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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往时南馔未通,京师无有能斫者,以为珍味。梅圣俞家有老婢独能为之,欧阳文忠公、刘原甫诸人每思食,必提鱼往过圣俞。圣俞得材必储以速诸人,故集中有《买鲫鱼八九尾,尚鲜活,永叔许相过,留以给膳》,又《葵仲谋遗鲫鱼十六尾,余忆在襄城时获此鱼,留以迟永叔》等数篇。一日蔡州会客,食鸡头,因论古今嗜好不同,及屈到嗜芰,鲁晰嗜羊枣等事,忽有言欧阳文忠嗜鲫鱼者,问其故举前数题曰:见《梅圣俞集》,坐客皆绝倒。

元丰间淮浙士人以疾不仕,因以行义闻乡里者二人:楚州徐积仲车,苏州朱长文伯原。仲车以聋,伯原以跛,其初皆举进士,既病,乃不复出,近臣多荐之,因得为州教授,食其禄,不限以任。伯原吾乡里,其居在吾黄牛坊第之前,有园宅幽胜,号乐。与林枢密子中尤厚善,绍圣间力起为太学博士,迁秘书省正字卒。仲车贫甚,事母至孝,父早弃家,不知所终,乃尽力于母。既死,图其像,日祭之,饮食皆持七箸,举进于像上,若食之者,像率淋漓沾污。父名石,每行山间或庭宇,遇有石辄跃以过,偶误践,必呜咽流涕。好作诗,颇豪怪,日未尝辍,有六千馀篇。每客至不暇见,必辞以作诗忙,终于家。苏子瞻往来淮甸,亦致礼,以为独行君子也。

钱塘西湖旧多好事僧,往往喜作诗,其最知名者熙宁间有清顺、可久二人,顺字怡然,久字逸老,其徒称顺怡然、久逸老,所居皆湖山胜处,而清约介静,不妄与人交,无大故不至城市,士大夫多往就见。时有馈之米者,所取不过数斗,以瓶贮,置几上,日取其三二合食之,虽蔬茹亦不常有,故人尤重之。其后有道潜,初无能,但从文士往来,窃其绪馀,并缘以见当世名士,遂以口舌论说时事,讥评人物,因见推称,同时有思聪者亦似之,而诗差优。近岁江西有祖可、惠洪二人,祖可诗学韦苏州,优此数人。惠洪传黄鲁直法,亦有可喜,而不能无道潜之过。祖可病癞死,思聪宣和中弃其学为黄冠,又从而得官,道潜、惠洪皆坐累编置,风俗之变,虽此曹亦然,如顺、久未易得也。

孙枢密固人物方重,气貌纯古,亦以至诚厚德名天下。熙宁间神宗以东宫旧僚托腹心,每事必密询之,虽数有鲠论,而终不自暴于外,言一定不复易,虽一日数返,守一辞不为多言。其子朴尝为人道其家庭之言曰:为人当以圣贤为师,则从容出于道德;若急于名誉,老死亦安一节,不足学。故秉政于元丰、元间皆未尝不为士大夫所推尊,而讫不见惊世骇俗之事。其名四子长即朴,次名曰雍、曰野、曰戆,可见其志也。

居高山者常患无水,京口甘露、吴下灵岩皆聚徒数百人而沽水于下,有不胜其劳者。今道场山亦无水,以污池积雨水,供濯溉,不得已则饮之。人无食犹可,水不可一日缺,但有水者不知其为重尔。吾居东西两泉,西泉发于山足,蓊然澹而不流,其来若不甚壮,汇而为沼才盈丈,盖其馀流于外。吾家内外几百口,汲者继踵,终日不能耗一寸。东泉亦在山足,而伏流决为涧,经碧淋池,然后会大涧而出,傍涧之人取以灌园者皆此水也。其发于上以供吾饮,亦才五尺。两泉皆极甘,不减惠山,而东泉尤冽,盛夏可冰齿,非烹茶酿酒不常取。今岁夏不雨几四十日,热甚,草木枯槁,山石皆可薰灼人。凡山前诸涧悉断流,有井者不能供十夫一日之用,独吾两泉略不加损。平居无水者既患不能得水,有水而易涸者方其有时又以为常而不贵,今吾泉乃特见众艰于得水之时,故居者始知其利,盖近于有常德者。天固使吾有是居也哉!

