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多的时候我醒了,满肚子火烧火燎地往卫生间跑,刚趴下,就开始呕血。
为什么是血呢?我随口一说罢了。情况紧急没来得及开灯,只能凭浓重的铁锈腥味儿推断,况且昨天一整日什么也没吃,大概也吐不出别的了。
每一秒都觉得要撒手人寰了,私念小半辈子也做了很多亏心事,说是上天的惩罚倒也能安然接受。存了这个想法,我渐渐从马桶里探出头来,喘息片刻,一屁股坐在地上。
前几分钟,与其说脑袋里空空如也,不如说是各种火星撞地球,晕得连自己叫什么都给忘了,撑过后平复了许多,我首先默背了一遍《锄禾》以确保没有痴呆。
待呼吸完全顺畅,我开始感知这数平方的阴湿。鼻子里进出的气流除却酸腥,还有一种直通神经的凝稠感,我立刻想到团团融融的灰尘螨虫乘奔御风进我的鼻腔里,挤得“咯吱”乱叫;钻不进鼻子的脏东西转战我的眼、耳、口,于是双目在刺痛中流泪,双耳仿佛接收到了未名空间里传送的“嘤嘤”电波,嘴巴里生涩地似乎含着一块冷铁。
“阿嚏!”我的过敏症发作了,气势之浩荡震得心口胀痛。
身子一下子轻盈起来,被种在地上的错觉消失殆尽。
兴许动作太大,我一头磕在半高的洗脸池外壁上,把昨天的事儿磕出来了。
其实前天刺伤许彬彬非我蓄意,眼见他对敬叶妄下毒手,我飞也似地冲到他身后,失控般举刀便刺,若说有声响在旁提示“刺心脏”,不知谁人会信,反正我竭力地克制了自己,总算留了他一条命。等半推半赶地送走敬叶后,我也并不真情愿回去补刀,可是叶子花容失色、泪水涟涟的脸孔透出的绝望让我忽然萌生做个了断的恶念,于是就折返了。在此我要真心感谢上苍让陈静水现身,她动机不明地主动背黑锅起码让许彬彬减轻了对敬叶的疑虑,同时也挽救了丧心病狂的我。
这两个人的结局,我昨天下午才知道,说法有点奇怪。
据楼管反映,才通亮的教室一下子灭了灯,有人从他身边“嗖嗖”地跑过,他吓得魂都掉了,好容易摸索着再开灯,只看到一个高个男孩垂着血淋淋的胳膊,一脸苍白地躺倒在地,又把他所甚无几的魂儿吓光了。
据赵徽转述的小道消息,许彬彬的说辞是他被社会上的小混子敲诈,因为正气凛然的拒绝而结下梁子,没想到下课晚走了几分钟,小混子便乘机溜进学校对他打击报复,还好没出大事。由于这份供词,门卫室的四个保安都被辞退了。
据岑今面色凝重、语气低沉地说,原来的班主任老师要回来了,他这个代班卸任了,另外,学委陈静水已于上午坠楼身亡,初步判定为自杀。
真是冷血啊,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居然不为所动。
环视四维,窃窃私语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愁眉不展者有之,莫名难测者有之。
唯敬叶不曾见。
我想她受了昨晚的刺激,必得大病一场才对,故而泱泱不得意,趴在课桌上睡了一上午,稀里糊涂间听到某位老太太声泪俱下地诉说着什么,不消多猜,定是班主任面对破烂摊子感叹命运折腾她这个老太婆。
奇异的是,下午恼人的数学课才开了个头,敬叶偕同许彬彬现身教室。我打了鸡血似地冲她拼命眨巴眼,她却像故意避开我,始终垂着眉,不多看这里一眼。莫非她经历了一夜就觉得我委实算个危险人物,当真不可再亲近了?
这节课听得越发没意思了。
下课铃刚响,老师的脚后跟还没完全跨出教室,赵徽便拉扯着敬叶,大大咧咧地问:“早上怎么翘课了?”
敬叶目光收缩了一下,大概朝我这里歪了歪头,始终没瞅过来。
赵徽也不细究,转向他自以为的天下第一gentleman,关切问道:“彬哥,你啥时候惹上的小混子,要不要我帮你去算账?”
“Hew真是好人,不过这件事我不想再提了。另外,转学手续已经在办理了,我很快就不在这里学习了。”许彬彬说得并不张扬,可众同学不约而同地噤了声,将他这几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纳尼?”赵徽吃噎住般的鸭子嗓音传来。
我留心观察敬叶,她一点没有惊讶的意思,恐怕早已知晓。可她又是在何时何地与这伪君子聊上的呢?二人又说了什么才导致敬叶对我的态度一下冷淡或者说因惧怕而闪躲呢?这种氛围太不正常了。
付佳佳风风火火地挤到许彬彬那儿,纠结在一起的五官像包子褶儿。
“Eury哥哥,你干嘛要走呢,这是全市最好的私立高中了,很多人挤破头想进来的。是不是怕那些小混子骚扰你?我大伯是健身教练的,改天叫他帮你教训教训那些混蛋!”
许彬彬惯会用他迷人的浅笑来应付这些女生,果不其然,付佳佳满面通红得哑巴了。
“哎,如果岑今还管事的话就好了。”叹息声盖来。
敬叶的眼猛得瞪大,又渐渐失了光泽,她可怜巴巴地望向赵徽,红洞洞的眼睛无声地询问那个不便启齿的疑惑。
默契总是在朝夕相处中培养出来的。赵徽必然读懂了这层缄默,朗声道:“岑今毕竟只是代理班主任,现在语文老太婆回来了,他哪有理由再管这种事。不过,他退出做个旁观着也不差,如果你们谁心里有疙瘩,尽可以去一吐为快嘛。”后半句话正是说给敬叶听的。
敬叶默然,习惯性地就要投给我问询的眼光,可她在扬起脑袋的瞬间把眼睛闭上了,皱着眉头硬生生憋回情感,极别扭地转回身去。
我可以感知到她现在有困惑,只是这层困惑因何而来,如何发展还需要探究。仅仅一轮月沉,一盘日升,很多事情突然就变得难以掌控,这感觉我不喜欢。
“修修?你在里面吗?”奶奶虚弱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把我从回想中勾了出来。
“啊,是我。”我答道,一张口就是浓烈的血气。
“是不是不舒服呀,奶奶进来看看。”
我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满天星星闪晶晶。漆黑中怕是打翻了洗漱用具,又是一阵哐当作响,在静谧的夜尤显嘈杂。
做贼心虚的我主动开了门,空无一人的走廊延伸进一片深黑的喉舌中。
“啪——”客厅里有响动,我疑心家里来了夜盗,格外谨慎地迈着步子,模糊中只觉得有谁在茶几处翻找。
心一横,我按下电灯开关,客厅好像睡死过去,半分人气也没有。
眼尖如我确是看到了露出沙发的一角,打量了一番,看不出所以然,便斗着胆子拾来看。
原是一份病历。
“修修你在干什么?”奶奶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我眼前,激得我汗毛倒竖。
“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明天还要上学呢。手上拿的什么呀?”
我心里本存着犹疑,当下却被问得哑口无言,傻呆呆地交出了未及看一眼的病历。
“这是从哪儿找到的?看看,咦,不是我们家的,”奶奶怪诞地瞥了我一眼,“谁是敬叶?”
谁有过脑袋里炸开花的经历?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