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的是一个你几乎不相信但又千真万确的故事。
但你一定要相信我讲的。
因为,我所讲的确实都是事实和真话。
那些,都是已经发生了的,重现它们时我也确实没有搀什么杂质。
我曾是个多么可爱的女孩。
离婚后,有天夜里,曾是发小的情人迷醉地说,想你啊,真想你,终于想到了你。
我说,真就有那么想?
他说,真地,一点都不骗你。还记得吗?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你跳那个房子,地上画几条线,横的,竖的,一个沙包丢来丢去,你跳得好轻盈,我看得好入迷。
鬼!你那个时候就晓得入迷?骗人也不晓得骗。
哪里,就是那天夜里,我长大了,做梦啊做梦,梦到和你捉迷藏,草好深又好青,四处都是嫩绿的香气,扒开草,就看见了你,我就跑马了,一片浇湿,又一动不敢动,就那么干挺着,心里好冲,不晓得什么时候又睡着了,早晨起床,那里的布已结成了硬块……
我曾是个多么漂亮的姑娘。
高考时,我报的是服装专业,小门类,文化分数只要普通高考生的三分之一。
和现在一样,考文化前,先考专业,不是到本地考,是到省城集中考。
好紧张,偌大的教室除了讲台外,所有的桌椅都清空了,考生们自带画架、凳子和颜料纸笔。
一片凌乱,却又井然有序,而且除了涂涂抹抹的悉索声,就是监考老师的脚步声,一遍遍在耳边回响。
我手心里满是汗,这里那里更是湿漉漉的,身上的潮热一阵一阵。
再拖一拖,再拖一拖,让自己再平静一些,再平静一些,我反复地告诉自己,拖到最后一个交卷也没关系。
准确地说,我确实拖到了最后一个交卷。
大家都陆续出去了,只有我一个人还在磨蹭。我晓得自己还有那么几笔就会画到那个点子上,才会出那个味道,但那灵光就是不显,一时僵在了那里。
匀称的脚步停在了我的身边,非常柔和的声音说,莫急,还有时间,一根修长的手指,在我画布上好象有意无意地晃了几晃,顿时,我晓得了,哪里应该擦去,哪里应该加重加深。
当然就考取了。
你还想不到吧,几年后,那个考官,还成了我的丈夫。
那时,我对他真满意啊。
他家境好,父母是省人民医院的教授,世袭的书香门第,难怪脚步声那么匀称,手指那么修长。
他脑瓜灵,非常有前途的美术老师,但却是学校里第一个下海的。先是开办了广告公司,生意好得让你怀疑那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后来又开外贸公司,那时提起外贸两个字,大家都把你当神一样地看呢。第一次看到美元,就是他拿给我的,我有点不相信,怎么那么神乎的钱设计得那么不起眼,淡淡的绿,淡淡的花,简直就是白票子。
不过,对他,我真是满意啊,就要毕业了,我想到他公司里去。
他说,傻啊?纯下海,风啊雨啊,都要自己一肩担的,那钱没有一张不是湿淋淋的,最理想的家庭组合,应该是一家两制,我在水里,你在岸上,我是个体户,你当公家人,才有搞头。
我要他讲细点。
他说,只有公家,才是吃不完用不尽的金山银山,个体户的钱是一滴汗水摔成几瓣凝成的,挣时好比针挑土,用时有如浪淘沙,只有公家人,那票子都是棉花做的,把棉花从地里摘下来,去壳去籽,几压几印,就成了钱。
我听他讲得深刻,满心眼里佩服,但又担心像我这样学服装设计的专科生,如何进得了公家单位?而且,就我所知,当时的什么棉纺厂啊服装厂的,国营的已经开始玩不过私营的,好多,工资早发不出了,工人们已经开始买断了,暂时没买断的,好多都靠在厂门口支个摊子卖油粑粑炸臭豆腐或跑三轮跑黑的糊个口呢。
