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校庆日没多少天了,高二(1)班的《哈姆雷特》才过了初审,不过按那位老师鼻孔里“哼”出的意思,他们这出戏距“看不下去”也不远了,敬叶思前想后认为问题出在道具上,毕竟穿着校服念晦涩的台词只有背书的感觉,打定了注意,她准备到市文化宫借服装。
这假条批得那叫一个艰险,虽然岑今很好说话,可级长的关并不好过,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敬叶,一边摇头一边咕哝:“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搞出这样的花花肠子,期中考试也快到了,把心思多放点学习上。”碍于某种原因,级长啰嗦了一顿后倒也准了假,但只给了两个小时,算来乘地铁来回就要一小时二十分,借服装只能快马加鞭了。
得找两个帮手。敬叶略表达了意思,赵徽和许彬彬立马毛遂自荐,班长欣然领了他俩浩浩荡荡地往目的地挺近。
偏巧现在是上班的高峰期,地铁里挤得一团糟,有个别体型较为魁梧的朋友脸憋得通红,别说座位了,能吸气收腹有地站就不错了。这两位小跟班倒也仗义,虽然各自与其他乘客紧贴后背,愣是留了一块正好的空间给敬叶,女生挺感动的,预备着匀出时间请他们喝一杯。
到了市政大楼一站,哗啦下了十几个乘客,赵徽眼疾臀快,一屁股占了个座,冲女孩子喊:“快来快来,坐这里。”敬叶本想推辞,无奈许彬彬也很坚持女士优先,硬是把她推到那个座位前,赵徽用手挡着那些虎视眈眈的上班族,一把拽过敬叶,强行按了下来。
就在敬叶的后部刚沾上座椅,左手边“吧唧”坐下一个人。
“你这人非要坐嘛!没看到这么挤!”赵徽气不打一处来,冲那人嚷道。
对方好像并不介意他的暴脾气,腼腆地笑笑,敬叶不好意思直视人家,只斜眼从余光里偷瞄了几眼——是个农民工打扮的男人。
样貌实在难以瞥见,敬叶只看到他放在腿上的右手,指甲盖里藏了许多污垢,甚至指关节里也用泥刀刻满了纹路;顺着裤腿往下看,再普通不过的黄胶鞋里塞了一双黑黢黢的脚,那脚脖子比敬叶的手腕还细。
敬叶的心里泛起酸涩来,她突然很想冲赵徽发火。
不过一向温和的许彬彬先她有了不满的情绪。他咬着赵徽的耳朵说:“Hew,你这么有点过分。”
赵徽满不在乎地瞪了他两眼,也不避讳那位农民工兄弟:“怎么了,我说得是实话,现在就是很挤啊,他难道眼瞎看不出那个位子是我专门留给女生的吗?就这么一屁股坐上来,还有没有点素质啊。”
“你怎么会这样想?地铁是公共设施,每个公民都有权利使用,他和我们一样不是吗?”许彬彬颇不理解。
“呵呵,我是个low咖,不懂你这套,我就是觉得他不应该坐下。”
“为什么不应该?我们不坐是因为Ye是我们的朋友,也是个女孩儿,我们在道德和情感上给她让了座,可是这位先生有权享受他的权益并做出不违反法律的选择,你不应该把个人意志强加给他。”
赵徽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把目光移向暗黑的隧道,强压怒火的样子。
敬叶像犯了错的小孩,心里忐忑得要命,她思虑了一会便站了起来,本想安抚赵徽几句,不想另有人在她刚起身那会儿就箭步而上,稳稳地坐了下来。
赵徽扭头一看,火“蹭”得窜上老高,冲敬叶吼道:“你******傻逼啊,好容易给你找了个座,****!”这顿发泄引来了极高的关注度,好几个车厢的人都伸长了脖子朝这里张望,敬叶本人惊得说不出话来。
“Hew,住手!”许彬彬死死抱住赵徽猛捶车门的拳头,后者眼里布满血丝,似一头恼羞成怒的野兽。
地铁又到了一站,车门开启的那一刻,赵徽脱缰野马样地冲了出去,许彬彬在推搡的人群里朝敬叶喊:“我来追他,你放心先去。”说罢影子都被挤没了。
敬叶怔怔地站着。
人民广场一站下了三分之二的乘客,整辆列车突然出奇的宽敞和安静。
敬叶原地绕了几个圈儿,好歹缓过神来,她颓丧地随意坐下,盯着自己的鞋尖儿发呆。很快,有人坐到了她的旁边。
明明有那么多空座位,干嘛还要来吵我。敬叶想着,不耐烦地瞅了来人一眼,这一看,吓了一跳,竟是刚才那位农民工兄弟。
而此刻的他,却笑盈盈地同敬叶对视。
“你、你好。”女生被对方盯得浑身发毛,硬着头皮打了个招呼。
那位兄弟咧开大嘴,两排白的瘆人的牙齿晃得敬叶眼花。他默默地转过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仍是挨着敬叶坐,似乎贴的很近,却又不太挤。
莫非我遇上变态了。敬叶犹疑地幻想了一会,把自己吓得手抖起来,为防那人看出,她双手抱胸,偷偷朝有栏杆的那侧挪过去一点。所幸对方再没动作,又过了两站,下车了。
现在地铁上里零零落落,一节车厢少的几乎没人,敬叶悄悄观察着对面座位的中年妇女,确定她只是个买菜回家的主妇,便安了心,头靠在栏杆上,打起盹来。
地铁里的广播传来柔和的女声:“下一站,市文化宫,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从左边门下车。”敬叶睡得不死,蓦地张开眼,才要站起来伸展筋骨,突然发现整架地铁空无一人。
她局促不安地左看右看,一段段空厢寂静无声,唯有悬挂扶手有规律地晃动着。
又不是终点站,怎么可能一个人也没有。敬叶心里犯怵,想了又想,总没什么令她信服的理由可以解释这个现象。
她干坐了几秒,总感觉别扭,想抬头看看厢顶的站台提示板,眼光从黑黝黝的车窗处扫过,吓得惊跳了起来。
在对面漆黑无光的窗面里反射出她颤抖的身子以及,紧挨着她坐下的一个面色惨淡的小女孩。就在前不久,她还确认过目所能及的车厢里根本没有人。
敬叶捂住眼睛,蹲在地上发抖,她拼命告诉自己那都是幻觉,幻觉!好容易冷静下来,她鼓足勇气睁开了眼,只看到一双黑色的小皮鞋已经走到她跟前,敬叶触电似的弹到门口,拼命拍打着喊:“开门开门!放我出去啊!开门!”眼泪已经沁满眼眶。
“大姐姐。”幽幽的童声在她身后响起。
敬叶快要晕过去了,她扶着门把手,僵着身子转回来,眼还是闭得死死的。
“是我啊。”女童拽了拽她的衣袖,敬叶噗通跪倒在地,腿软的再站不起来。
这个角度,对方居高临下。
“你看我。”她仍是坚持。
敬叶一下子怒了,她抱着死就死吧的决绝,忽得张开了眼睛。
“萌羽?”疑惑大于恐惧。
小女孩勉为其难地笑笑:“大姐姐你刚才没认出我吗?”
