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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续汉囗礼仪志》记岁八月民年八十赐玉杖,端以鸠为饰。鸠者,不噎之鸟,欲老人不噎。而《风俗记》又言汉高帝与项籍战京索间,兵败伏丛薄中,有鸠鸣其上,追者不疑,得免,即位作鸠杖赐老人。此绝无稽考,高祖虽败,其肯伏丛薄耶?余亲戚有为光州守,得古铜鸠一,大半掌许,俯首敛翼,具尾足,若蹲伏,腹虚其中,有圈穿腹,正可受杖,制作甚工,以遗余,疑即汉鸠杖之饰。因以为杖饰,盖头轻而尾重,举之则探前偃后,盖如此乃可取力,此所以佐老人也。

陆希声所隐君阳山或曰颐山,在宜兴湖γ,今金沙寺其故宅也。建炎己酉春虏犯维扬,余从大驾渡江,夜相失,从吏皆亡去,与刘希范徒步间道至常州,南遇溃兵,欲为劫遮,余二人不得去,适有小校驰马自旁过,则余钱塘旧麾下也。亟下拜,馀卒乃其所隶,亟叱去,挽小舟授予,教使入荆溪,走长兴。是日微小校,几不免,夜抵湖γ,因求宿金沙寺,中夕不能寐,起行寺外,月色翳翳然,因记希声旧庐。时予慕此山久矣,望之若不可得,安知今乃与汝曹从容燕息且六七年乎?余家有希声自著《君阳山记》一卷,叙其景物亭馆,略有二十馀处,如辋川即为兵火所焚毁矣。后为相既罢,迫凤翔李茂贞兵,避难死道上,盖不能终有其居也。希声材本无他长,隐操亦无可录,故不量力,幸于苟得,以丧其身。与朱朴、陆鲁望同召,其志趣略与朱朴相类,尚不如鲁望能辞行,即老甫里也。方闲居时内供奉僧光以善书得幸,常从希声授笔法,祈使援己,乃以诗寄之云:笔下龙蛇似有神,天池雷雨变逡巡。寄言昔日不龟手,应念江头僻人。光即以名达贵幸,乃得召。昭宗末年求士甚急,其志良可哀,观其倾倒于朱朴,则待希声宜亦然,不得已取之左右,正坐卢携、崔缁郎辈不能致天下贤者故尔。然所获乃如希声,能无愧其君乎?晋事亦见杨文公《谈苑》。国初去唐未远,犹有所传闻,文公之言宜可取信。而修《新唐书》无取以献者,故传辞甚略,后世犹得借其山以为重也。

杜子美诗云:张公一生江海客,身长九尺须眉苍。征起适值风云会,扶颠始知筹策良。此谓张镐也,旧史载镐风仪伟岸廓落,有大志,好谈王霸大略,读子美诗尚可想见其人。杜周士《人物志》云:至德初诏朝臣各举所知,萧昕为起居舍人,荐镐,以褐衣召见,拜左拾遗,来填为赞善大夫,镐荐材堪将帅。《唐书》镐传皆不载,而镐传云:天宝末杨国忠执政,求天下士为己重,闻镐材,荐之,释褐拜左拾遗。二书言镐得官略同。若天宝末果已用于国忠,则至德初安得更为昕荐耶?国忠为相在天宝十二载,去乱先一年,正淫湎极恶之际,岂知以天下士为重?亦非子美所谓“征起适值风云”会者也。至填传乃云:始用张镐,荐为颖川太守,以母忧去。禄山反,再用张自荐,夺丧复为颍川。今纪书自赞善大夫为颍川太守在天宝十四载,即至德元年禄山反后,与《人物志》合。是镐方起家,何能及?而张自兄弟自京师陷即从禄山,未尝见明皇,亦何为复荐?史于事谬误如此,则镐之失无足怪。昕亦可谓知人矣!昕本笃厚长者,造次不失臣节,此二事尤奇特,恨史不能表出之,天下多士,左右近臣皆能为国得将相如昕,乱何足平也。

