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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山人一宿姻缘绝,解下安冠泪满腮。”后人译之,所谓蓬莱仙女也。他如“芝种丹田消白日,汞烧金鼎度清秋。长啸一声天地老,三千甲子半枰棋”之句,颇为士林所称赏。当时听者为致真假之辨,复吟一绝云:“我是云丘散诞人,半生三见海扬尘。今来寄语夸毗子,何必劳劳问假真。”吟毕,拂衣去。且曰:“仙凡路隔,郎君自爱,吾从此逝矣,不复再游吴中矣。”一时儿童自六七岁以下者,有见其绛衣霓裳,在云端拱揖者。后亦竟无他异。朱名尧封,少溪其别号,世平湖人。万历丙子,澉川有张某兄弟者,尝以廉值取其叔某之田。叔贫而无以为生也,亦时时乞贷不已。张患苦之,谋杀焉,而惧其子也。先以计延致其子于家,强之饮至醉,幽诸别室,杀而沉于河。即其夜,潜入其家,并叔婶而缢之。其孙脱走,有亲韩某者云:“去草不去根,春来且复生,奈何纵其遗孽,自贻戚哉!”亟往追而杀之,尽焚其庐舍,以匿其迹。里中人咸不平,相与讼诸令,令曰:“若非坊总,而讦人不轨,是殆欲倾之也。”鞭而遣之。巳而坊总入首,令曰:“若为坊总,人有不轨,不先首实,而人首之。”亦朴焉。群情汹汹,论辩不已。乃拘张至,不服而笞之。俄而,有蛇从梁而下,堕几案前,忽化为三,绕张兄弟,而啜其血,击之不去,亦不毙。令曰:“此必冤狱也,第往观之。”至其地,则群议嚣然称冤,尽得其情状。于是并其父子兄弟及与谋之人,尽致之辟。人情大快,而蛇亦莫知所之。夫杀人大罪也,况父子祖孙举家而歼焉,罪滋大矣。矧所杀者同宗之人,叔若弟称者哉!则尤大变也。含冤之鬼,死而不化,阴为变幻,以伸其所不平。夫亦天道、王法有所不容,而潜假是蛇以鸣冤耳。志此为戒。万历初年,江陵当国,沙汰天下郡县学生员,十去其四。而进学者,大邑不得过十五名。于是士人无阶而进,与在学而惧汰者,相率输粟入监。布政司兑银给札,若列肆交易然。四季差官转解,络绎于道。其无力输纳者,少有诖误,辄在汰中。有司亟夺恩典,收籍当差,不少宽假。而相国二子,相继登第,士论嚣然不平,佥相语曰:“相国其不恕矣。状元及第,士人华选也,以私诸子。而孤寒之士,乃不得厕籍儒林哉!”噫!是殆未知微意所在矣。盖自嘉隆之季,四郊多垒,海内虚耗。庆历之间,虏酋内附,乞恩邀赏,动以亿计,司农往往不给。而鬻爵卖官,大开旁径,犹然不继。相国乃为一切之法,以驱士人,而笼其财耳。不然,京师首善之地,太学育财之所,何郡邑之所不容,为太学之所茹纳耶?岂郡邑之选士贵精,而独滥觞于太学耶?岂乡学固储材之地,而国学乃罔利之薮耶?此其微意有在,不可不察也。国家垦田有定额,比来狡伪萌起,避重就轻,互相影射,弊诚有之。然郡邑犹能禅补旧额,不亏上供之数,未甚厉民也。万历八年冬,言官建议,量田以清浮粮,苏民困。于是,诏谕天下,垦田通行丈勘,计亩核实,当办粮差。一时有司希奉风旨,务以额外增田为功,乃立扇长、图长、弓正、计算、知因人役。先令民间自报原额若干,今丈出若干,或丈缺若干,编号插签。然后各役到田,再三覆丈。每至一乡,鸣鼓击柝,号召业主。