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凌晨时分，拧灭桌上的台灯，如墨的夜色顿时涌入，卫明的眼前一片漆黑。厚厚的一摞案件材料终于审完了，卫明点燃一支烟，连日来始终紧绷的神经在熟悉的清洌中渐然舒缓下来，说不出的疲乏如潮来袭，他慢慢的闭上双眼，将身子贴靠在宽大的椅背上，静静的仰坐在黑暗中养神。
前期辅助性的工作已然终结，整理好的案卷明天就可以移交刑侦，虽然是起命案，但嫌犯、证据全部搞定，难怪刘大队笑得嘴都合不拢，如果他还在市局的刑侦支队，碰上这样虽然重大，但先天条件好的案子也会觉得轻松。
长长的舒了口气，卫明睁开眼，眼力相较刚才好了许多，室内的物品不再混沌，在暗淡的夜色里，有着隐约的轮廓，先前未摁灭的烟头，一点星火仍在烟盏中明暗的微烁。
所在的辖区，地偏一域，民风淳朴，一年之内连盗窃、抢夺都发不了几起，更不用说杀人谋命这样的大要案件，待在这样的环境里，人是舒坦了，可也变懒了。以前在刑侦，办案几天几夜不睡是常事，工作起来还是生龙活虎，可现在，稍微熬点夜就累得够呛，卫明自嘲的摇摇头，挪开椅子站起身来。
外面万籁俱寂，一楼门廊外的灯独自亮着，检查过值班室的门窗后，卫明在灯光的照映下，朝着自己的宿舍走去。正待开门，心中一动，他转身仰望，不出所料，对面4楼的一扇窗户上依旧隐映着一抹微弱的光芒，卫明微微皱眉，这都几天过去了，她怎么还是这样？
夏琳拥着棉被倚在床头，眼睛睁着大大的，纵然倦极，却还是不敢闭上双眼。室内光影摇曳，因为怕被人发现，她将灯光调至最弱的一档，无论光线多黯，总是聊胜于无，要比置身在神秘莫测的黑暗中好得多。
记忆中的血腥再次萦绕在鼻端，淡淡的一缕，夏琳猛然伸手捂住口鼻，但那膻冲气味反而更加浓郁，令人作呕。门后放着用床单胡乱系成的一个大包裹，下面正源源不断的流出血水来，夏琳一惊，身体不由控制的开始哆嗦。这是假的，这不是真的，这是假的，这不是真的……，夏琳反复的告诉自己这一切都只是幻觉，可臆想中的鲜明场景，让她难以遏制心底不断衍生的恐惧。
初次见面，自己刻意的冷漠和严苛似乎并没有吓住夏琳，这个看似柔弱的警校女生。对于自己一再推却局里分派女生来实习的举动，政治处的高主任曾笑着批评过他，说他对女生有偏见。卫明认为自己在用人上并不存在“重男轻女”的陋习，如果是像钟丽那样的女生，分多少来他都乐意，可原先在刑侦支队和早前在所里接触过的实习女生，大多让他烦不堪言，不知道学习做事，整天扎堆闲扯，一个个娇滴滴的，说不得碰不得，哪有像带男生那样来得干脆利落。
夏琳在所里将近两个月了，除了见到他时略显紧张之外，和其他人相处得还不错。所里的几个人，猴子是见到女生就自来熟，大山憨厚老实，李姐是天生热心，阿佘听说是她的老乡，他们对她的关心照顾，可以理解。而秀才性子孤傲，一般人都不怎么放在眼里，不太好相处，卫明让他来带夏琳，自有一番用意在里头。谁知没过多久，秀才便开始甩手让夏琳独自一人整理档案，卫明瞧在眼里，有些诧异，瞅空逮住他：“分局马上要来初检了，你可别给我出什么漏子。”秀才一脸轻松，对着他嘻嘻一笑，“头，没问题，你就等着我们的档案升级吧。”似乎对她很有自信。卫明不由暗忖，自己对于夏琳是不是有些先入为主，矫枉过正了呢？
这一次的命案，应该说夏琳的感觉很敏锐。那天晚上是夏琳值班，他和大山他们聚在会议室里研究防范耕牛被盗的事情，最近邻近的几个镇频发盗窃耕牛的案件，三水村的治保主任也来反映过前些天有几个陌生人在村里闲逛。经过商议，卫明决定让猴子、大山到几个重点村摸排线索，秀才负责在内网上串并类似案件作分析，他自己则组织各村的治保主任来准备村民联防的事情。
他正说着话，耳边突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众人抬头一望，夏琳正站在敞开的门边，有些局促的看着他们。离门最近的秀才起身走过去，只见她低声说了几句话，神情急切。
“你先登记，”秀才交待她，“我们开完会就下来。”
夏琳有些迟疑，卫明见状，朝着秀才问道：“怎么回事？”
“是东街开餐馆的老马过来反映情况，”秀才答话道，“说今天傍晚他的小舅子阿强来找他，还带着一个女人，老马生意忙没时间招呼，就把钥匙给他，让他们先回自己的出租屋。”
