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轻点轻点，痛死我啦。”猴子惨叫连连，呲牙咧嘴，满脸的痛苦。大山不理他，倒了点药油，抹在他背上的淤青处，稍稍用力揉着，让药效散发得更快些。
“你说，头儿最近怎么回事？”面对大山的铁石心肠，猴子欲哭无泪，忍痛朝着秀才望去，搭起讪来。
“怎么了？”秀才拿着镜子，仔细打量着自己脸上的擦伤，随口应道。
他们都待在值班室旁边的更衣室里，空气中药香浓烈，在密闭的屋子里辛辣得有些呛人。已是阳春三月，气温有所回升，但时不时的会有寒潮来袭，天气冷暖不定，正是二八乱穿衣的时节。
窗外传来一阵笑声，秀才扭头望去，几个身穿短袖球衣的男子正在残雪未尽的操场上打篮球，“还三步上篮呐，也不怕摔着！”瞧着那几人兴高采烈的样子，秀才撇撇嘴。
“人家是专业选手，你以为都像咱们这半路出家的？”猴子闻言斜睨了他一眼。
“你刚才说头儿怎么啦？”秀才没心思跟他抬杠，索性转移了话题。
猴子一听，来了精神，从大山手底下挣出来，坐到秀才旁边，摆出一副长谈的架势。大山瞅了他们一眼，摇摇头，接着倒了点药油，朝自己手臂上揉去。
“我觉得他有点不对劲。”猴子凑到秀才身边，作窃窃私语状，“你说头儿现在，动不动就冲着咱们乐，我怎么觉得怪怪的，瞧着心里直发慌啊？”
“这样不好吗？非得冷着脸对你才舒坦？”秀才觉得猴子有点神经兮兮的，笑着刺了他一句。
“眼睛没笑。”猴子瞪圆了眼，正准备回奉秀才几句，大山的声音忽然飘过来。
看看猴子愕然的神情，秀才叹了口气，“大山的意思是说，头儿虽然脸上挂着笑，但那不是真的开心。”猴子眨眨眼，正捉摸着这话，秀才又补上一句：“头儿心里不痛快，你们提防着点，别糊里糊涂的朝着炮口撞。”
猴子“噢”了一声，猛的想起一件事，望着秀才问道：“那你说，夏琳这回走，是不是……”瞧见他的脸色不好看，猴子闭上了嘴，自动消音。
年后刚上班，秀才就听说卫明安排夏琳去帮万宁派出所整一个月的档案。走进所长办公室，卫明正在写东西，听见有人进来便停住笔，抬眼看着他。
秀才的神情很认真，直奔主题：“头儿，夏琳自己都还没整明白，怎么去帮人家呢？”
卫明转转夹在手指间的笔，“你先前不是说，所里的档案全是她一个人整的吗？怎么现在……”他静静的看了秀才一眼，话没说完。
秀才一怔，随后说道：“对，是她整的没错。但有些地方，还需要人提点。”
“这个好办。”卫明抛开手中的笔，靠上椅背，笑着说道，“她在那边有什么不懂的，不一样可以打电话问你吗？”
秀才不死心，绞尽脑汁的找了些理由，全被卫明三言两语的挡回去，站了会儿，实在没辙，只好悻悻的离开了。
看着门被轻轻的掩上，卫明脸上的笑容慢慢的淡去，一双眼波光微烁，不知在想些什么。微咳了一声，他拿起笔，略微想想，重新写了起来。
“虽说，夏琳私自行动是不对。但出发点总是好的吧。”闷了会儿，猴子憋出一句话来，“她去那儿，是想着万一撞上偷牛的，至少可以盯着、跟着，摸些线索。”说实话，若为这事赶走夏琳，他真的不服。
“我觉得也是。”大山整理完药箱，扯了把椅子在旁边坐下。“跳河的那人，不是夏琳，还抓不住呢。”想起那人失魂落魄的模样，大山又好气又好笑，“看他直打颤，以为是冻狠了，赶紧送医院，后来才晓得，他那是怕得发抖呢。”
猴子听着也笑了，“审他的时候，他说河里有水鬼找替身，揪着他不放，吓得半死。”
“夏琳一个人跑去蹲守，这没问题。”秀才没笑，神情严肃，“但她跳进水里去抓人，我觉得太冲动了。”他看向另外两个人，“如果那天头儿没转回去，那她不是……”
秀才话里的意思大家都明白，想起夏琳躺在病床上苍白虚弱的模样，猴子和大山不约而同的沉默下来。
“虽说是这样，我还是佩服她。”良久，大山开口了，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那天有多冷，你们都知道，更别说水里。可她就敢跳到河里去抓人，我们呢？”
