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尔瓦一早起来就在走廊里逮着苏萨里奥盘问了一番他和费拉娜的事情。什么进展都没问出来,气得她往弟弟胳膊上捣了一拳。把弟弟放走之后,她在自己书桌上发现一封新来的信,是莉安约她一起去看望卡米拉的便笺。她匆匆去告诉了母亲,回来给莉安回了信,吃过早饭就换上出行的衣服,带上礼物去外面跟莉安碰头。
到了卡达堡,莉安一说是来看望卡米拉公主,来开门的老仆就叹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地领她们进了客厅。卡达夫妇和儿子萨雷、儿媳琳娜恰好都在那儿,莉安和锡尔瓦向他们行过礼,萨雷起身把两个人带往卡米拉的房间门口。
锡尔瓦问:“这些天卡米拉好些了吗?”萨雷摇了摇头,说:“你们进去就知道了。”莉安问道:“到底是什么病呢,是风寒吗?”萨雷停下脚步,沉默了一阵后只是神色忧郁地说:“请你们多和她聊一会。”
到了卡米拉门口,萨雷就离开了。莉安敲了敲门,无人应声。又敲了几次,仍然没听见里面有声音。锡尔瓦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伸手试着推了推。门一下子被推开一条缝,两人探头往里看了看,都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屋里光线昏暗,窗帘只开了一条缝,卡米拉披头散发,神色呆滞地蜷坐在墙角里,目光直直地望着自己摊在地上的裙摆。锡尔瓦先回过神来,放下手里的东西进去搀扶她。两个人把她架起来搀扶到床上坐下。
莉安把卡米拉脸上的头发拨到耳后,连声问她到底是怎么了。卡米拉缓缓地把视线转向她们俩,眼里滚出两滴泪来。卡米拉的侍女伊茨端着茶水进来,斟了三杯就退下去了。锡尔瓦追出门去拉住她,问:“请问你家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伊茨看着她也是半天不言语,突然低下头抹起了眼泪。锡尔瓦叹了口气,放开手,说:“麻烦你去帮我们端盆热水来吧。”
锡尔瓦回到房间里,看见莉安正托着茶杯给卡米拉喂水,也打开她带来的今天早上刚做出来的点心,但是点心香甜的气味也没让卡米拉脸上有点笑容。莉安握住卡米拉的一只冰凉的手帮她暖着,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卡米拉姐姐,天还没暖起来,在屋里坐久了还挺凉的。你也不披件外套!”说着,她帮卡米拉整理了一下已经揉皱的花边袖口,细密的织物一抬起来,露出下面皮肤上的一点青紫的痕迹。莉安怔住了,锡尔瓦抓过卡米拉的另一只手臂,把袖子往上一抹,连片的掐痕露出来。
锡尔瓦端着卡米拉的胳膊,大瞪着眼睛嚷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卡米拉,你说话!谁干的,是谁这样欺负你?!”
“没事,我自己。”卡米拉懒懒地回答了一声,抽出胳膊,把袖子放下来。
“自己?!为什么?!”莉安的手抖着,不知所措。
“真没什么。”
锡尔瓦放低声音,凑到卡米拉眼前问:“你跟我们说实话,是你家里人打你了吗?我去告诉其他……”
“真的是我自己。夜里睡不着,心里憋闷得难受,这样掐着痛一下倒能轻松些。”
“这算什么道理?!难受找医生来看啊!”
“医生?”卡米拉轻轻哼了一声,朝另一边歪过头去。
“你病糊涂了!我去叫人!”锡尔瓦腾地站起来。看见莉安朝自己使眼色,又皱着眉闷声坐下了。莉安柔声说:“为什么这样难受呢?说出来是不是会好受些?有什么我们能帮上的么?”
卡米拉还是低垂着眼睛不说话。锡尔瓦和莉安两个人忧心忡忡地你看我、我看你的时候,卡米拉的苍白的嘴唇突然动了几动。“真好,你们来了。”她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本来我以为,谁都不要我了。”
“这叫什么话?!我们来看你不是很平常的……”锡尔瓦刚忿忿地说了半句又咽了回去,抓过卡米拉的手来攥着。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卡米拉还是看着自己的裙摆,仿佛在自说自话。
“这些天森特罗回来好些人,多了不少事情,我们确实该早些过来看你的。到底怎么回事,姐姐,你慢慢说。”莉安轻轻搓着她的另一只手。
“我真的不想让事情变成这样啊!”这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卡米拉说完就歪在锡尔瓦肩上放声哭了起来。这时,伊茨端了热水进来。莉安拿出自己带来的花草香油,往水里滴了一些,把手绢浸在水里,绞出来给卡米拉擦脸擦手,又帮她梳头发。等卡米拉渐渐平静下来,锡尔瓦问:“卡米拉姐姐,你到底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你千万别一个人憋着啊!”
“我要嫁人了。”
卡米拉是这一代第一个成年的公主,也第一个举行了订婚仪式,新郎家是卡达堡的封臣。举行完订婚仪式下一件事就是婚礼,本来没什么奇怪的,一切都顺利成章。
看着两个人忧虑又困惑的目光,卡米拉长出了一口气,说:“这说来话长,你们肯听吗?”