敬叶惊魂甫定,喘着气道:“对不起啊,我可能太累了,眼花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一下子没认出你来。萌羽你是一个人吗?”
“不。”小女孩的笑容越发勉强。
“那你肯定是和妈妈来的吧,走失了吗?我送你回去。”敬叶拍拍灰尘,正想站起来,反被对方一把按住。
“千万不要啊姐姐,我不能回去。”萌羽的表情慌张起来。
说着也怪,这位小朋友大名沈萌羽,正是敬叶已故同学沈皞天的亲生妹妹,以前因着故人的关系,敬叶和小女孩交往过一段时间,只是在其兄自杀过世后再没联络,一来是敬叶曾为那哥哥担了不少麻烦,不想再被牵扯,二来对方母亲也是个性子躁的女人,很不待见她。可今日居然在地铁上相遇,还是挺离奇的相遇,总让人想入非非。
“大姐姐,你带我走吧,求求你了。”小女孩淡薄的身子微微摇晃。
敬叶估计那位苛刻的母亲丧子后定是对女儿愈发严苛,回想起她参加音乐比赛以0。11分屈居第二时被母亲骂得狗血淋头,大概后来的日子也不好过。可那始终是人家的家事,敬叶又有什么办法呢?
“萌羽你别怕,姐姐知道你过得不开心,可是你妈妈总归是爱你的,就算她骂你打你,其实也是为你好。”敬叶只能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实在也不知如何安慰。
“姐姐,你真的不能带我走吗?”萌羽几乎是带着哭腔说得。
敬叶为难地摇摇头,道:“真的真的对不起啊萌羽,姐姐不知道该怎么帮你。”
沈萌羽擦了擦眼睛,垂着头说:“那好吧。但是姐姐,你能不能帮我件别的事?”
“行啊,你说,我要是能做到一定帮你。”敬叶信誓旦旦道。
“我爸爸离家出走了,我一直在找他,可就是找不到,如果你见到了他,就告诉他‘小羽真的很想爸爸’,这个铁盒子里有他的照片和我画的画,姐姐你会答应我的对吧?”萌羽说着就哽咽了,小模样惹人怜惜。
“放心好了,我若见着你爸爸,一定替你转达。”
敬叶才想摸摸那孩子的头,却听她大喊一声“来不及了”,撒丫子就跑。敬叶忽想起她的嘱托,便追了上去:“萌羽,你的那个铁盒子呢?”小女孩在前头跑得极快,许是没听见,也不搭理。敬叶只得紧追不舍,怎么也没料到失脚踩上空矿泉水瓶子,一下子摔了个狗吃屎。
“哎哟!”敬叶惨叫一声。
“干嘛,我又不是故意踩你的,叫那么响。”赵徽白了她一眼。
敬叶一愣,她使劲揉揉眼,赵徽、许彬彬正上下打量她,周围的人挤得同沙丁鱼罐头般。
“我怎么……”敬叶这回可懵了。难道同赵徽的争吵、空无一人的车厢、沈萌羽现身都是自己在做梦吗?
“Ye,你站着也能睡着,太厉害了。”许彬彬不忘打趣。
敬叶正欲辩解,列车像撞上了什么似的,发出令人震颤的巨响,把猝不及防的乘客唬了一跳,多亏了人挤人才没摔得四仰八叉。
广播响起:旅客们,由于本次列车发生故障,请下车换乘,给您带来的不便敬请谅解,谢谢配合。
“搞什么嘛。”赵徽撅嘴道。
黑压压的人像卸货般涌了出来,没几个有好脸色。可过了一会儿,前方躁动起来。
“出事了出事了!”有人喊。
“怎么了呀?”好事者问。
“听说有个女的带着小孩卧轨自杀了!”
“啊,那小孩是她亲生的不,太惨了吧。”
“谁知道呢,还卧轨,哎呀妈呀,恐怖死了。”
……
敬叶的脑袋像被狠敲了一下,顺势就要倒,被许彬彬一把抱住,坐在地上缓缓气。
“你怎么啦?”赵徽紧张地凑上来。
敬叶坐下时感觉腰里有东西硌得慌,她把手伸进衣兜,试探了一下,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那种冰凉的、锈渣渣的触感,不就是个铁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