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大夫家祭多不同,盖五方风俗沿习与其家法所从来各异,不能尽出于礼。古者修其教,不易其俗,故周官教民,礼与俗二者不偏废,要不远人情而已。韩魏公晚年裒取古今祭祀书,参合损益为《祭仪》一卷,最为得中,识者多用之。近见翟公巽作《祭仪》十卷,而未之见也。问其大约,谓如或祭于昏,或祭于旦,皆非是,当以鬼宿渡河为候,而鬼宿渡河常在中夜,必使人仰占以俟之。其他大抵类此,援证皆有据,公巽博学多闻,不肯碌碌同众,所见必每过人也。
俞澹字清老,扬州人,少与鲁直同从孙莘老学于涟水军,鲁直时年十七八,自称清风客,清老云:奇逸通脱,真骥子堕地也。尝见其赠清老长歌一篇,与今诗格绝不类,似学李太白,而书乃学周越。元间清老携以见鲁直欲毁去,清老不肯,乃跋而归之。黄元明云:鲁直诗千馀篇,中岁焚三之二,存者无几,故自名集。其后稍自喜,以为可传,故复名《敝帚集》。晚岁刊定,止三百八篇,而不克成,今传于世者尚几千篇也。
诸葛孔明材似张子房学学不同,子房出于黄老,孔明出于申韩。方秦之末可与图天下者非汉高祖而谁,项羽决不足以有为也,故其初即归高祖,不复更问项羽,异之徒,异矣。然而黄老之术不以身易天下,是以主谋而不主夺,图终而不图始,阴行而不帝得天下而己不与也。孔明有志于汉者,而度曹操、孙权不在于是,故退耕以观其人,唯施之刘备为可,其过荀文若远矣。以备不足与驱驰中原而吞操,宁远介于蜀,伺二氏之弊,乃矫汉末颓弱之失,一齐之以刑名,错综万务,参名实,用法甚工,而有罪不贷,则以申韩为之也。惟所见各得于心,非因人从俗以苟作此,所以为黄老而不流于荡,为申韩而不流于刻,故卒能辅其才而成其志者也。
张子房不尽用其材,知高祖非三代之主也,彼假韩彭以为用,而终覆灭之。子房谋矣,其可复以身为之乎?至惠帝父子之间,则不肯深与,乃托之商山四老人。吾意卒能羽翼太子者,非四老人所办,其间曲折,子房实教之也。然而与人谋而得天下,又有以定其后,以开万世之业,皆谢而不有,非近道者孰能为之。若孔明则不然,刘备初未必有意复汉,盖自孔明发之,方委己以听,而内则费、蒋琬,外则张飞、关羽之徒,材皆出已下,可役使不争,则何惮而不在前是以姑于隅顾二人皆已老,苟经营,以及丕、登之世,犹反掌尔。不幸备先死,继之者禅则无可言矣。使初视二人如高帝之于项籍,则据中原而令四方,何刘璋之足窥乎?暮年数出关陕,岂其本意,知无可奈何,不得不为此以保朝夕。盖为黄老则近道,为申韩则近术,黄老有不必为,而申韩必求胜,此子房、孔明所以异欤?