元次山父延祖为春陵丞,辄弃官去,曰:人生衣食可适饥饱,不宜复有所须,每灌园掇薪以为有生之筱,外此吾不思也。余少观此,未尝不三复其言。今叨冒已过多,乃得复行延祖之志,自安一壑,其愧之深矣。然安禄山反,延祖召次山等戒之曰:而曹逢世多故,不得自安山林,勉励名节,无近羞辱。则知古之君臣父子相期亦不必皆出一道,但问义所安否如何,故次山出举进士制科,慨然以当世为念,随其所为皆有以表见,岂延祖亦固知次山可语是耶?余老矣,自度无补于世,但恨汝等材不逮次山,不敢为延祖之言,今从吾于此固善,苟自激昂,虽州县簿书之役,粗有一事可施于民,亦不禁汝曹仕也。若非其义,虽一日九迁,不特为士者耻之,正恐不免羞辱,亦延祖之所畏也。

苏州白乐天手植桧在州宅后池光亭前,余政和初尝见之,已槁瘁,高不满二丈,意非四百年物,真伪未知也。后为朱冲取献,闻槁死于道中,乃以他桧易之,禁中多不知。又有言华亭悟空禅师塔前桧亦唐物,诏冲取之,桧大不可越桥梁,乃以大舟即华亭泛海出楚州以入汴,即行一日,张帆风猛,桧枝与帆低昂不可制,舟与人皆没。长兴大雄寺陈霸先宅庭亦有大桧,中空,裂为四枝,荫半庭,质如金石,相传以为霸先所植。又欲取以献,会闻悟空桧沉海,乃已。贤者因物幸托以不朽,然此三桧,一槁死于道,一沉于海,一仅以免,盖欲为道旁橛株不可得也。

前辈尝记太宗命待诏蔡裔增琴阮弦各二,皆以为然,独朱文济执不可,帝怒,屡折辱之。乐成,以示文济,终不肯弹二乐,后亦竟废不行。崇宁初大乐缺徵调,有献议请补者,并以命教坊燕乐同为之。使丁仙现云:音已久亡,非乐工所能为,不可以意妄增,徒为后人笑。蔡鲁公亦不喜。蹇授之尝语予云:见元长屡使度曲,皆辞不能,遂使以次乐工为之,逾旬献数曲,即今《黄河清》之类,而声终不谐,末音寄杀他调。鲁公本不通声律,但果于必为,大喜,亟召众工按试《尚书》少庭,使仙现在傍听之,乐阕有得色,问仙现何如,仙现徐前环顾坐中曰:曲甚好,只是落韵。坐客不觉失笑。

郑处诲《明皇杂录》记张曲江与李林甫争牛仙客实封,时方秋,上命高力士以白羽扇赐之。九龄惶恐,作赋以献,意若言明皇以忤旨将废黜,故方秋赐扇以见意。新书取载之本传,据《曲江集?赋序》云:开元二十四年盛夏,奉敕大将军高力士赐宰相白羽扇,九龄与焉。则非秋矣,且通言宰相,则林甫亦在,非特为曲江而设也。所谓“纵秋气之移夺,终感恩于箧中”者,彼自知仙客之忤,而惧林甫之谗,故因致意尔。不然帝黜而迫之以扇?不亟容,尚何足为正君子大节进退,而一言之误遂使善恶相反,不可不辨,乃知小说记事,苟非耳目所接,安可轻书也?