他说,傻啊?早给你联系好了,毕业就去省女子监狱上班。
我一听,不傻也傻了,去监狱,想都没想过啊。
他说,那才是个好单位呢。
不信不行,不服更不行,果然是个好单位。
几千个违法犯罪的妇女,都在那里坐牢改造。如何改造?女人天生体力弱,舞不动大锤扛不起沙包,挖不得生土进不得矿山,但女人天生会穿针引线,做被服啊,整个女子监狱就是一个老大的被服工厂。
确实改革开放了,过去那清一色的黑白灰,清一色的列宁装咔叽布,穿的人越来越少了,要改变款式,要用多种材料拼接,要讲究直线和曲线的穿插,一句话,我派上用场了。
不是吹,我生来在剪裁服装方面可能硬就是比别个有天份些。小学时,搞演出,老师扎不好的花,在我手上几转几扭就活了。读大学后,同学们为搞设计常抓耳捞腮,板东砸西,画了又撕,撕了又扯,那样子脑壳都只怕想得破,我偏不,随手拿起几张报纸,再到外面捡来些花花草草,悉悉哗哗几剪刀,一圈透明胶几缠几绕,几个小别针几穿几弄,一件好清新的小花裙或好抖撑的长礼裙,就让同学们惊呼,天,我们到巴黎啦!
体制内最重要的人,不是群众,当然,女犯不好归入群众类,也不是专门配备的管教干警们,而是领导,是监狱的领导,更是厅里的大佬们。
监狱的日子很好过,当然不是指坐牢的人,而是指我这个辅导女犯剪裁的专业人员,准确地说,女警察,对,从进监狱那天起,我就是警察了,那一身草绿色的制服多少人做梦都想穿,我却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穿它是纪律而已。
先是监狱的领导看见了我。
我不只是系统里漂亮的女警,而且心灵手巧得让他们深深记住了我,有事无事啊,他们愿意来看我裁料子钉扣子织花边。
接着是厅里的领导接见了我。
按规定,逢重大节日,监狱里是要送温暖的,方式之一,组织女犯们搞文娱晚会,厅里领导来了,对节目倒是司空见惯,但走的时候问,那戏服是谁做的,怎么比外面歌厅的还讲究?手巧得很呢!
不过几天,我就接到了一个新的任务,现在干警穿的制服确实不好看,部里正在征集新制服的方案,厅里已经搞了几套设计一直压着没报,因为大佬们总觉得没弄到点子上,如何没弄到,又讲不清,反正是不如意。
我一看,就晓得了关键在哪里。现在的草绿色其实是国防绿,军事色彩太重,警察变成了军队,不就是军警?军警、军警,只有落后的国家,或者经常发生政变的国家,才警察和军队不分呢,我们早改革开放了,经济发展,生活富足,人们安居乐业,举国上下都自然透出了一种昂扬和自信,当然要弱化军事色彩,那才符合大国风范,也顺带着照顾了国际惯例。
如何改,我还是熬了几个通夜。
首先是改变了颜色,把国防绿转来换去,最后还是觉得黑色好,毕竟是警察,要醒目,要庄重,要严肃。
其次就是借鉴了西服的特点,将刮挺的元素,将开放的精神,熔铸进来。
当然,还要些礼服的点缀,比如标徽,用亮豪豪的银色,更气质。
对,最主要的是气质,准确地说,是气韵,抖撑、威武又留有余地,并避免到达终极,毕竟不是军队。
送上去了,我也不管了,但不久,部里的新制服款式发布出来,一眼看去,我就晓得,那是我搞的,虽然有些小改变,但原创是我。
没有人讲那原创是我,我当然也不会傻到开那个口,纪律部队,要晓得基本的东西是什么才行,何况,对这些天分所在的东西,我从来就不很放在心里,看到别个为了设计一个什么东东,那冥思苦想,那愁眉苦脸,好像硬要公鸡下蛋、硬逼男人生娃,我最大的感觉是不忍,自己能比较轻松地解决别人的痛苦,多做点,又有什么呢?
但福报还是很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