业主则箪食壶浆,蒲伏道左,承奉惟谨。而此辈犹然伸缩其间,水涯草堑,尽出虚弓;古冢荒塍,悉从实税矣。至于田连阡陌者,其力足以行贿,其智足以营奸,移东就西,假彼托此,甚则有未尝加弓之田。而图扇人役,积尺积寸,皆营私窟。遂使数亩之家税愈增而田愈窄矣。是欲清浮粮而浮粮愈多,欲苏民困而民困弥甚也。此无他,立法不善之弊也。夫田间形势,以四围通水为一圩,而圩之大小不齐,不可以计亩限也。当每圩立一圩长,通计圩内田片若干,每片实田若干,某户田若干,庶便稽查,可无隐漏。今各役先限田数,实起弊端。一圩之田,数人分丈。一人之役,数圩分量。互相推托,弊孔百端,小民重困矣。立法不善,其弊至此。嗟乎!善生财者,岂在与民较锱铢乎?今直隶、山东频海之地,荆、襄、唐、邓沮洳之场,无虑万顷,若设官开屯,数年即为腴产,岁入奚啻百万。司计者不为劈画其间,而区区与小民争此尺寸,犹为经国长策哉!两浙沿海郡邑,各设卫所备倭,临之四总,统之都司,制也。嘉靖间,海寇猖獗,虔刘边陲,浙兵脆弱不敌。于是,召募客兵御之,事宁不能撤,乃分莅边郡,而大营团操于会城者,居多。坐食厉农,非一日矣。顷因江陵当国,裁省诸务,意在销兵。而两浙巡抚都御史吴善言,希奉风旨,图销之而未得其术。于是,议减其饷,复强售之钱。时钱法不行,兵已重困。又五月不给饷,军士嗷嗷待哺,脱巾而求,众心思乱。乃于万历十年二月晦日,渠首某某等刑白马,祭祷设盟。厥明,三月朔,拥众入院,执吴下营,席藁露坐,而数之曰:“朝廷养兵备警,必先饱其饷,而后责其出死力。我辈五月无粮,脱有寇至,安能使我枵腹操戈御敌哉!”按院、盐院二侍御闻变,急驰赴营,谕曰:“若等欲何为,而敢称乱耶?”军士厉声曰:“我等迫于饥寒,而主帅不我恤,无以为生,故至此,非敢称乱也。脱有二心,则帑藏之金,运司之积,奚啻亿万万计,吾等一举而浮海,谁复我禁耶?所以为此者,诚为一时饥寒谋,尤不欲背义而冒不赦之罪也,讵曰称乱哉!”二侍御唯唯,即于布政司括银数千两贷之,仍榜揭吴罪,以安其心。明旦,军士亦缚渠首二人待罪,二侍御释之。并给五月粮,又预贷三月粮,而乱亦稍定。事闻,朝廷遣兵部侍郎张佳胤抚之。张入营,佯若无所建置,宽其辔策,亦厚遇首乱者。因循一年余,而中以他事,诛九人,众始翕然听命。夫兵聚之易,散之难,故有事不可轻募,事平不可轻销。自古国家之变,多起于此。我国家二百年纪纲法度,一旦扫地至此。渐不可长,后将何极?及今不一振之,不知其终也已。教读丁士卿,越人也,流寓钱塘,尚气节,好建言时事。嘉靖间,侍御庞惺庵公巡浙,丁上书言事,多所采纳施行。及处置巡警夫役一事,会城民甚便。盖巡警夫役,旧役编民。应役者终宵巡视,及旦回话,辄过午不得返生业。丁始建议出雇役银,除优免外,量家贫富为三则,出银给巡军代之。十余年间,民安其业。至是,有司尽取雇役银,起巡警铺,设栅巷木,而复役编民巡警。适宦家某被盗,有司罪责巡警夫役。丁窃不平,鸣于官,不从。乃走京师论之,又为显宦所绐。归,而有司不惟不为处,且捕之急。民间嚣然,曰:“丁为吾侪得罪,不可不论救。”一呼而起者,数百人,有司佯为释之,而潜中于按院。按院捕之弥急,民间复呼而起,图救丁也。