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穿着一身黑的女孩子拎着一袋子的啤酒和烧酒,站在派出所门口,来来回回踢着石头,像是在等人。只是,这大白天的在派出所面前拎着酒晃荡的,胆子也真是不小。
派出所里走出一个年纪约四十五六岁的中年男子,看到女孩儿,便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呀,死丫头,怎么这个时候来找我啊?”
被打得吃痛的尹南溪不禁皱了皱眉头,大声地表示着抗议:“大叔,麻烦您下手轻一点儿,好吗?我可不是您抓的那些小偷!”
“好啦,好啦,下次一定注意。”受不了这丫头的“狮吼功”,陈放赶紧认错,“那么长时间没来,怎么今天想起来找我啦?”
尹南溪摇了摇手里的袋子,脸上摆明了有心事:“大叔,跟我喝一杯吧。”
这丫头已经好久没过来找过自己了,这突然冒出来,陈放还有点不习惯。可是见这丫头一脸的心事,估计是遇到事情了。
两个人到了派出所附近的一个小公园。尹南溪拿出一瓶烧酒递给陈放,陈放没接,而是放在一旁:“最近不喝了。”
尹南溪斜眼看了看陈放,直接拿过来,喝了两口:“这几年这话你没少说。”
“嘿,你这丫头!”陈放瞪大眼睛,这丫头现在还会跟自己顶嘴了。不过她越是这样,陈放越觉得她有事儿,也就没和她计较,“说吧,碰到啥事了?又去见宋京妍了?”
自从三年前碰到尹南溪之后,陈放就觉得有些对不起这孩子。如果不是自己把当年的事告诉了她,至少现在尹南溪可以活得更快乐一些。这三年来,她换了专业,跟自己要了宋京妍的地址,他都知道,尹南溪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尹南溪摇了摇头。这也是第一次,他来找陈放,不是为了宋京妍的事。
“是他,当年我在医院碰到那个男孩儿居然是他。”说着没头没脑的话,尹南溪仰头喝了一口酒,让陈放摸不着头脑了。
陈放没听懂尹南溪在说什么:“什么他啊?哪个他啊?”
“我见过他,原来当年在医院的时候我就见过文晙原了。”尹南溪缓缓说道。让人听不出任何情绪。
“你说文成焕的儿子?”陈放听到文晙原的名字,眼睛睁得老大,“你说你当年在医院见过他?”
陈放知道尹南溪一直在处心积虑地接近宋京妍身边的所有人,或者说,她一直都在想方设法接近文成焕一家人。
“你怎么知道是他?”
尹南溪把白天的事向陈放转述了一遍。包括她编的谎话。
听完尹南溪向自己讲述的一切,陈放开始盯着她,似乎想要把她的脸盯出个洞来。他从来没见过尹南溪的脸上有过这样的神情,虽然她努力装作并不在意,可是眉眼间的忧伤却是怎么藏都藏不住了。
“其实,你想告诉他你就是当年他遇到的那个小女孩儿,对吗?”
尹南溪讨厌别人看穿自己的感觉,还未等陈放说完,她赶忙否认:“才没有。何况,当年的尹楠曦本来就不在了。”
“既然当年的尹楠曦已经不在了,为什么你还是想要报仇呢?”陈放一直都在劝她放下当年的事,毕竟已成事实,又何必再让伤害重演一次呢?
尹南溪知道陈放接下来又会是一成不变的说辞,趁他开口之前,尹南溪赶紧做了打住的手势:“大叔,有些事实并不是事实。”尹南溪看着远处发呆,“你不也说了吗?我父亲的死是有疑点的。既然你们没办法让他承认,只能我自己来想办法。”
“可是,即使他承认了,在法律上也已经过了追诉期了。你还是不能让他得到惩罚啊!”陈放还是继续劝着她。两年前,她突然跑来找自己,非要追问当年尹成浩的案子,陈放也是无可奈何,才会透露给她,其实警方是怀疑尹成浩的死因的。只是,基于尹成浩的罪行,他的病情,还有媒体的舆论,警方才会选择简单处理,直接定性为病人病情过重,不治身亡。陈放有调过录像,他发现有人曾经去过尹成浩的病房,后来,他查到,是文成焕。
他有向上司质疑过关于尹成浩的案件处理结果,可是却因为被质疑,而被降了职。
尹南溪何尝不知道陈放说的那些,只是不知道也就罢了,如果知道了真相还装作不知道,她又怎能安枕?