卫明认真的听，猴子和大山也都合上手里的笔记本，凝神听了起来。
“大约晚上十点多钟，阿强又来找他，说是要借他的摩托车出去一趟，这次，没看见那个女人。老马怕出事，就到所里来了。”秀才停了下来。
“这有什么问题吗？”猴子说话了，脸上的表情有些不以为然，“老马是不是有点太敏感了？”
听了猴子的话，夏琳似乎想说话，却欲言又止。
卫明低头思忖，神色肃然，照这么听来，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但不知为什么，总是感觉有些不对劲。
“马大叔说阿强以前因为强奸罪坐过牢，刚放出来。”夏琳的声音响了起来，可能是紧张，声线有些不稳，“他还说，阿强曾问过他哪里有卖那种大的编织袋。”
卫明霍的站起身来，问夏琳：“老马还在下面吗？”
夏琳急忙点头，“我让他等着。”
当卫明猛的踢开门，那人一跃而起，朝着窗台窜了过去，被守在窗外的大山一把推回屋内。一番肉搏，卫明趁机夺过阿强疯狂挥舞的菜刀，顺势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大山和猴子先后扑了上去，将他死死的摁住。伴随着阿强困兽般的嚎叫声，卫明他们嗅到了屋内的血腥味，卫生间那边的气味犹烈，慢慢走过去，门只能推开一小半，地面明显用水冲洗过，但墙面上仍有不少喷射状的血迹，踏进门内，转眼看见门后堆放着一个扎紧的大包裹，底部不停的溢出血水……
阿强已被猴子他们押回所内审讯，秀才正在搜集案件情况上报分局，卫明已跟分管刑侦的局长汇报过案情，林局让他保护好现场，他马上带刑侦大队赶过来。卫明小心选择着自己下脚的位置，忽然听见一声轻响，抬头一看，夏琳正站在大门边，神色惶然的看过来，手里拎着一个相机。
“相机拿过来了。”按卫明的指点，夏琳一步一步的走进来，停在他身边，声音有些发颤，“周哥让我拿来的。”
她说的周哥就是秀才，对于猴子和大山，她一直是喊“孙哥”、“易哥”，很讲礼数。
“你是学刑侦的？”卫明看了她一眼，接过相机时信口问了一句。
“是。”夏琳的面色有些发白，紧紧随着拍摄现场照片的卫明，在屋里慢慢移动。一眼瞥见卫生间门后的那个包裹，当她意识到里面装的是什么时，脸色更是煞白。
整整一夜，配合刑技人员勘查现场、验尸，寻找尸源，外围查访，案情报送，应付闻风前来的记者等等，忙得是人仰马翻，直到第二天的中午，才稍稍的喘过气来。阿佘帮着李姐在所里值班，无暇弄饭，饥肠辘辘的几个人随便在街边找了一家餐馆坐下来。
“老板，不要酒水，饭菜快点上啊。”猴子气若游丝的哼了一句，餐馆老板连声应着，急忙跑去厨房准备。
秀才说大家需要补充体力，所以点的大多是荦菜，还没等菜上齐，猴子已经开动了，狼吞虎咽。夏琳打包了两个饭盒请老板派人送到所里交给李姐和阿佘，这里离派出所并不远，穿过街转弯就到了。
卫明也饿了，连着扒了几口白饭吞下去，这才伸出筷子去挟菜。只见秀才和大山正大口大口的吃着，旁若无人，猴子又跑去加饭了，只有夏琳，低头慢慢的吃，样子像数米，筷子动了半天，碗里的饭却不见少，桌上的菜压根儿不瞧。
卫明看了会儿，想想，伸手将桌上离她最近的一盘青椒肉丝推至她面前，和颜悦色的说道：“夏琳，吃菜。”
猴子正准备拈菜的筷子停顿在空中，难以置信的望向卫明，秀才和大山也愕然的看看他，又朝夏琳瞧去。
“啊？”听见有人点名，夏琳一惊，随后下意识的应道：“好。”
看着那盘菜，不自觉的开始皱眉，夏琳的一双筷子迟疑半晌方才搛了根青椒丝放到碗里。
小插曲过后，没看出个所以然的秀才他们继续吃饭，卫明仍是看着夏琳，她正抑郁的看着自己的碗，连米都不数了。
“夏琳，吃这个。”微微一笑，卫明挟了一筷肉丝放进她碗中。
夏琳看见从空而降的荦菜，脸上的表情刹时变得僵硬。
对于他的异常举动，其他几个人的脑筋有点转不过来，这是什么境况？头儿今天怎么了，没受什么刺激呀，貌似？
“为什么不吃？”卫明盯着夏琳，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很难下咽吗？”
猴子眼珠一转，醒过味来，瞥见夏琳满脸的为难，拖过那盘青椒肉丝，笑道：“头，别逼女孩子吃肉，这可是个常识问题！不信，你去问问你的那位青梅竹马。”
接到猴子抛过来的眼神，渐渐明白过来的秀才和大山开始在旁边笑着帮腔。