李亘字可久,兖州人,举进士,少好学,通晓世事。吾识之最早,知其卓然必有立者。吾守许昌,一旦冒大雪自兖来,见留十日而去,未尝及世事,惟取古人出处所难明者质疑于余。后为南京宁陵丞徐丞相择之作尹,特爱之,择之当国,乃浸用为郎官。建炎末虏犯淮南,亘不及避地,久之不相闻,有言亘已屈节于刘豫者,余深以为不然。既而闻为豫守南京,且迁大名留守。余虽怅然,然念亘终必不忍至此。今春徐度自临安来,云见其乡人,云亘谋归本朝,已为豫族诛矣。不觉为流涕,乃知余信之为不谬,亘有知虑,见事速,此其间委折必有可言者,恨知之未详也。

赵俊字德进,南京人,与余为同年生,余自榜下不相闻,守南京始再见之,官朝奉郎。新作小庐在城北杜门,虽乡里不妄交。刘器之无恙时居河南,暇时独一过之。徐择之于乡人最厚,亦善俊,及为丞相,乡人多随其材见用,俊未尝往求,择之亦忘之,独不得官。建炎末虏将南牧,或劝之避地,俊曰:但固吾所守尔,死生命也,避将何之?衣冠奔踣于道者相继,俊晏然安其居,卒不动。刘豫僭号,起为虞部员外郎,辞疾不受,以告畀其家,卒却之,如是再三,豫亦不复强。凡家书文字一不用豫僭号,但书甲子,后三年死,此亦徐度云。自兵兴以来常恨未见以大节名世者,在建康得一人曰通判府事杨邦。又尝表诸朝得谥,而立庙祀。今又闻亘与俊皆故人,盖可尚,世犹未有能少发明之者。他日当求其事,各为之作传。

蒋侍郎堂家藏杨文公与王魏公一帖,用半幅纸,有折痕,记其略云:昨夜有进士蒋堂携所作文来,极可喜,不敢不布闻,谨封拜呈。后有苏子瞻跋云:夜得一士,旦而告人,察其情若喜而不寐者。蒋氏不知何从得之,在其孙彝处也。世言文公为魏公客,公经国大谋人所不知者,独文公得与观,此帖不特见文公好贤乐士之急,且得一士必亟告之,其补于公者亦固多矣。片纸折封,尤见前人至诚相与,简易平实不为虚文,安得复有隐情不尽,不得已而苟从者,皆可为后法也。

房次律为宰相,当中原始乱时虽无大功,亦无甚显过,罢黜盖非其罪,一跌不振,遂至于死,世多哀之。此固不幸,然吾谓陈涛之败亦足以取此,杜子美《悲陈陶》云: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野旷天青无战尘,四万义军同日死。哀哉!此岂细事乎?用兵成败固不可全责主将,要之非所长而强为之胜,乃其幸,败者必至之理,与故杀之无异也。次律之志岂不欲胜,而强非其长,则此四万人之死其谁当之乎?顾一跌犹未足偿。陆机河桥之役不战而溃者二十馀万人,固未必皆死,死者亦多矣。讼其冤者孰不切齿孟玖?然不知是时机何所自信而敢遽当此任。师败七里涧,死者如积,涧水为不流,微孟玖,机将何以处乎?吾老出入兵间,未尝秋毫敢言尝试之意。盖尝谓陆机河桥之役、房陈陶之战皆可为书生轻信兵者之戒,不谓当时是非当否也。