其实,如果不是三年前偶遇了陈放,又从陈放那里得知了一些当年的事,她又何必活得这样辛苦?她完全可以照着养父母的安排,成为优秀的医生,过平稳安乐的生活。只是,三年前那次见义勇为,竟让她在派出所重遇了当年负责生父尹成浩案件的警官陈放。之后,奶奶在去世前交给她的一些生父的遗物,彻底让她本平淡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尹成浩的遗物里,有一本日记本。那上面的记录多多少少还原了当年发生的事。里面记录着这个男人对妻子女儿的疼爱,对自己不能为妻女提供更好生活的无奈,可是,最后几篇日记却是一个男人对背叛自己的女人的无限憎恨。
“我都清楚,可是我还是不甘心。如果不是他们,至少我还有一个真正的亲人。哪怕我会一直受到小朋友的嘲笑,可是至少爸爸还在。”尹南溪想起当年被小朋友嘲笑的场景,便忍不住苦笑起来,只是眼睛里的泪水已经止不住地在打转了。她仰头,努力地把眼泪倒逼回去。“我的确做不了什么,但是至少也该让他们的良心不安吧!凭什么他们过得那么幸福呢?”
“难道现在的你不幸福吗?”陈放不理解尹南溪为何要这么偏激,“你现在的父母,你哥哥尹彻,难道他们不是你的亲人吗?”
当年陈放唯一欣慰的便是尹泰哲一家收养了尹南溪。
陈放的话,让尹南溪一时语塞。她小声回答道:“他们是我的家人,可是不一样的,还是不一样的。”
“你还是要继续下去吗?”陈放知道她是个固执的孩子,今天的这次谈话也让他明白,至少尹南溪目前是不会听得进他的劝告的。其实,他也是有私心的,虽然当年的案件中,文成焕一家是受害者,可是到最后,受到伤害最大的并不是他们,而是此刻坐在自己面前的尹南溪。所以,他不是不希望文成焕能得到些许惩罚。就像尹南溪说过的,既然法律上的惩罚已经不可能了,只能让他在道德上受到谴责,良心上得到不安了。
当他知道尹南溪想要报仇的时候,陈放很惊讶。可是这几年下来,他并未看到尹南溪有什么过激的举动。而这个孩子,也并没有和他透露过,到底要怎么报仇。所以,他只能不时地开导着她。
从陈放处回来,尹南溪已经有些微醺了。她摸索着开了家门,走到自己的房间。家里很安静,看来尹彻又去加班了。
她从箱子底部掏出那本日记本,坐在灯下,慢慢翻阅着。两年前,从奶奶灵堂回家的那个晚上,她就是这样,一个人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翻看了整本日记。每翻一页,以为曾经可以忘却的记忆就清晰一分,那段她十几年来都要差点遗忘的记忆都断断续续的回来了,她记起了尹成浩离家出走的那天,她记起了在医院看到尹成浩拉着自己苦苦挣扎最后失去了呼吸的那天,她也记起了被尹泰哲一家收养、成为“尹南溪”的那天······
日记本上的文字让她撕心裂肺,她仿佛看到了尹成浩在写下最后几篇日记时愤怒的脸,那里清清楚楚地写着:
“1994年10月5日
今天回家,楠曦躲在家里,打开门的时候,她哭得很厉害。只是一个劲儿地哭,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从来都没有见楠曦这么难过过。后来问过尹奶奶,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可是,我不相信京妍会这么做。”
“1994年10月8日
楠曦已经连着好几天不出家门了,为了陪她,也没有去上班。这孩子这几天不太爱说话,怕她闷出病来。一直想办法逗她,可楠曦却说我骗了她。以为这么小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可是我错了。楠曦什么都懂,这个孩子太敏感了。她说在电视上看到了京妍抱着小孩儿,她说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看着她这样,我的心很痛。
我也看了那期采访,原来她真的是和文成焕结了婚。可是,那孩子,分明就是在离开之前就怀孕了的。宋京妍,你怎么可以骗我!”
“1994年10月12日
楠曦的状况并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不爱说话了。宋京妍,难道抛弃了我们,你就真的可以得到幸福了吗?你居然背叛了我,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拿着我的稿子给了你的情人,难道从一开始你就没忘记过他吗?
你毁了这个家,毁了我,也毁了楠曦。你怎么可以独自幸福,绝对不可以的!
既然这样,我们一起下地狱吧!”
越是到后面,自己越是潦草。当时的尹成浩是有多大的怨恨,才会差点把纸都戳破!南溪看着父亲留下来的这些文字,心也是跟着一剜一剜的疼。
后面的日记,便是她的笔迹了。仿佛已经好久了吧,她都没有写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貌似是从见到文晙原开始的。
她用手来回抚摸着那泛黄的本子,嘴中喃喃自语:“为什么偏偏是他呢?为什么呢?”
忍不住,眼角有些微凉。
她知道,从她编了谎话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她,陷进去了!
哪怕日后真的伤了他,至少当年那个在他面前哭泣的小女孩儿还能留在他的记忆里;至少,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儿没想过要去伤害谁;至少当年的小女孩儿还是受害者,不是现在的阴谋者,将来的加害者!
对于死者——人们愿意记住他们曾经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