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雷特》终于通过审核,没过几日便在学校大礼堂上演,算是高二(1)班对校庆不痛不痒的贡献——毕竟那些校友多是回来感慨人生的,看汇报演出只是为群聊提供了一个相对舒适的环境。
不过敬叶穿着戏服的模样还是惊艳了个别男同学,她虽算不上大美人,略施薄粉后精致的五官便凸显了出来,素日里挂着短袖校服的骨架子在紧身戏服的包裹下特别耐看。在后台,她有意无意地在岑今面前晃荡了几回,后者和那位章老师肩并肩地坐着,不时抿嘴笑笑,把周围的喧闹走动忽略地一干二净。敬叶由内而外地失落,这副浅淡的愁容恰恰符合奥菲莉亚一角的性格特点,无怪一下台许彬彬就赞不绝口说她是“影后”,只是敬叶根本没心情开玩笑,换下服装后便离了大礼堂。
时近傍晚,夕阳蹒跚下天幕,倒像是撒了金箔,映得一派璀璨。四下无风,偶有飞鸟穿林而过,“啾”的一声又蹿进另一蓬抹不开绿意的树丛里。小道上空留石凳,若有哪只飞虫肯歇歇脚,也不怕谁来扇赶它。万物的影子都被拉得狭长,软弱无力地贴在地面,轻薄地随时要腾飞起来。
敬叶低着头走,心中闪过各种场景,待要细究却糊得一团糟,只剩一大片一大片的色块,慢慢剥落下来。她不拐弯,直路通向操场。
他怎么可能喜欢我?他甚至都不曾好好注视我。敬叶清楚地听到演出时男生观众们轻浮的口哨声,这种另类的好感对青春期的女孩子而言有时也不失为一种乐趣,可敬叶并不为所动,她觉得表演算不上成功,因为岑今都不肯赏一句“做得好”。
他是有女朋友的人了,即使最终不能在一起,我始终在先机上差章老师一大截。敬叶突然明白了“先入为主”的无奈,她这个后来人能占着什么便宜?都说男生会记得初恋或者改变他的那个人,怎么想都轮不到自己吧。
况且,这种感觉真的是“喜欢”吗?有没有可能,敬叶大胆猜想,只是恰巧在幼时初生情愫之际遇到了这个人,多年念念不忘实则是缅怀自己的第一颗“红豆”,如果从前未见过他,大概现在只视为路人。
敬叶总算能静心剖析自己,结果——
“咚!”有什么东西砸到了她的脑袋。
“哪个混蛋?”敬叶气急了,脑门还疼得厉害。
操场的中央飘飘摇摇地传来喊声:“踢过来啊。”
敬叶怒从心起,暴走道:“你这个人有没有点素质啊,踢球砸到别人居然还好意思叫受害者捡球!”
她原本预备着说完就跑,转眼那肇事者就奔到了她跟前,娴熟地用脚勾来足球,抬头一笑。
“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你给砸了,从操场上看不到这里,原本没有树的嘛,真是对不起。”他顺手擦了把汗,仍是笑。
“算了,你也不是故意的。对了你是哪个班的,这个点了不去吃晚饭,练球?”敬叶不是斤斤计较的人,气立马消了。
“哈哈,你问我哪个班?”对方砸吧了下嘴,“恐怕你得叫我一声学长了。”
“你高三的?”敬叶谨慎道。
“我大二了。”
敬叶恍然大悟,校庆时大门四开,别说是往届毕业的校友,即使是社会上的人士也可以进来溜达几圈,在这儿遇见学长就不奇怪了。
“学长好。你怎么不去看表演?”敬叶觉得这个问题蠢透了,又找不到什么话说。
“在这个操场上踢了三年的球,有感情了嘛。虽然大学里也常常踢着玩,感觉还是不一样。”大男生说着卷了卷足球袜,露出了一道伤疤。
“哇,负伤这么严重,你女朋友肯定会心疼吧。”
“你说哪个?”他说话很温和,极易相处的模样,但这番言论让敬叶有点难接受。果然,这种尴尬他也察觉到了。
“说笑的,我不是那种花心大少。”
敬叶多少有点敷衍了,她自己说的“女朋友”,却感觉不爽:“大学里都这么闲的吗?现在又不是放国假,你可以回来?”
“谁说的,那些鼓吹大学自由散漫的都是没上过大学的,尤其像我这种医学院的学生,每天累得跟狗一样。”
“你是学医的呀?我妈妈就是医生,而且她也想让我继承衣钵。你在哪所大学读书,说不定以后我们又能做校友了。”敬叶有了些许兴致。
“就在本省的医科大学。算算啊,你大一的时候我大四,足够照应你了。”学长和和气气地说。
“太好了。可是学长,你都说这么忙了,怎么抽得出空回来呢?”
学长自顾地在脚下拨弄起球来,稍显犹豫。
“偶尔感怀下青春还是有必要的嘛。”他说,语调低沉下很多。
“也是哦,那你的同学们也回来了?”
“嗯,白天的时候都叙过旧了。乘着天还没黑,再在这儿玩一会。”他说着转身往操场中央走,步伐有沉重。
敬叶不知怎么没头没脑地跟了过去,来了句:“可以看你玩吗?”