“我是不敢。”猴子心直口快的承认道，看着若有所思的秀才，又说道：“你瞧以前的那些女生，一个个娇滴滴的，啥事都指望着别人帮忙。哪像夏琳，不仅不让人操心，还会替别人操心，她这才像个实习的样呢。秀才，你是她师傅，你说是不是？”
秀才点头，“夏琳是不错，话不多，性子又好，最重要的是能够静得下心学东西。”
“你说，夏琳的好连我们都看得这么清楚，怎么头儿就不知道呢？”大山有些疑惑，和卫明一起办过几件案子，通过收集的线索，卫明通常可以简述出犯罪嫌疑人的基本特征，等逮到人一瞧，还真的是八九不离十，在他心里，卫明有点儿像他崇拜的福尔摩斯，有着敏锐的观察力，逻辑思维能力那可不是一般的强。
秀才知道卫明素来不喜擅作主张的人，原先在所里见习的姜明，打着卫明的旗号去帮亲戚说情，卫明知道后大发雷霆，立马开了他。夏琳的确有错，但人家一个女孩子为了抓贼连命都豁出去了，他身为领导，这样不闻不问，漠不关心，是有点过份，虽说夏琳是他救回来的。
正待说话，秀才突然发现猴子躲在一边闷闷的笑，有些莫名其妙，“你发什么神经呢？”
猴子不做声，只是嘿嘿的笑，坐在旁边的大山抬肘朝他就是一下。猴子扭身一避，眯着眼笑道：“你们这个说她很好，那个说她不错，是不是对人家夏琳有什么想法啊？”
秀才临空朝着猴子“啪、啪”扇了两耳光，“猴嘴吐不出象牙。有病吧，你？”
猴子转头瞧向大山，忍着笑问道：“那你呢？”
大山急了，脸开始泛红，“我当她妹妹一样，怎么会有别的想法。那不是**吗？”
天雷阵阵，震得猴子和秀才目瞪口呆，半晌，两人朝着大山伸伸大拇指：“你真是太彪悍了，这词也敢用？！”
大山回过味来，恼羞成怒的掐住猴子的脖子，猴子双脚乱蹬，哑着嗓子喊救命，秀才忍着笑在一旁解围。
正闹得不亦乐乎，门上“轰”的一声巨响，三人吓了一跳，猴子趁机脱身跑去开门，“小子们，你们猫在里面玩啥呢？”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一个高个子男人跨进门来，手上还转着一个篮球，穿着球衣的卫明跟在他身后，头上、身上汗水淋漓。
“宁所？”秀才他们惊讶的望着眼前笑眯眯的男人，“您怎么来了？”
“听说你们今儿跟人家比赛只打了个平手，我专门过来帮忙的。”扔掉手里的球，宁墨开始脱警服，一眼瞧见卫明脸上意味不明的笑容，“咚咚”的拍着胸脯道：“你别不服。但凡我在，哪场球赛没拿下来过？”
猴子眨巴着眼，一脸的惊惶失措，“还，还打？”
卫明转过脸来，笑望着他，猴子一个激灵，迭声说道：“打，当然要打了。”随后涎着脸，强笑道，“不打不足以平吾愤嘛。呵呵。”
秀才和大山朝他作了个鄙视的表情，猴子只当没看见，低头瞅瞅身上的伤，苦笑着摇了摇头。
等众人收拾好出去了，猴子随手带上门，“妈呀，您还是冷着脸吧，我都习惯了。”他嘀咕着转过身来，望见操场上那几个生龙活虎跃跃欲试的身影，不由得哀叹一声：“这哪里是友谊赛，根本就是肉搏战嘛！”双腿打着颤，慢慢的朝着球场晃过去。
房间很小，但收拾得很洁净。围着一张小方桌，卫明和宁墨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桌上的菜已吃了多半。
“就在这住一夜，还是赶着回去？”卫明已经吃完了，坐着看宁墨在那里狼吞虎咽。
“当然要回去，老婆还等着我呢。”宁墨举着筷子，聚精会神的在火锅里找菜吃。
“一口一个老婆，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办事？”卫明冷哼一声，唇角却是微微翘着，泛起一抹笑意。
“不知道。”宁墨呵呵的笑，抽了一张面纸擦嘴，“一切听钟丽的安排。”
“对了。”宁墨指指桌上的火锅，“这个再来一份，我打包带走。”看到卫明似笑非笑的神情，宁墨展眼瞧瞧面前的菜，挑剔道：“你们这穷地儿，也就这腊鸭子可以吃吃。”卫明不置一语，站起身来，宁墨连忙扯住他，“怎么着，开个玩笑也不行？”瞅瞅卫明没什么表情的脸，他赔笑道：“你的小师妹爱吃这个，我是给她带回去的。”瞧瞧宁墨紧抓不放的手，卫明皱眉，“你这样拽着我，我怎么去给你加菜？”