祖宗故事:进士廷试第一人及制科一任回必入馆,然须用人荐,且试而后除。进士声律固其习,而制科亦多由进士,故皆试诗赋一篇。唯富郑公以茂材异等起布衣,未尝历进士,既召试,乃以不能为诗赋恳辞,诏试策论各一,自是遂为故事,制科不试诗赋自富公始。至子瞻复不试策而试论三篇。

人欲常和豫快适,莫若使胸中秋毫无所歉,《孟子》言仰不愧天,俯不怍人为一乐,此非身履之,无以知圣贤之言为不妄也。吾少从峡州一老先生乐君嘉问学,乐君好举东海延笃,书语人曰:笃云吾昧爽梳栉,坐于客堂,朝则诵羲文之《易》,虞夏之《书》,历姬旦之典礼,览仲尼之《春秋》;夕则逍遥内阶,咏《诗》南轩,百家众氏投而作,不知天之为盖,地之为舆,不知世之有人,己之有躯。其所以然者,乃在于自束修以求为不忠不陷于不孝,上交不陷,下交不,因自谓有得于笃者。今士大夫出入忧患之域,艰险百罹,未尝获伸眉一笑,其间虽或出于非意,然推其故,非得罪于君亲,则必不能无愧于上下之交。苟免此四事,未有不休休然者。童子之所闻,久而后知也。

《归去来辞》云: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此陶渊明出处大节,非胸中实有此境,不能为此言也。前辈论贾岛《送炭诗》云“暖得曲身成直身”,盖虽微事,苟出其情,终与摹写仿效,牵率而成者异也。今或内实躁忿而故为阔肆之言,内实柔懦而强作雄健之语,虽用尽力,使人读之终无味。杜子美云: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吾尝三复,爱之,或曰:子美安能至此?是非知子美者。方至德大历之间,天下鼎沸,士固有不幸罹其祸者,然乘间蹈利,窃名取宠亦不少矣。子美闻难开尽室远去,及一召用,不得志,卒饥寒转徙巴峡之间而不悔,终不肯一引颈而西笑,非有不竞迟留之心安能然?耳目所接,宜其了然,自与心会固与渊明同一出处之趣也。

杜为司徒,年过七十未请老,裴晋公为舍人,因高郢致仕命,辞曰:以年致仕抑有所闻,近代寡廉,罕由斯道。盖议之也。元初诏起范蜀公为提举万寿观,力辞不至,其表曰:六十三而致仕,抑有前闻,七十四而复来,岂云得体?蜀公性真纯,暮年文字尤简直,不甚经意。时文潞公方以太师入为平章军国重事,览之笑曰:景仁也,不看脚下。知其意不在己也。

司马温公作独乐园,朝夕燕息其间,已而游嵩山叠石溪而乐之,复买地于旁以为别馆。然每至不过数日复归,不能常有,故其诗有“暂来还似客,归去不成家”之句,今余既家于此,客至留连,未尝不爱赏顾恋不能去,而余浩然自以为主,有公之适而无公之恨,岂不快耶!

旧学士院在枢密院之后与枢密后廊中分,门乃西向,主堂虚以待皇帝行幸,非学士所得常居。惟礼上之日得,岂其冀受院吏参谒而已,其后为主廊,北出质殿,则所谓北门也,学士仅有直舍分于门之两旁,每院受诏,乃与中使坐主廊。余为学士时始请癖直舍各分其一间与北门通为三,以照壁限其中,屏间命待诏鲍询画花竹于上,与玉堂郭《春江晚景》屏相配,当时以为美谈。后闻王丞相将明为承旨太上皇眷爱之厚,乃旁取西省右正言厅以广之,中为殿曰右文,则非复余前日所见矣,同时流辈殆尽为之慨然也。

欧文忠《内制集序》历叙其为学士时事,幸藏其稿以为退居谈笑之资,略云:凉竹簟之暑风,曝茅檐之冬日。睡馀支枕,顾瞻玉堂,如在天上。时览所载,以夸田夫野老。士大夫争诵之,盖愿欲为公而不可得也。然公屡请,得谢归,不及年而薨,未必能偿此志。而余向者辱出公后,亦获挂名于石刻之末,暑风冬日,享之此地,乃十有一年,如公所云实饱之矣。但比岁戎马之馀,触事兴念,不能尽终前日之志,为可恨。每念为学士者不为不多,未必皆知此,适如公知之而不及享,余享之而不得久,则天下如意事岂易得耶?

