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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情感第一

陈太子舍人徐德言之妻,后主叔宝之妹,封乐昌公主,才色冠绝。时陈政方乱,德言知不相保,谓其妻曰:「以君之才容,国亡必入权豪之家,斯永绝矣。傥情缘未断,犹冀相见,宜有以信之。」乃破一镜,人执其半,约曰:「他日必以正月望日卖于都市,我当在,即以是日访之。」及陈亡,其妻果入越公杨素之家,宠嬖殊厚。德言流离辛苦,仅能至京,遂以正月望日访于都市。有苍头卖半镜者,大高其价,人皆笑之。德言直引至其居,设食,具言其故,出半镜以合之,仍题诗曰:「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陈氏得诗,涕泣不食。素知之,怆然改容,即召德言,还其妻,仍厚遗之。闻者无不感叹。仍与德言、陈氏偕饮,令陈氏为诗,曰:「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敢,方验作人难。」遂与德言归江南,竟以终老。

唐武后时,左司郎中乔知之有婢名窈娘,艺色为当时第一。知之宠爱,为之不婚。武延嗣闻之,求一见,势不可抑。既见即留,无复还理。知之痛愤成疾,因为诗,写以缣素,厚赂阍守以达。窈娘得诗悲惋,结于裙带,赴井而死。延嗣见诗,遣酷吏诬陷知之,破其家。诗曰:「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昔日可怜君自许,此时歌舞得人情。君家闺阁不曾难,好将歌舞借人看。富贵雄豪非分理,骄奢势力横相干。别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袂伤红粉。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时载初元年三月也。四月下狱,八月死。

宁王曼贵盛,宠妓数十人,皆绝艺上色。宅左有卖饼者妻,纤白明媚,王一见注目,厚遗其夫取之,宠惜逾等。环岁,因问之:「汝复忆饼师否?」默然不对。王召饼师使见之,其妻注视,双泪垂颊,若不胜情。时王座客十余人,皆当时文士,无不凄异。王命赋诗,王右丞维诗先成:「莫以今时宠,宁忘昔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开元中,颁赐边军纩衣,制于宫中。有兵士于短袍中得诗曰:「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畜意多添线,含情更着绵。今生已过也,结取后身缘。」兵士以诗白于帅,帅进之。玄宗命以诗遍示六宫,曰:「有作者勿隐,吾不罪汝。」有一宫人自言万死。玄宗深悯之,遂以嫁得诗人,仍谓之曰:「我与汝结今身缘。」边人皆感泣。

朱滔括兵,不择士族,悉令赴军,自阅于球场。有士子容止可观,进趋淹雅。滔召问之曰:「所业者何?」曰:「学为诗。」问:「有妻否?」曰:「有。」即令作寄内诗,援笔立成。词曰:「握笔题诗易,荷戈征戍难。惯从鸳被暖,怯向鴈门寒。瘦尽宽衣带,啼多渍枕檀。试留青黛着,回日画眉看。」又令代妻作诗答曰:「蓬鬓荆钗世所稀,布裙犹是嫁时衣。胡麻好种无人种,合是归时底不归?」滔遗以束帛,放归。

顾况在洛,乘间与三诗友游于苑中,坐流水上,得大梧叶题诗上曰:「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况明日于上游,亦题叶上,放于波中。诗曰:「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后十余日,有客来苑中寻春,又于叶上得诗,以示况。诗曰:「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

韩晋公镇浙西,戎昱为部内刺史。失州名。郡有酒妓,善歌,色亦媚妙,昱情属甚厚。浙西乐将闻其能,白晋公,召置籍中。昱不敢留,饯于湖上,为歌词以赠之,且曰:「至彼令歌,必首唱是词。」既至,韩为开筵,自持杯,命歌送之,遂唱戎词。曲既终,韩问曰:「戎使君于汝寄情邪?」悚然起立曰:「然。」言随泪下。韩令更衣待命,席上为之忧危。韩召乐将责曰:「戎使君名士,留情郡妓,何故不知而召置之,成余之过!」乃笞之。命与妓百缣,实时归之。其词曰:「好去春风湖上亭,柳条藤蔓系离情。黄莺久住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