捧着新沏上来的茶，宁墨仔细打量着正在喝茶的卫明。“我怎么了？”卫明抬起头，朝他看了一眼。
“我是在看，”宁墨喝了一口茶，慢慢的说道：“你这治人的功夫见长啊。难怪猴子他们被你捏得死死的，摆明了不愿意，都不敢说个‘不’字。”
卫明静静的啜着茶，闻言淡淡一笑。
“你脸上弄成这个样子，怎么回去见钟丽？”卫明瞅着宁墨脸上的几处青紫问，“我就奇怪了。别人都伤在身上，你的怎么全堆在面上呢？”
“不知道了吧。”宁墨摸摸自己的脸，嘿嘿笑道：“我这是故意的。”
“哦？”卫明故作讶然，“小丽现在喜欢猪头？”
“什么猪头？”宁墨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也不生气，只是搔头，卫明知道这是他心情烦躁的表现，也不管他，端着茶喝，等他自己说出来。
“钟丽跟我吵架了。”宁墨放下手来，神情郁闷，“连着几天没理我了。”
卫明默默的听，茶水凉了，喝在嘴里有些苦涩，茶如人生，不知是谁说过的一句话，现在想来确有几分道理。
“那天和所里几个人去了趟酒吧，”宁墨开始诉苦，有着说不出的委屈，“我只喝了点酒，连歌都没唱。她知道了，就跑来跟我闹。闹就闹呗，可闹完了居然不理我。”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自言自语，“招都想尽了，还是没用。这回是铁了心了。”他长长的叹了口气。
“就跑到我这儿来整苦肉计？”卫明不觉失笑，“我说你打球怎么这样呢，原来如此。”
说起打球，宁墨抬起头来，眼晴发亮，“今儿这球打得真过瘾，好久没这么痛快过了。”
“如果今天没球打，你想让我怎么揍你？”卫明觉得有些冤，明明是这小子嚷嚷着要再打一场的，可猴子他们把账都算在了自己头上，终场那会儿一个个揉胸搓腿，满脸哀怨的模样，连他看了都觉得不忍心。而这个鼻青脸肿的主，却还一脸热情的跟那些体校生约着下次的比赛日期，秀才他们在旁边听了直翻白眼，气得连下馆子吃饭都没心情。早知道是这个缘故，打什么球嘛，只要所里几个人轮番上阵揍他一顿，不就功德圆满了吗？
“意思意思呗。”宁墨眯着眼笑，“就像在学校那次，你打我的那一下，她可是心疼死了。”看着卫明无言以对的样子，宁墨不禁有些得意。
送走宁墨，卫明慢慢走在回所的路上，已近深夜，街上没什么人，路灯微若烛火，在黑暗中飘曳。没有喝酒，却觉得燥热，他扯开衣扣，迎风入怀，希望借助夜风的寒冷，能让心里好受一点。
那天晚上把夏琳送到医院后，医生检查说没有大碍，卫明松了口气，一下子没了力气，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浑身酸痛。渐渐觉得冷，嗓子眼发痒，忍不住的想咳嗽，赶来的指导员见他衣服单薄的守在病床旁边，不停的捂嘴低咳，连忙脱下大衣裹到他身上，才又去看夏琳的情况。
回到所里，卫明疲惫的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咳嗽愈演愈烈，随手摸了几颗感冒药吞了，稍好了点，昏昏睡去。第二天晕晕沉沉的起不来床，体温烫得吓人，忙了一夜的指导员赶紧叫来医生给他看病开药。迷迷糊糊的睡着，卫明梦见夏琳一动不动的浮在水面上，急着伸手要去救她，却怎么也够不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越飘越远……
吓了一跳，卫明从床上弹坐起来，满头大汗，环顾四周，只见坐在床头看护他的秀才睡得正香，脸色憔悴。原来只是个梦，他如释重负的抹去额上的汗水，“怦怦”的心跳渐渐平缓下来。
所里人在他面前绝口不提夏琳的事情，卫明也不闻不问，感觉身体差不多了，便换下指导员，亲自承办这起盗窃耕牛案件，主审、报拘、送人、通知家属……，忙个不停。腊月二十七，指导员开车去接夏琳出院，在李姐和阿佘的陪伴下，带上行李和所里分的年货，直奔松源而去。
