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在家里实在闷,我骑了单车背上画夹写生去了。
早过了草长莺飞,暖暖的,柔柔的气息一股股往脸上拂的春天了,已是仲夏,熏风扑面,山青水绿得逼眼,到处都暖烘烘的、醉烘烘的,只想发散开去发散开去,我越骑越远,越骑越远,也不晓得这里是哪里了。
不大不小的一个坪场里,好多人懒洋洋地在那里晒太阳,最奇怪的是,好多人还躺在大木桶里,桶沿只露出个脑袋,连眼睛都是半闭不闭地,那享福的样子,不晓得他们在干什么。
过去一问,哟,这里正组织修行活动,说那大老师刚从泰国回来,二老师刚从德国回来,安排的题目是,洗去一身烦恼。
如何洗,长长的大木桶里装满凉水,放在大太阳底下晒,水晒暖了,人就躺进去,不要想什么,只是舒服得你打鼾了,就算完成了功课。
不太明白,但我饶有兴致地看了老大一阵。
一个人走过来,说,同学,你已走进了福泉啦。
听不懂。
她说,来了就是福,我带你再参观参观吧。
看她面善,走走也好,反正是来散心的。
哇,这里的小溪真美,碧碧绿绿,两岸青青郁郁,更奇的是,走进那水里去,竟浅得刚漫过膝盖,特别是那底下啊,尽是些细沙和鹅卵石,那细沙不时挤过你的脚趾缝,那滑滑的小石头不时摩挲你的脚板脚心,你浑身都是痒酥酥地。
溪水弯弯曲曲,继续往前。
前面叮叮淙淙的声音越来越悦耳,原来是好几道溪水交汇了。
这里那里,错落了好些房子,有的屋外墙是溪水刚刚绕过,有的屋底下是溪水潺潺穿越。
我看得呆了。
这里我好像来过,早就来过。
好久好久以前,我还在那房子里睡过觉呢。
那门槛低低的,那房子小小的,那铺床的稻草香香的,那从屋角下斜射的阳光暖暖的。
那房主更是和和善善的,好周到,好细心。
我走过去,一切像又不像,不像分明又是的。
肯定来过。
但就是找不到我曾经住过的那一栋。
旁边一个摆南杂的说,你看,她一定会来问我的。
旁边一个说,是的,她眼里有泪。
果然,我的泪就留下来了。
我说,先生,打听个人。
那杂货老板笑嘻嘻地站起来,说,你还要往前走,到了哪里,也许能见到。
我就走啊走,路越来越陡,雾越来越大,带我来的那个人已经看不到影子了,但她的声音一直在我身边提醒我,不要往后看,更不要往两边看,就要到了,就要到了,看,已经到了。
哦,老天,这是哪里?
我怎么来到了高得不能再高了的山巅?
长长的一绺岩板,参差搁落,那中间还有缝,底下的更矮些的山,都小得像馒头包子,人几乎看不到,只有若隐若现的一个点。
站定,但腰不敢挺直,只敢战战兢兢地半弯着,身子根本不敢动,只敢稍稍那么转动一下脖子。
原来我走了这么远的路。
原来这山势这么复杂和雄伟。
雾虽然散得差不多了,但还留有消不了的岚。
那山一层一层的,从灰蒙蒙中延展到我的脚下,每隔一段,就有一个平台,到了我站的顶巅上,却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块风化石可以勉勉强强踩踏而已。
这里无风也有风,我的脚一阵阵发软。
看前头下面的山凹,回环好大,有房子还有坪场仿佛还有土地稻田,这里我无论如何不要站了。
摸摸索索地连爬带探,四五栋房子好象斗拱飞檐勾连在一起往前延伸,是条古街的模样,但我转啊转,却找不到进去的口子。
怪了,那里明明有动静的,仿佛数不清的人在欣喜呼号又喔喝喧天的。
转得脑壳都晕了,懵懂得心里都发闷了,脚下才踩实了,是岩板铺成的窄巷,两边是高高的马头墙。
正踟躇间,腾腾腾的脚步声从远而来,经过我身边,又飞快地远了。看不到人影,但我又感觉得到他们都在往同一个方向聚集,有人边跑边兴奋地说,老师来啦,老师来啦。
我也跟着往前跑,跑啊跑,就到了在山顶上看见的那个坪场里。
确实有两个人站在土台子上,黑压压的人群围在那。
老远看,那两个老师好象手里拿着的是粉笔,短短的一线白若隐若现。
但他们却好象不是在讲课,而是在……
对,是两个医生,在给人动手术,不是普通的小手术,而是……
天!
台下的人挤着拥着,密不透风又井然有序。
再没有人说话,而是一个接一个地上台去。
天上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我闻得到一股浓郁的香味,但又看不太真切,等可以看得真切了,才发现自己已经排到了第一个。
还没反应过来,我已安安静静地躺在土台子上了。
脚朝天,两根红绳交叉把它们绑定在台边的柱子上,身子平躺,也是两根红绳左缠右绕,被固定在台中央的长板凳上,头悬出凳子外,但心里却一点不慌,脑壳也不冲。
一个老师,看不清面目。
寒光闪闪。
有丝丝的声音在心里响起,有淡淡的压力在脖子那里打圈,我的头就托在了另一个老师的手中。
只觉得有点恶心,却不痛。
不晓得固定在长板凳上的身体感受着这一切,还是那托在老师手中的头颅看着这一切,反正一切好清楚又好模糊,好奇异又好淡然。
只听一个声音问,同学,你要什么?
我说,当然也不晓得自己的声音从哪里发出,我找不到法子。
哦,要改造,要重塑自己的灵魂。
只见,也不晓得什么只见,反正是看到我的脑壳被托在那老师的手中就那么抖啊抖控啊控,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就稀稀落落地从腔子里掉出来,到最后那老师又很用劲地抖了几抖甩了几甩,确定要不得的东西都清空了,另一个老师,就拿着一把稻草往我脑壳里面塞,塞完了,又加了一把,直到我腔子里再也塞不进一丁点儿草头子了,才配合托着我头的老师,像搞宇宙飞船空间站对接那样,慢慢悠悠一点一点地往我身子上斗拢。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身上脚上的绳子解开后,我站起来,没有疼痛,没有喜悦,这里那里也没有什么不妥,但我还是弯腰向两位老师致敬: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