韩翃少负才名,天宝末,举进士。孤贞静默,所与游皆当时名士。然而荜门圭窦,室唯四壁。邻有李将失名妓柳氏。李每至,必邀韩同饮。韩以李豁落大丈夫,故常不逆,既久逾狎。柳每以暇日隙壁窥韩所居,即萧然葭艾,闻客至,必名人,因乘间语李曰:「韩秀才穷甚矣,然所与游必闻名人,是必不久贫贱,宜假借之。」李深颔之。间一日,具馔邀韩。酒酣,谓韩曰:「秀才当今名士,柳氏当今名色;以名色配名士,不亦可乎?」遂命柳从坐接韩。韩殊不意,恳辞不敢当。李曰:「大丈夫相遇杯酒间,一言道合,尚相许以死,况一妇人,何足辞也!」卒授之,不可拒。又谓韩曰:「夫子居贫,无以自振,柳资数百万,可以取济。柳,淑人也,宜事夫子,能尽其操。」即长揖而去。韩追让之,顾况然自疑曰:「此豪达者,昨暮备言之矣,勿复致讶。」俄就柳居。来岁成名。后数干淄青节度侯希逸,奏为从事。以世方扰,不敢以柳自随,置之都下,期至而迓之。连三岁,不果迓,因以良金买练囊中寄之,题诗曰:「章台柳,章台柳,往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柳复书,答诗曰:「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柳以色显独居,恐不自免,乃欲落发为尼,居佛寺。后翃随侯希逸入朝,寻访不得,已为立功番将沙咤利所劫,宠之专房。翃怅然不能割。会入中书,至子城东南角,逢犊车,缓随之。车中问曰:「得非青州韩员外邪?」曰:「是。」遂披帘曰:「某柳氏也。失身沙咤利,无从自脱。明日尚此路还,愿更一来取别。」韩深感之。明日如期而往,犊车寻至。车中投一红巾苞小合子,实以香膏,呜咽言曰:「终身永诀。」车如电逝。韩不胜情,为之雪涕。是日,临淄大校置酒于都市酒楼,邀韩。韩赴之,怅然不乐。座人曰:「韩员外风流谈笑,未尝不适,今日何惨然邪?」韩具话之。有虞侯将许俊,年少被酒,起曰:「寮尝以义烈自许,愿得员外手笔数字,当立置之。」座人皆激赞,韩不得已与之。俊乃急装,乘一马、牵一马而驰,径趋沙咤利之第。会咤利已出,即以入曰:「将军坠马,且不救,遣取柳夫人。」柳惊出,即以韩札示之。挟上马,绝驰而去。座未罢,即以柳氏授韩,曰:「幸不辱命。」一座惊叹。时沙咤初立功,代宗方优借,大惧祸作,阖座同见希逸,白其故。希逸扼腕奋髯,曰:「此我往日所为也,而俊复能之!」立修表上闻,深罪沙咤利。代宗称叹良久,御批曰:「沙咤利宜赐绢二千匹,柳氏却归韩翃。」后罢府闲居,将十年,李相勉镇夷门,又署为幕吏。时韩已迟暮,同职皆新进后生,不能知韩,举目为恶诗。韩邑邑殊不得意,多辞疾在家。唯末职韦巡官者,亦知名士,与韩独善。一日,夜将半,韦叩门急,韩出见之,贺曰:「员外除驾部郎中、知制诰。」韩大愕然曰:「必无此事,定误矣。」韦就座,曰:「留邸状报制诰阙人,中书两进名,御笔不点出,又请之,且求圣旨所与,德宗批曰:『与韩翃。』时有与翃同姓名者,为江淮剌史,又具二人同进,御笔复批曰:『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又批曰:『与此韩翃。』」韦又贺曰:「此非员外诗耶?」韩曰:「是也。」是知不误矣。质明而李与僚属皆至,时建中初也。自韩复为汴职以下,开成中,余罢梧州,有大梁夙将赵唯为岭外刺史,年将九十矣,耳目不衰,过梧州,言大梁往事,述之可听,云此皆目击之。故因录于此也。