兵兴以来,盗贼夷狄所及无噍类,有先期奔避伏匿山谷林莽间者,或幸以免。忽襁负婴儿啼声闻于外,亦因得其处,于是避贼之人凡婴儿未解事不可戒语者,率弃之道傍以去,累累相望,有教之为绵球,随儿大小为之缚置口中,略使满口而不闭气;或有力更预畜甘草末,临系时量以水渍使咀味,儿口中有物,自不能作声,而绵软不伤儿口,或镂板以揭饶州道上。己酉冬虏自江西犯饶,信所在居民皆空城去,颠仆流离道上,而婴儿得此全活者甚多。

三十年间士大夫多以讳不言兵为贤,盖矫前日好兴边事之弊。此虽仁人用心,然坐是四方兵备纵弛,不复振器械元刂亏,教扬鞠为蔬圃。吾在许昌亲见之,意颇不以为然,兵但不可轻用,岂当并其备废之哉?乃为新作甲仗库,督掌兵官复教场,以日阅习。一日王幼安见过曰:公不闻邢和叔乎?非时入甲仗库检察,有密启之者,遂坐谪。吾时中朝不相喜者甚众,因惧而止,后闻有欲以危语中吾者偶不得此,亦天也。然自夷狄暴起,东南州郡类以兵不足用,且无器甲,望风而溃者皆是,恨吾前日之志不终,然是时吾虽欲忘身为之,不过得罪,终亦必无补也。

孔孟皆力诋愿人,余少不能了,以为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终愈于不为忠信廉洁之人,何伤乎?而疾之深也。既泛观古今君子小人情伪之际,然后知圣贤之言不徒发也。彼不为忠信廉洁者其恶不过其身,人既晓然知之,则是非亦不足为之惑。乃非其情而矫为之,则名实颠倒,内外相反,苟用以济其奸,何所不可为?方孔孟时先王遗风馀泽未远,犹有能察而知之者,所忧特贼德而已。后世先王之道知者无几,不幸染其习而勿悟,则将举世从之,《庄子》所谓小惑易方,大惑易性者,其为患岂胜言乎!

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一乡之人未必皆善,亦未必皆不善,今无别于善恶而皆好之,非乡愿乎?若反此不幸非其罪而不善者恶之,则孟子所谓自反而仁与礼者,虽以为禽兽可也。若善者亦恶之,则不可矣。故君子不畏不善人之所恶,而贵善人之所好,两者各当其分,则何择于好恶哉!然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则好恶非仁者未易得其正,亦必自知者明,自反者审,然后不为外之好恶所夺也。

阅所曝碑册,见李邕所作《张柬之碑》,读之偶终篇,五王与刘幽求等皆有社稷大功,然五王沉勇忠烈非幽求辈险谲贪权、偶能济事者比,其间桓彦范与柬之尤奇材,可与姚崇相先后,盖皆本于学术,然其不幸智不及薛季昶敬晖,不能自免于祸,亦坐书生习气,仁而不能断也。幽求能劝彦范诛三思,非有以过二人,正以其一于前无所顾避尔。柬之、彦范既欲成此,又欲全彼,其志岂不哀哉?然天下事要有不得已者势必不能两立,若以柬之、彦范之材而辅之幽求之决,岂特卒保其身,安得更有景龙事乎?世言废幽求等坐姚崇不喜,非崇不能容,乃所以全之也。村校中教小儿诵诗,多有“心为明时尽,君门尚不容。田园迷径路,归去欲何从”一篇,初不知谁作,大观间三馆曝书,昭文库壁间有弊箧,置书数十册,蠹烂几不可读,发其一曰:《玉堂新集》载此篇,乃幽求咏怀作也,岂非迁杭郴州刺史时耶?然幽求岂是安田园者,姑怼而云尔。