卫明笑了笑，拿起筷子拈了一块鸡肉慢慢品尝，良久，缓声道：“吃光这盘菜。不然，你可以回去了。”
这句话没有主语，但谁都知道是讲给夏琳听的，迟疑了一会儿，猴子讪讪的把那盘青椒肉丝放回原处。
夏琳仍是坐着一动不动，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气氛变得压抑，秀才他们不安的看看夏琳，又瞄瞄轻松吃饭的卫明，不知如何从中劝解，只好默不出声的坐着，惴惴然关注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一口、两口、三口……，几乎每吃一口，夏琳都要噎一下。这哪是在吃菜呀，这简直比吃药还遭罪，猴子他们看得直皱眉，知道头儿也是一番好意，学刑侦的人，这道坎是必然要过的，可这么逼她，也忒过份了点，人家好歹是女生，唉，早就晓得头儿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夏琳碰上他，只能是自认倒楣。
隐在街边的一棵大树后，卫明盯着对面的餐馆，过了这么久，仍不见她出来，难道还躲在卫生间里吐？点燃一支烟，卫明深深抽了一口，烟能解乏，这还是在学校时宁墨告诉他的，可自打那小子追钟丽开始，立马把烟戒了，理由是她不喜欢抽烟的人，害得他把烟学会了，却只能独自品尝吸烟的乐趣了。
望着呼出的烟雾，卫明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无聊。知道经历过昨晚的场景，夏琳见肉后必然犯恶心，夜里可能还会做噩梦，但这关他什么事呢？她只不过是来所里实习的，就算以后考上警察也不见得会按所学专业分到刑侦，哪里需要他来帮她度过这关呢？仔细想想，自己今天对她做的事情的确幼稚，如果被宁墨知道了，铁定会被他笑死。摁灭烟头，卫明觉得自己真的有些无法言喻的可笑。
吃完饭，夏琳强忍着不适，借口说要去买东西便没随着大家一起走。怕被他们看见自己****的眼，夏琳一直低着头，没有看见大山他们同情的眼神，还有卫明了然的神情。
撑到他们走出餐馆门口，夏琳抓起桌上的纸盒就往卫生间里跑。刮肠搜肚的一顿狂吐，最后连苦胆水都呕出来了，她的胸口还是抑制不住的一阵阵恶心。待她摇摇晃晃的从卫生间里走出来，老板连忙迎上前去，夏琳有气无力的摆摆手让他别担心。
扶着街边的景观树，夏琳觉得浑身乏力，整个人像虚脱了一般，当难受到极点的时候，她真的有些恨那个强人所难的卫明，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处处针对自己。
昨晚看见的一切对夏琳而言太过震憾，以前老师在课堂上播放的临检照片尽管更加惨不忍睹，但缺少了那种身临其境的真实感，现在想来也不过如此，无法像昨夜那样让她惊惧如斯。
涟漪散去，所里的生活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在那之后，卫明对夏琳更加的淡漠，而她对他亦是敬而远之，只要有他在的场合，她连喘气都不自然，恨不得立马隐身，好让他当她是透明般的无视。
夜里难以安枕的情形持续了两个多星期。那段时间，夏琳的神色十分憔悴，秀才还以为是自己给她安排的工作太多让她累不行，遂很有诚意的大幅度削减了她的工作量，变相给她放假休息。
可突然之间，她却变得比以前更忙了，一下子要跟着猴子和大山他们下村走访，一下子要帮着李姐深入大街小巷去宣传换发二代证，时不时的还要跑去分局代为参加各式各样的小会，整天忙得脚不沾地，难得消停。当然知道始作俑者是谁，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不过从此开始，夏琳崇拜的偶像变成了“打不死的小强”。
说来奇怪，因为夏琳近来体力透支严重，每天晚上是倒头就睡，什么“午夜惊魂”的剧码就此绝迹，往往是一夜无梦到天明。睡眠的充足让夏琳的脸色日益好转，有一次，李姐无意中瞧见她明亮的肤色，还很认真的问她用的是什么护肤品说要好好借鉴一下。
某个深夜，卫明站在院中，望着沉静在黑暗之中的那层楼，疲倦的脸上缓缓掠过一抹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