春节放假，卫明带除夕到初五的班，夏琳分在指导员的班上，不用跟她照面，他心里一阵轻松。不理会夏琳，大家认为他是震怒未息，卫明也乐意让别人这样猜测，然而他心里清楚，近来夜里不请自来让他脸热心跳的迷离梦境，才是他不敢面对夏琳的真正原因。
吃过李姐主厨的年夜饭，猴子和大山守在值班室里看春晚，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站在窗前，默默凝望着窗外的夜色。月绽清辉，墨蓝色的天空零星散落，寒光烁然，还不如燃放的烟火来得绚烂，只不过孤星恒远，而繁闹的烟花却是转瞬即逝，卫明淡淡蹙眉，心头有着说不出的寥落，叹了口气，他转身走到沙发前躺下，微合双眼，想就此睡去，但思绪如潮卷岸，反反复复，难得将息。
万宁的刘所来借人，让近来一直心烦意乱的卫明觉得是天赐良机，夏琳的远离，能让他脱离目前的困境，能让他变回原来的自己，依然是那个冷静自持，成熟稳重的卫明。
那天在他的办公室，夏琳听完他的话，低声应了个“好”字，没有半分犹豫，神态平静。有些意外，卫明不觉微微一怔，心里的感觉很复杂，欣慰、疑虑、郁闷、烦燥、失落……，难以言尽。看着站在面前的夏琳，卫明不由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相同的站姿，相同的表情，相同的静默，唯一不同的，是那份疏离谦谨相较以前更为明显。心中不豫，他不再看她，冷声道：“你出去吧。”夏琳转过身，余光瞥见她变得轻快的身影，卫明怒气更盛，又不能发作，只好咬着牙，发狠盯着手上的书，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在意她？以前看见她处心积虑避开自己，不但不以为意，反而觉得有些好笑，可现在，相似的情形，却让他有种被人刻意忽视的不甘和忿然，卫明越想越烦，扔掉手里的书，抬眼却瞧见站在门口的夏琳，正神情错愕的望着他。夏琳迅速恢复平静，对他轻轻说了声“谢谢”，再次转身离开。望着缓缓闭合的房门，卫明愣了会儿，一声不语的捡起地上的书，继续盯。
夏琳走后，卫明像是挣脱了层层束缚，吃得好，睡得香，自我感觉轻松多了，原来，有些事情的处置，真的需要“眼不见心净”。闲来没事，心里有点空，再看看秀才他们无精打采的模样，卫明将就所里的几个人组了一只篮球队，除了经常性的训练，还时不时的带出去跟人家打比赛，因为指导员在家休养，就拉了阿佘来凑数，李姐在他们有比赛的时候偶尔客串下拉拉队员，孤独的坐在场边拍拍手，喊上几声。
卫明生性是个不爱服输的人，比赛场上，无论对方的实力有多强劲，总是跟人死磕，一分一分的拼。这可就苦了猴子他们，本来就是赶鸭子上架，还要打出NBA的水平，这也太难了点吧，可看着头儿以身作则那么搏命，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冲，每场下来，总是会挂点彩。
有次比赛，阿佘扭伤了脚，退下火线，因人数不够没法开打，大山他们还以为可以消停会了，谁知每天早上的越野跑加码成了5公里，还全副武装。是可忍孰不可忍，面对几个人的强烈抗议，卫明从谏如流，笑着说：“那好，不跑了。每天早上500个俯卧撑怎么样？”第二天早上，武装越野5公里，猴子问秀才：“这算体罚吧？”大山和秀才猛点头，瞧瞧一马当先的卫明，猴子一脸迷惑：“那我们上哪告啊？公安部，还是教育部？”
夜里的空气清新凉爽，缓步走着，卫明默默感受着初春的气息，微风轻拂，虽然看不清路边树上初绽的新芽，但那细枝嫩叶的芬芳，在寂静的夜色中悄然流淌，沁人肺腑。站在树下，卫明闭上双目，深深的呼吸，月光盈然，暗香飘浮，慢慢睁开眼，他的心境好了许多，原来内心的宁静并不是刻意为之就得能到的，心潮汹涌，不问根源的强自压抑，只会是适得其反。叹了口气，卫明若有所悟，目光渐渐明亮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