学长哑然一笑,回头道:“随便啊。”
其实敬叶哪儿懂看球,她不过是心里烦躁得厉害,希望能借此转移下注意力。但是才过了5分钟她便不耐烦了,斜靠着单杠的铁杆,目光涣散,不自觉得又想到岑今了,愈发烦躁。
“学妹啊。”那家伙突然蹿到她眼前,吓了她一跳。
“你,能不能……”他支吾起来,敬叶心慌。
“能不能别站在这里?”学长的脸红了,半天缓不过来。
“哦,是不是我碍着你了,抱歉啊。”敬叶说着,可心中很是疑惑——这个要求真古怪。
“没有啦,是我自己的问题。”学长的声音低沉地快听不见了,他回身走了几步,顿一顿,似乎内心做了极大的挣扎,又折返,面对一脸迷茫的敬叶道:“以前有一个女生常常站在这个位置看我踢球,刚才一晃神还以为又看见她了。”
敬叶好八卦的心躁动起来:“是你喜欢的女生吗?”
“不是。”学长干脆坐在了草皮上,敬叶照着他做。
“我应该不喜欢她,胖嘟嘟、成绩差、不温柔、爱缠人,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喜欢。但她大概是喜欢我的,我感觉,你知道双鱼座的男生还是蛮敏感的。还没分文理班时,她和我一个班,是我前座儿。开学头一个月基本无话,后来有一天传作业,她看都不看就甩来一沓子试卷,刚好碰翻了我桌上的奶茶,弄得到处都是,她倒是丢来一包纸巾,笨笨地说‘你自己擦吧’,就好像没事人一样,你说,这种女孩也够奇葩吧。接下来几天还是没什么交集,有一节英语课,老师叫她起来报答案,5个选择题错4个,你要知道我在的是尖子班,那会儿人虚荣心又重,下了课她笨笨地转过来说‘刚才好丢人啊’,我看得出她想用自嘲的方式缓解下尴尬,出于同情应了声,又没得话说。后来有一天,不知为何她突然主动和我谈起了死亡,亲人的死亡,我可能也比较多嘴吧,呛了她几声,结果不欢而散。可是下一天来上学,忘说了她走读我寄宿,我们好像一下子就成了朋友,还很普通的那种,起码不会害羞了。再接下来的事儿就很诡异了,不知从哪一天起她会掐我脸了,会给我使脸色了,会扯我鞋带了,会给我带好吃的了,会缠着我说些有的没的,会看我踢球了,几乎每场都看,不论是体育课还是足球比赛,看完回来又大侃特侃她的感想。虽然后来分班没什么联系,她看我踢球的习惯却一直延续到了高三上半学期,虽然我不喜欢她,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感动。”
敬叶悲伤起来,她实在同情那个女孩,因为她本人也是这么卑微地奉出自己的爱意,而对方同样没有反应,甚至还不如这个学长,起码学长感受到了女孩的感情。
“你不觉得这么做对她很残忍吗?”
“觉得了,可我也不能违逆自己的心意吧,喜欢是不能勉强的,而且她的一些作为我也很难接受。举个例子,如果有个丑男追求你,你又不喜欢他,肯定不想听到人家说你和他怎么怎么样。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班上起流言说我和她有什么的时候,真是气死我了,她明明看得出我不高兴,还不知收敛,故意显出和我有什么的样子,是不是很讨厌?分班后她夸张到拖人给我送卡片、礼物,说实话,假如你当真不喜欢一个人,对方做什么都不会让你回心转意,甚至更讨厌。你懂吗?”
敬叶愣了好大的神,迷迷糊糊听到结尾的几句话,猛地一惊,似乎看见了自己悲惨的命运,浑浑噩噩地答道:“好像有点懂。学长,”她说,“你不喜欢她就是因为她相貌差、成绩差、性格差吗?”
“也不全是。我初中的时候有动心的女孩儿,而且和她是很好的朋友,所以读了高中也常常通电话,怎么都不会无聊寂寞到喜欢这一位吧。”
“明白了,你心有所属。”敬叶快要哭出来了。
“嗯。”
敬叶愤慨起来:“既然你不喜欢她,为什么还记得她?你肯定在骗人!”
“学妹啊,瞧你这话说的。最好的会被记住,最差的也会被记住,尽管我不喜欢她,她到底是我高一一整年的风景,既定的事实。”
“好吧,那她现在在哪儿你知道吗?”敬叶拍拍屁股,已经站起了身。
“反正在一个很远的地方读书,你看我也不会再和她联系了,没必要知道地这么详细不是吗?”学长反问。
敬叶冷笑一声,抬脚就要走,问:“她叫什么名字?”
“这很重要吗?”学长脸色阴晴不定。
“如果我下次见到她,一定告诉她,你这样的人太不值得了。”
学长睁大了眼目送敬叶远去,半饷,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绿闪闪的不明物。
“时间是很厉害的,她现在不会再纠结于我了吧。”他自言自语道,将不明物搁在操场正中央,颠着球慢慢走了。
林修在小树林里蹲下了,她心里疼得很,不知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