时则诸不逞之徒,效尤于乱兵故事,乘机纵火,燔二三宦家,逼逐司府官吏,沿门掳掠。荐绅巨室,靡不被其害者。此万历十年五月朔日事也。巡抚张公佳胤,仓卒闻变,尽拘其人,不分首从真伪戮之,间有误及道路经行与远方商人之偶在途者。事定奏闻,论功钦赏。陆生宇怀,少习蔡氏书,游邑庠,为博士弟子员,郁抑不得志,遂以轩岐术,行于海盐、平湖间。为人忠信谨厚,安贫守义,澹如也。万历癸未九月二十六日,得疾不起,至十月十三日卒。乃其外舅张月川氏入邑,寓曹姓者家,其弟出,遭生于道,见其冠履一新,翩然而来。相揖,与偕至曹见之。叙寒暄毕,谆谆〈言翕〉〈言翕〉,皆家人语。在坐五六人,亦与饮茶酬礼而罢。乃十月二日事。时则生卧床已六日矣。及卒,张往哭之。询其终始,张大骇为异。夫鬼神示异,自古有然,若狐突之遇申生,雷塘之见陈主,王弼倚墓而谈易,彭生豕立而人啼,往牒所传,未尽诬也。乃生未殁而见异通都,白昼人群所聚,显然神游,尤旷古所未经见。国家设科举,以待怀才抱德之上,文衡主于内帘,而监司关防于外,郡守邑宰以供百执事役耳。糊名易书,三试而拔其尤以献,其制至公,亦至善也。自弘正以来,始重甲科,限资格。而内帘试官,皆乡科教职,名论既卑,外帘遂侵其权,滥觞于嘉隆之间,而内帘率为虚器矣。于是,士子相率以趋有司之门,私相要结;而好承奉者,又萃奔竞之薮。及至临场,而弥封、对读交相关接,每一揭榜,皆其门生故友,而孤寒之士、直已守道者,无一与选矣。间有无因而预鹿鸣者,其座主必山乡小县,士风古朴,或不好奔竞之有司,然亦千百之什一也。万历乙酉,又当乡试之期。

科道官交章论奏,下礼部议,准弘治甲子、嘉靖辛卯故事,特敕翰林等官知贡举。而两浙则孙太史继皋、常给舍居敬,佐以新科教职。外帘有司,一无所与。二公亦欲力变文礼,敦尚实学,所取多平正典雅,不尚奇诡,间有特以论策高等甄录者。于是老成积学之上,始得与选,而私门桃李尽皆摈弃。一时号称得士云。国家取士盛典,往往为营私之窟,甚非朝廷求贤雅意。而百年旷举,乃见于今。予时以内艰不与试,而心窃为士类快之。若使此法著为定例,不惟可以公得人之选,而奔竞之风可息,士习亦少变矣。自古异端惑人,不过簧鼓其说,以乱吾道,未有缘佛奸淫,以致杀人之祸者。近有法王、佛师,谈经说偈,以愚黔首,一倡百和,男女相杂而师事之,若以为维摩复出也。于是有受戒结缘之说,而淫风大行矣。万历间,佛子某聚徒于嘉禾之王店镇,一妇人弃其夫,而师事之五六年,因而有娠。佛子惧无以自解也,诒之曰:“吾与若情昵至此,夫君久不相洽,一旦生育,将不贻笑吾党?吾为若计,在神其术。谓若当白日升天,俾若先遁,吾从之,往他乡,即永为好矣。”妇信之。为木龛,制法服,灌以松脂。万历乙酉冬十一月,大建道场,修斋诵经,送妇升天。一时男妇罗拜送佛者,以数百计。妇入龛,佛子亟闭之,可入而不可出。潜置火龛中,火发,延及松脂、衣服。佛子乃称,妇口吐火自焚,仍用铙钹铮鼓,声震天地,俾人不闻其哀痛声。须臾焚死,以灭其迹。郡大夫闻其事,捕某,扑杀之,其从奔散。既托佛以宣淫,而又因奸以杀人,其阴骘酷烈乃至于此,即死有余辜矣。书此为戒。夫尘土之浮沙也,乘风则扬。北方地高,少雨土燥,而风力又劲,故多尘。江南卑湿无尘,惟夏冬久不雨,间有之,然非风不发也。