故事制科必先用从官二人举上其所为文五十篇考于学士院,中选而后召试,得召者不过三之一,惟欧阳文忠公为学士时所荐皆天下名士,无有不在高选者,苏子瞻兄弟、李中书邦直、孙翰林巨源是也,世遂称欧阳善举贤良。程试既不过策论,故所上文亦以策论中半,然多未免犹为场屋文辞,惟孙巨源直指当世弊事,列其条目,援据祖宗,源流本末,质以故事,反覆论说,皆可施行,无一辞虚说,韩魏公一见曰:恸哭泣涕论天下事,其今之贾谊乎?时方为於潜县令,会以期丧不及试,免丧,魏公犹当国,即用为崇文馆编校书籍,遂见进用,不复更外任,盖犹愈于正登科也。

李育字仲蒙,吴人,冯当世榜第四人登第,能为诗,性高简,故官不甚显,亦少知之者。与外大父晁公善,尤爱其诗,先君尝得其亲书《飞骑桥》一篇于晁公,字画亦清丽,以为珍玩。《吴志》孙权征合肥,为魏将张辽所袭,乘骏马上津桥,桥板撤丈馀,超度得免,故以名桥,今在庐州境中。诗本后亡去,略追记之附于此:魏人野战如鹰扬,吴人水战如龙骧。气吞魏王惟吴王,建旗软到新城傍。霸主心当万夫敌,麾下仓皇无羽翼。途穷事变接短兵,生死之门不容息。马奔津桥桥半撤,汹汹有声如地裂。蛟怒横飞秋水空,鹗惊径度秋云缺。奋迅金羁汗沾臆,济主艰难天借力。艰难始是报主时,平日主君须爱惜。此诗五七岁时先君口授小儿识之。

钱塘西湖、建康钟山皆士大夫愿游而不获者,仕宦适至,未有不厌足,所欲两郡余皆辱居之。在钱塘十月,适虏犯京师,信息未通,日望望涕泣,引首北向,何暇顾其他,仅以祈晴一至天竺而已。建康亦留半岁,正当冬春之间,出师待敌,寝食且废,钟山虽兵火残破之馀,形势故在,六朝遗迹故事班班犹可数,城中但见屹然在侧尔。而少从先君入峡,瞿塘、滟、高塘、白帝城皆天下绝险奇异,乃一二纵观,至今犹历历在目。晚往来浙东七里濑、金华三洞诸胜处,每至辄留数日,非兴尽不归,乃知山林丘壑亦各有分,非轩冕者所可常得,天固付之山人野老也。

上所好恶固不可不慎,况于取士。神童本不专在诵书,初亦不以为常科,适有则举之尔,故可因之以得异材。观元献不以素所习题自隐,文公不以一赋适成自幸,童子如此,他日岂有不成大器者乎?大观行三舍法,至政和初小人规时好者谬言学校作成,人材已能如三代。乃以童子能诵书者为小子,有造此殆近俳,而执事者乐闻之,凡有以闻,悉命之官,以成其说。故下俚庸俗之父兄幸于苟得,每苦其子弟以为市,此岂复更有人材哉?宣和末余在蔡与许,见江外以童子入贡者数辈,率以老书生挟二三人持状立庭下求试,与倡优经过而献艺略等。初亦怪,抱之使升堂,坐定问之,乃志在得公厨数十千为路费尔。为之怅然,后或闻有得官者,今莫知皆安在,理固然也。

景修与吾同为郎,夜宿尚书新省之祠曹厅步月庭下,为吾言往尝以九月望夜道钱塘,与诗僧可久泛西湖,至孤山已夜分,是岁早寒,月色正中,湖面渺然如银,傍山松桧参天,露下叶间,嶷嶷皆有光,微风动,湖水晃漾,与林叶相射。可久清癯苦吟坐中,凄然不胜寒,索衣无所有,空米囊覆其背,为平生得此无几。吾为作诗记之云:霜风猎猎将寒威,林下山僧见亦稀。怪得题诗无俗语,十年肝鬲湛寒辉。此景暑中想像,亦可一洒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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