王荆公初未识欧文忠公,鲁子固力荐之,公愿得游其门,而荆公终不肯自通。至和初为群牧判官,文忠还朝始见知,遂有“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之句,然荆公犹以为非知己也,故酬之曰:“它日倘能窥孟子,此身安敢望韩公。”自期以孟子,处公以为韩愈,公亦不以为嫌。及在政府,荐可为宰相者三人同一札子:吕司空晦叔、司马温公与荆公也。吕申公本嫉公为范文正党,滁州之谪实有力,温公议濮庙不同,力排公而佐吕献可,荆公又以经术自任而不从公。然公于晦叔则忘其嫌隙,于温公则忘其议论,于荆公则忘其学术,不如安能真见三公之为宰相耶?世不高公能荐人而服其能知人,苟一毫有蔽于中,虽欲荐之亦不能知也。
东方朔始作《答客难》,虽杨子云亦因之作《解嘲》,此犹是《太玄》、《法言》之意,正子云所见也。故班固从而作《答宾戏》,东京以后诸以《释诲》、《应间》纷然迭起。枚乘始作《七发》,其后遂有《七启》、《七摅》等,后世始集之为《七林》。文章至此安得不衰乎?唯韩退之、柳子厚始复杰然知古作者之意,古今文辞变态已极,虽源流不免有所从来,终不肯屋下架屋,《进学解》即《答客难》也,《送穷文》即《逐贫赋》也,小有出入,便成一家。子厚《天问》、《晋问》、《乞巧文》之类高出魏晋,无后世因缘卑陋之气,至于诸赋更不蹈袭屈宋一句,则二人皆在严忌、王褒上数等也。
李德裕是唐中世第一等人物,其才远过裴晋公,错综万务,应变开阖,可与姚崇并立,而不至为崇之权谲任数。使武宗之材如明皇之初,则开元不难,至其卒不能免者,特怨恩太深,善恶太明,及堕朋党之累也。推其源流,亦自其家法使然,彼吉甫于裴自尚以恩为怨,况牛僧孺、李宗闵辈实相与为胜负者哉?故知房杜诚不易得,天下唯不争长、不争功则无事不可为,而房杜实履之。世但言房乔能以己谋资杜如晦之断为难,不知彼既无所争,何但如晦视天下无不可容者,英卫王魏固优为之,使一毫彼此有萌于中,岂特不能容天下,虽如晦且将日操戈之不暇也。
五代梁、唐、晋、汉四世人才无一可道者,自古乱亡之极未有乏绝如是,盖唐之得士不过明经、进士两途,自郑畋死,大臣无复有人,而四世之君皆起盗贼攘夺,故相与佐命者亦皆其徒,天下贤士何从而进哉?至周世宗承太祖之业,初非自取以兵,而得王朴佐之,李之徒遂以类至,便郁然有治平之象,北取三关,南定淮甸,无不如意,而中国之兵亦少弭,其不克成业者,君臣皆早死尔。天固以是开真主之运欤?自是及本朝,硕大俊杰之人继起相望,岂相距五六十年间,前四世独无有而今有之?其所以为天下者异也。禅代之际,尤人臣所难处,非其有圣智,未必能善后,而范鲁公质从容复相艺祖者三年,晏然无纤毫之隙,前辈名公皆心服其人,则虽姚崇、李德裕未必能及也。惜其谦慎隐晦,行事不尽见于后世,只如群臣除议一事,自唐以来皆宰相自除而进书旨,常朝进见,非君国大事不议,至鲁公始正之,皆请面受旨而后行,至今以为故事。此非特自谨嫌疑,严君臣之分,将以革千载之失也。
天地英灵之气钟为山川,山川之气降而为人,皆有常限,不可加损,君子小人兼得之,不在此则在彼,譬人之元气皆有所禀,养之善则为寿考康宁,不善则为疾病,未有无元气而能为人者也。是以治世多皆材,乱世多奸雄,均一气尔。秦乱而后有陈胜、吴广、项籍,汉乱而后有曹操、袁绍兄弟、孙权父子,晋乱而后有苻坚、石勒、刘渊之徒,唐乱而后有黄巢、朱全忠、李克用之徒,此岂偶然而生哉?亦各有所授之,非若寻常龌龊庸流,泯然以为死生者也。晋以前不可详考,唐自僖后人才日削,至于五代谓之空国无人可也。虽其宜在黄巢等,然吾观浮屠中乃有云门、临济、德山、赵州数十辈人卓然超世,是可与扶持天下,配古名臣,苟得一人,必能办一事。然后知其散而横溃,又有在此者也,贤能之无有,尚何足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