万历丙戌二月杪日,积雨之后,天阴无风,近午空中蒸蒸若雾气然,有顷而滚滚入室,尘积几案间,拂去复聚,不可挥洒。且也无处不到,即密室中,户牖谨闭不启,亦潜入之矣。是春多涝,土淖不生尘;是日无风,即尘不能扬。此何繇生我?夫天之所降,雨雪霜露已;地之所蒸,岚烟瘴疠已。尘非天降地升也,即游气纷扰,野马氤氲,亦何所积而为尘?吁!亦异矣。万历丁亥夏涝,苏、松、嘉、湖多所淹没,惟盐官土高,仅可耕耘。忽于七月二十一日,飓风大作,霪雨如注,倾垣倒屋,无一家不被其害者。廨宇、学舍、城楼、敌台、神祠、佛殿、牌坊、华表一时圯坏者,十之七八。连抱古木,斩焉摧折,或拔而置之百步外。如此者,不可胜纪。平地水深数尺,海塘石砌尽颓。民间皇皇,莫知所措。忆自庆历间,两遭潮溢,其风力之劲,未有若斯之甚者。居无何,有自郡城来者,有自会城来者,有自苏湖来者,以至云间、越上诸所来者,无不云云。一日间,数千里内同此变异,禾稼尽损,岁亦大歉,是殆天意,非人力所能抗也。万历戊子,自正月至四月,霪雨为灾,河水漫溢,江淮浙直间,淼茫一壑,岁大无麦。先是,丁亥风变岁歉,至是以涝伤麦,遂至歉甚,米价腾踊,民不聊生。兼以大疫,死者相属于道。有司不达事宜,强为限价遏籴之令。富室患之,拥米不售。饥民嗷嗷待哺,无从告籴者。朝廷诏解其禁,毋限毋遏,以顺民俗,民颇便之,米稍稍出。有司复报大户,勒其出粟,减价官籴,米愈不出,民益病焉。往年有诏,令民得输粟赎过,存积备荒。有司利罚金之便,仅应故事。及诏发粟,仓廒空虚,靡可发者。即少有所发,又不得其术,辄为豪有力者得之,饥民曾不沾升斗之惠。

已而四方商运踵至,又为牙侩射利者恐吓而去。所在饥民,专仰给富室;而富室坐索高价,益拥米不出,价亦滋贵。米石价银一两六钱,麦石价银八九钱。鬻产,产不贱不售;鬻妻女,妻女以口食贵不售。民间多茹糠秕、草木以充腹,饥而死者相籍。一乡一邑之间,死者日以数百,河渠秽不可濯。秋则大旱,人情皇皇,焦禾杀稼,非有力者,则赭然稿矣。闻诸父老,嘉靖乙巳荒歉,米价如之,然当时止浙中数郡之厄,江淮间丰稔之处尚多,有司许其通融,米商辐辏骈集,所苦不过二三月,非若今历夏秋半岁而未有救援之泽也。今京省诸所,荒者十居八九,而有司奉法失当,益稔民患。民之困疲,视嘉靖间,则又甚矣。夫积粟有令,遏籴有禁,赈恤有诏,朝廷轸念黎民之心,至优渥矣。所为未荒之备,既荒之救者,其法亦详矣,而不免仓皇失措,坐视民之饥而死也,是谁之过欤?是谁之过欤?葛山在海盐县治西南二十里,与丰山相望。其山卑猥,无可供游览,而地亦僻陋,人罕至焉。惟石独坚白,与秦驻、丰雅诸山所产不同。万历丁亥秋大风,潮溢,海塘倾圯,大役斯兴。建议者遂欲开荡此山,以供筑海之役。于是设官,鸠工采石。明年已丑正月中,忽传山有银矿,翕然聚观。然其银星,砂石重,不满分厘,煎之十无一二。有司以矿砂微薄,不欲开利孔,为民害,闭不以闻,并采石而禁之,事遂寝。因记之,以杜他年之妄觊者。崔鸣吾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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