晁任道自天台来,以石桥藤杖二为赠,自言亲取于悬崖间,柔韧而轻坚,如束筋。余往自许昌归,得天坛藤杖数十,外圆,实与此不类,而中相若,时余年四十三,足力尚强,聊以为好,而非所须,置之室中不及用,悉为好事者取去。今老矣,行十许步辄一歇,每念之,不可复致而得,任道之惠,盖喜不自胜也。门生邵大受复遗淳安木竹杖六节,密而内实,略如天坛,藤间有突起如鹤滕者,非峭劲敌风霜不能尔也。此即赞宁《笋谱》:本出钱塘灵隐山。今不知有否,当求其种,植之以为后计。晋人谓许远游健于登陟,不特有胜情,亦有济胜之具。今吾所以济胜者不求之足而求之杖,亦安知杖之非吾足乎?若遇远游,当不免一笑,使孔光见之,可免为灵寿之辱也。

欧文忠作《范文正神道碑》,累年未成,范丞相兄弟数促之,文忠以书报曰:此作敌兵尚之业客尚也。余尝于范氏此后初为西帅时与许公释憾事相约相得之曰:无是,吾翁未尝也,请易之。文忠怫然曰:此吾所巩少年何相即自刊去二十馀字既以碑文忠却之曰:非吾文也。载献太后文正谓仁宗,欲率百官拜殿苏修《因革礼》见此礼实尝行,公其误,则铭志书事固不容无误,前辈所以不许人也。范公忠义,欲以身任社稷,当西方谋帅若不受命则已,苟任其责,将相岂可不同心,欢然释憾乃是美事,亦何伤乎?然余观文正奏议每诉有言,多为中沮,不得行,未几例改授观察使,韩魏公等皆受而公独辞,甚力至欲自械系以听命,盖疑以俸厚之,其后卒以擅答元昊书罢帅夺官,则许公不为无意也。文忠盖录其本意,而丞相兄弟不得不正其末,两者自不妨,惜文忠不能少损益之,解后世之疑。岂碑作于仁宗之末,犹有讳而不可尽言者,是以难之耶?

子瞻《山光寺诗》“野花鸣鸟亦欣然”之句,其辩说甚明,盖为哲宗初即位,闻父老颂美之言而云。神宗奉讳在南京,而诗作于扬州。余尝至其寺,亲见当时诗刻,后书作诗日月,今犹有其本。盖自南京回阳羡时也,始过扬州则未闻讳,既归自扬州,则奉讳在南京事不相及,尚何疑乎?近见子由作《子瞻墓志》载此事,乃云公至扬州,常州人为公买田书至,公喜而作诗,有“闻好语”之句,乃与辩辞异,且闻买田而喜可矣。野花啼鸟何故而亦欣然,尤与本意不类,岂为志未尝深考而误耶?然此言出于子由,不可有二,以启后世之。余在许昌时志犹未出,不及见,不然当以告过也。

子瞻在黄州病赤眼逾月,或疑有他疾,过客遂传以为死矣。有语范景仁许昌者,景仁绝不置疑,即举袂大恸,召子遣人其家子弟徐言此传闻,未否得实吊之未晚,乃遣仆以往子瞻大笑,故后汝州谢表有云:疾病连年,人或相传为已死。未几复与数客饮江上,夜归,江面际天,风露浩然,有当其意,乃作歌辞,所谓“夜阑风静后,纹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者,与客大歌数过而散。翌日喧传子瞻夜作此辞,挂冠服江边,孥舟长啸去矣。郡守徐君猷闻之惊且惧,以为州失罪人,急命驾往谒,则子瞻鼻鼾如雷,犹未兴也。然此语卒传至京师,虽裕陵亦闻而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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