李相绅镇淮南,张郎中又新罢江南郡,素与李构隙,事在别录。时于荆溪遇风,漂没二子,悲蹙之中,复惧李之雠己,投长笺自首谢。李深悯之,复书曰:「端溪不让之词,愚罔怀怨;荆浦沈沦之祸,鄙实愍然。」既厚遇之,殊不屑意。张感铭致谢,释然如旧交。与张宴饮,必极欢尽醉。张尝为广陵从事,有酒妓,尝好致情,而终不果纳。至是二十年,犹在席,目张悒然,如将涕下。李起更衣,张以指染酒,题词盘上,妓深晓之。李既至,张持杯不乐。李觉之,即命妓歌以送酒。遂唱是词曰:「云雨分飞二十年,当时求梦不曾眠。今来头白重相见,还上襄王玳瑁筵。」张醉归,李令妓夕就张郎中。张与杨虔州齐名友善,杨妻李氏即墉相之女,有德无容,杨未尝意,敬待特甚。张尝谓杨曰:「我少年成美名,不忧仕矣。唯得美室,平生之望斯足。」杨曰:「必求是,但与我同好,必谐君心。」张深信之。既婚,殊不惬心,杨以笏触之曰:「君何大痴!」言之数四,张不胜其忿,回应之曰:「与君无间,以情告君,君误我如是,何谓痴?」杨历数求名从宦之由,曰:「岂不与君皆同耶?」曰:「然。」「然则我得丑妇,君讵不闻我邪?」张色解,问:「君室何如?」曰:「特甚。」张大笑,遂如初。张既成家,乃诗曰:「牡丹一朵直千金,将谓从来色最深。今日满阑开似雪,一生辜负看花心。」

刘尚书禹锡罢和州,为主客郎中、集贤学士。李司空罢镇在京,慕刘名,尝邀至第中,厚设饮馔。酒酣,命妙妓歌以送之。刘于席上赋诗曰:「囗鬌梳头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李因以妓赠之。囗鬌,字亦作低堕,并上声,《古今注》言即坠马之遗传也。

太和初,有为御史分务洛京者,子孙官显,隐其姓名。有妓善歌,时称尤物。时太尉李逢吉留守,闻之,请一见,特说延之。不敢辞,盛妆而往。李见之,命与众姬相面。李妓且四十余人,皆处其下。既入,不复出。顷之,李以疾辞,遂罢坐,信宿绝不复知。怨叹不能已,为诗两篇投献。明日见李,但含笑曰:「大好诗。」遂绝。诗曰:「三山不见海沉沉,岂有仙踪尚可寻?青鸟去时云路断,嫦娥归处月宫深。纱窗遥想春相忆,书幌谁怜夜独吟?料得此时天上月,祇应偏照两人心。」欠一首。

博陵崔护,姿质甚美,而孤洁寡合。举进士下第。清明日,独游都城南,得居人庄,一亩之宫,而花木丛萃,寂若无人。扣门久之,有女子自门隙窥之,问曰:「谁耶?」以姓字对,曰:「寻春独行,酒渴求饮。」女入,以杯水至,开门设床命坐,独倚小桃斜柯伫立,而意属殊厚,妖姿媚态,绰有余妍。崔以言挑之,不对,目注者久之。崔辞去,送至门,如不胜情而入。崔亦睠盼而归,嗣后绝不复至。及来岁清明日,忽思之,情不可抑,径往寻之。门墙如故,而已锁扃之。因题诗于左扉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秖今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后数日,偶至都城南,复往寻之,闻其中有哭声,扣门问之,有老父出曰:「君非崔护邪?」曰:「是也。」又哭曰:「君杀吾女。」护惊起,莫知所答。老父曰:「吾女笄年知书,未适人,自去年以来,常恍惚若有所失。比日与之出,及归,见左扉有字,读之,入门而病,遂绝食数日而死。吾老矣,此女所以不嫁者,将求君子以托吾身,今不幸而殒,得非君杀之耶?」又特大哭。崔亦感恸,请入哭之。尚俨然在床。崔举其首,枕其股,哭而祝曰:「某在斯,某在斯。」须臾开目,半日复活矣。父大喜,遂以女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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