传之秘闻,独有李清流不行。
为何?
不是李清流相信朝阳郡主的人品,而是因为李家家谱上还有着虞心的名字——未亡人李虞氏。
为了自己早逝的儿子,李清流不愿意那样去想朝阳郡主。
只是今日圣驾亲临,来得太巧了些,这样想来近几日似乎没听夫人提起朝阳郡主进了宫,想到这里李清流赶紧打住,再往下他不敢想。
“左相大人在想什么?”这时李清流听见左铭问他,像是当头棒喝一样,适才的浑浑噩噩全没了影,一片清明。
“回陛下的话,老臣在想府中是该备些好茶,以作待客之用。”李清流顺口编了个幌子。
左铭颔首,“是了,左相府中也太寡淡了些,明日朕让安总管送些来。”
李清流听了连忙起了身,跪下谢恩,紧接着就听见左铭问他:“左相真觉得该谢朕?”
这让他怎么答?
“这,这是自然。”左相大人此刻心里直打鼓,他反正是从来没看明白过这位行事乖张的皇帝陛下,好在乖张却又有他自己的用意所在,往往出其不意智或胜果,看清这一点的李清流对左铭非常服气,在左铭面前从不端两朝元老的架子,倒是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撞上。
“那就请左相将近日得来的《屏山行旅》拿出来给朕瞧瞧吧。”
“啊?”李清流没想到提出了这个要求,毫无防备下竟在圣驾前失态。
剑眉微挑,有锐利的目光如刀割一样落在了李清流身上,此时左铭已经站了起来,居高临下,面色不变却能让人觉得有风云变色之前兆,他问道:“爱卿不愿?”
故意加重的“爱卿”两字压得李清流一把老骨头差点趴下去。
“老臣不敢,陛下若是喜欢,老臣这就将画包了亲自送去宫里,哪里敢让陛下移步来老臣府上,只是犬子鲁莽,昨日将画撕裂了些,已经将画拿去万卷阁修补。”
“万卷阁。”左铭念了一声。
李清流以为左铭不知道,跪着解释道:“是东市里的藏书阁,里头皆是抄印的藏本,可供文士前去品读。”
“左相起身罢。”
“朕知左相爱画如痴,总不至于只有一幅《屏山行旅》,既然来了,就去瞧瞧左相的心爱之物,不然不是白来了?”
左铭都这么说了,李清流哪里敢说个“不”字,他是听得左铭不爱风雅之物,一个不开心撕掉的名家之作也不是一副两幅,想到自己多年来收藏的宝贝可能也会落于同样下场,李清流那颗心就隐隐地疼。
“是去左相书房?”左铭等不到李清流行动,出了声提醒。
李清流这才说:“还请陛下随老臣来。”
左铭见他看了自己一眼,眼里头是万分的舍不得,差点笑了出来。这老家伙还真以为他看上了他的画呢。
左铭朝堂屋外看了一眼,白墙黑瓦常青树,冷冷清清寡淡十分,漠然收回了视线。
安公公注意到了左铭的视线,心里头不禁念叨:莫非是郡主给咱家下的套吧?
朝阳郡主府。
虞心从小竹园回了自己房里后便换了一身衣裳,她说要素净的,纸鹞把箱子翻了个底朝天才找着一套衣裳。
烟葱绿对襟棉袄,鹅黄绸布裙,裙摆处绣了一枝红梅,绕了有大半圈,纸鹞都能想到虞心着它行路时该是多惹眼的风景。
纸鹞觉得这套衣裳好看得不得了,也不知道虞心为什么将这套衣裳压箱底了,还是那么多鲜艳夺目的红色衣裳中唯一一套素净的。
可能是有些什么缘由吧。
虞心觉得衣裳看着眼熟,却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套衣裳,但是知道衣裳是自己的就成,要她穿别人的她更宁愿穿着里衣等着人从外头将衣裳买回来呢。
“哪儿找的?”虞心问纸鹞,她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让纸鹞去找素净的衣裳来,说不定之前左铭有心血来潮赏她些素净衣裳她没在意给漏掉了呢,没想到还真有。
“回郡主的话,是在箱子最底下找到的。”纸鹞实话实说。
虞心便没了话。
纸鹞和另外两个丫鬟伺候虞心更衣,虞心站在比她还高的铜镜前,纸鹞能借着铜镜偷偷看虞心,她觉得郡主不像郡主了,不惩罚她不像郡主,放过何公子不像郡主,现在穿这身淡雅裙装也不像郡主,纸鹞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没认识过郡主。
虽然在虞心身前伺候不久,纸鹞却以为虞心虽然非良善之辈,人却是简单的,高兴的时候会打赏下人,不高兴地时候折磨小竹园的公子,每天穿着样式不同但无一列外都是鲜艳夺目的红衣,人比花艳。
现在却不一样了。
“你在看我。”虞心看着铜镜中的纸鹞。
三个丫鬟的动作随着虞心的说话声都顿在了那里,胆小的那个已经开始发抖,虞心看在眼里觉得烦,便对纸鹞说:“她不用在本郡主跟前伺候了,你来安排。”
又是因为我?
纸鹞木木地应了,想起了一头撞柱的鹊喜,恍惚间看见眼前吕袄黄裙的郡主和一身红赏的郡主重合在了一起,朝阳郡主还是朝阳郡主。
虞心自己动手将身前盘扣系好,扭着身子在镜前摆弄,抿着嘴不太满意的样子,最后拔了头上的金钗,去取了一支羊脂玉兰花簪递给了纸鹞,纸鹞会意,给虞心重梳了头发。
等纸鹞将头发梳好,虞心再在镜子前照了一番,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来,美好似阳春三月里从云头投下来的日光,丫鬟们从没见过这样温柔、娴雅的郡主,都看得呆了。
“是不是不像我了?”
纸鹞听得心里一跳,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虞心这是在同她说,收了心小心地回道:“奴婢这是第一次见郡主这样的打扮,很好看呢。”她还以为郡主看透了她在想什么呢。
“没变化么?”虞心锲而不舍。
纸鹞不明白虞心在想些什么,便实说道:“郡主看着似乎柔弱了些。”
“柔弱?”虞心皱了眉头。
纸鹞被她的神态吓到,以为自己说错了。
“那就柔弱吧,也差不多就这样。”虞心自言自语地说。
纸鹞看着虞心心里头复杂万分,她觉得郡主似乎比之前更加难伺候了,也不知自己今后会是如何。
都说她这次因祸得福,可她总记得娘亲那句“祸福相倚”。
“纸鹞,今日过后你去云裳布庄多置办几套衣裳,都做素净的。”
“之前的衣裳要收起来么?”
“收起来作甚,不用管太多,你听话就是。”
虞心一言对纸鹞来说如醍醐灌顶,是啊,她管那么多什么,只要听郡主的话可不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