“你跟我们没有不能说的话。你说什么,我们都听着。”莉安声音虽然柔软,却十分坚定。
“是啊,我告诉你们吧!你们千万不要像我一样!”卡米拉的声音颤抖着。锡尔瓦往里挪了挪身子,让她能倚在自己身上。卡米拉仰起头看着天花板,说:“我要嫁的人我从来没喜欢过,那个人也不喜欢我。”莉安的睫毛微微一颤。卡米拉继续低头看着自己的裙摆,说:“有一个我喜欢的人,那个人一样不喜欢我。”
卡米拉要嫁的正是“小土豆”格兰第宁·拉罗舍。锡尔瓦现在正窝着火,本来就觉得他配不上卡米拉,更别说未婚妻病得这样厉害,他却在舞会上乐呵呵的,像没事人一样!他竟然还敢不喜欢卡米拉!要是这会他在眼前,非把他那大圆脑袋摁进腔子里不可!
“没有人要我。”卡米拉又喃喃地重复了一句。
“那么他还想要什么样的?!”锡尔瓦实在按捺不住了,莉安赶紧朝她挤眼。
卡米拉的声音却平静下来。“他有另一个姑娘,他家田庄里的一个乡下姑娘。他和我订亲的事情传开之后,那个姑娘当然很伤心,跟他寻死觅活地大闹了一场。所以他愈发不喜欢我。而我本来就对他没什么好感,心想何苦这样白白受气,就跟家里说不嫁了。但是父亲说已经定了的事情坚决不允许这么改变。我对父亲说我不喜欢他,也不会喜欢他。父亲就对外称病,不许我再出去交际了,还规定家里不准再跟我提起格兰第宁之外的人。但这些只让我越来越厌恶他,厌恶这桩婚事。有一天,我在不能自已的情况下,给我想嫁的那个人写了一封信。那封信写得丝毫不讲颜面不讲身份,用了我能用的最热烈的词句,甚至求他来我家提亲。你看我都写出这种东西来了,可笑吗?”锡尔瓦和莉安两个人却只顾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可是我等了好多天也没等到回音,我又写了一封,这一封写得更是不知羞耻,我求他来带我走,我说觉得自己不会活太久,哪怕能跟他一起生活一天也好。如果能死在他怀里,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这两封见不得人的信到了我父亲手里。”
“天哪!”
“他还通过我父亲给我回了两张纸条。一张恕难从命,一张你想得美。”说到这里,卡米拉突然吃吃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然后说:“不光我父亲看到了,拉罗舍家也有一份!”
“什么?!”两个女孩都惊叫起来。
卡米拉继续说道:“拉罗舍家拿这件事大作了一番文章,但是就是不肯退亲,还提出为了防止夜长梦多,要抓紧举行婚礼。我家也因为丑闻多搭上了一份嫁妆。而这还不是最严重的事情。格兰第宁的父母不知怎么知道了那个姑娘的事情,狠狠地责打了她一顿。这个姑娘是个烈性子,明白格兰第宁根本做不到自己答应的取消婚约之后,当晚就投井自杀了。格兰第宁能怎么样,没法去责怪父母,只能把满怀的恨意都倾倒在我这里,认为是我毁了一切。”莉安忍不住,低头悄悄擦了一把眼泪。锡尔瓦问:“可是,那个人是谁呢?”“哪个?”“真正让你伤心的那个人。”“是,格兰第宁算什么。是他真正伤了我。他是,事情都这样了,告诉你们也无妨,”卡米拉停顿了一下,随即坚定地说出一个名字:“埃威尔。”
“是他?!”锡尔瓦差点跳起来,随后抓住卡米拉的手嚷道:“姐姐,你怎么会想嫁给他?!他从小怎么欺负我弟弟你没看见吗?!这是心肠最狠的人啊!你怎么会……”
卡米拉淡淡一笑,说:“在你看来是这样。在我看来,他却是这一代男孩里最耀眼的一个。最强大,最聪明,最早承担起了堡主的事务,虽然性格有点冷酷——成大器的人大抵都该是这样的吧。到底是我蠢得可笑,小时候还一直以为最年长的王子和最年长的公主自然是一对。这点还真是想得美啊。”
锡尔瓦重重地抓着床沿,心乱如麻。
“你们别笑我。我给他写信的时候真的是这么想的,只要能和他在一起,马上死了也可以。”
莉安从头上扯下沾满泪水的面纱,说:“你怎么老是提死字?!”
卡米拉又是一笑,回答:“已经被他们一家说成‘无耻’‘放荡’了,嫁过去之后的日子还有什么美好之处么?既然是我自己的错,我就一个人领受好了!比起忍着他们的轻视和别人过一辈子,倒不如趁现在干干净净死了好。”一滴眼泪悄悄滑落到她的下颌。“我自问我这些年没做过什么坏事,不过放不下这点心愿,想再挣扎一下而已。遂不了心愿也还罢了,竟然到了这样被自己家人也瞧不起的境地。我这些天过得是这个样子,今后几十年不还是这个样子?只会更坏,不会更好啊!也许我注定不该在这世上吧?自己早早解脱了我自己才是个好办法。”卡米拉蜡黄的脸上突然显出了几分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