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整的麦场出现一道道印痕,全是蚯蚓肆无忌惮乱拱出来的。我走到一处痕迹多的地方,搁下罐子,用铲子豁去松动的土,立刻看见有只蚯蚓露出来,便蹲下小心翼翼将其揪出放进罐中。颖欣似乎是第一次见到蚯蚓,看见其滑溜溜的身体,露出反感的表情,说:“咦,好恶心。”
“那你帮我拿着罐子,不要碰就可以。”
颖欣勉强答应,捧着罐子,眼睛却不敢朝里看。我边刨土边笑话说:“看把你嫌弃的样子,有那么严重吗?”
“不喜欢这种虫,样子长得好丑,身上黏糊糊的,看着就难受。”颖欣露出厌恶的表情。“阿磊,你捉蚯蚓干嘛用?”
“熬药喝,外婆说喝蚯蚓汤病会好得快点。”我犹豫片刻,慢吞吞说。
“啊?那能喝下去吗?”颖欣感到诧异。
“嗯,多放点糖,闭上眼睛捏住鼻子,咕噜一下就行了。”
“好可怜,你怎么会生病?看样子挺健康的。”
“来,你摸下巴。”我停下活,伸着脖子给她摸。“有没有感到硬疙瘩?”
颖欣似懂非懂,朝自己的脖子摸了一通,说:“是有疙瘩。”
看着她的眼睛,我突然想不出话说,便继续挖蚯蚓。颖欣跟到后面,明显比刚才适应,伸手捏捏刨出的土,疑惑问:“这是什么东西。”
我扭头看了眼,回答:“蚯蚓吃过吐出的泥。”
“你知道的好多啊!”颖欣赞叹。
“全是外婆告诉的。”
“你有理想吗?”她冷不丁提出如此问题。
“那是干什么?”
“就是你将来想做啥?”
对一个常年生病的孩子来说,理想是天方夜谭,我全部心思尽是想着如何变得健康,哪有空闲考虑其他事情,自然提不上将来要从事的工作。我觉得惭愧,摇头不语。
“爸爸说没有理想的人会变得没出息,我琢磨了很久,想将来当作家和医生。”她语气坚定。“可一个人干两件事会很累,就这样决定,最好你当作家,我当医生,那就不会累了。好不好?”
“可以,为什么你要选医生不选作家呢?”我愣愣地问。
“当医生能给阿磊看病,以后不让你再喝蚯蚓汤。”她满脸纯真,童趣洋洋。
听到这样的话,使我倍受感动,头一次感到来自亲人以外的关怀。
“你真好。”除了这三个字脑海空白一片。
“我们是好朋友嘛。”
“嗯,”忽然我意识到忘记一件重要的事。“你的绰号是什么?”
“没有耶!”
“村里的伙伴都有绰号,要不给你起一个?”
“要弄个好听的。”她说。
“樱子,桃子,哪个好听?”看她的脸蛋粉红,我脱口说出两个。
“不行,太别扭。”她直摇头。
“小兔。”
“这个好听。”她细声喊了声,“小兔。”
“那今后叫你小兔。”我傻乎乎连喊三声。
“那你的绰号叫啥?”
“这个···”我犯难了,嘀咕说,“非常难听,说给你可不准笑,叫蚯蚓。”
“嗬,”她指着罐子里的蚯蚓,“是这个。”
“人家见我喝蚯蚓汤,自然起了这个外号。”
“还是叫阿磊顺口,蚯蚓太难听。”颖欣执拗说。
等捉到半罐子的时候,外婆站到门口喊:“磊磊,回来吃饭。”
我和颖欣兴高采烈捧着劳动成果跑到外婆跟前,炫耀说:“婆,看我俩捉了多少。”
“好,赶紧搁下把手洗洗。”外婆已打好水,给我和颖欣搓手上的泥巴。
“婆,我下回要逮满满一罐子。”
“我娃厉害,要逮满满一罐子。”外婆说。
这时颖欣的外婆走进来,笑盈盈说:“欣欣,咱回家吃饭。”
“不,我要跟阿磊待到一块吃。”颖欣竟闹起脾气。
“嫂子,你看,来了没几天俩人就腻到一起。”颖欣的外婆说。
“娃娃能玩到一处。”
颖欣的外婆至前牵住颖欣,硬哄着让她回去。她执拗不过,勉强答应回家。
夏日的气温高,刚过晌午地就被蒸干,让雨水冲刷之后的乡村焕然一新,残枝败叶经过暴雨洗礼,基本上归于尘土,剩下那些苍翠的绿意欣欣向荣。无数知了躲到枝叶间歇斯底里的鸣叫,演奏出杂乱且悦耳的酷暑乐章,仿佛向世人证明一个事实:没有蝉鸣的夏天是残缺的。蝉声不断,象催眠曲般勾出人的困意,当饭饱喝足,村民绝大数人会选择去午睡,以便保证炎热消退下去的时间到地里劳动有足够的精神。吃过饭,外公和外婆忙完手里的活儿,乏困的去休息,这时我反而精神十足,翻来覆去折腾了好一阵,躺到床上愣是睡不着,于是悄悄溜出屋子找颖欣玩耍。
颖欣正趴到竹床上看连环画,她外婆坐到旁边摇着扇子解热。我径直跑进去,用羡慕的口吻问:“那是啥书?好看么?”
“《葫芦娃》,好看极了。”颖欣说。
我看到书上的场面争斗华丽,戴着葫芦的娃娃摆出各样的表情,旁边有简短的文字解释,可惜那时没有念过书,认不得几个字。
“你看得懂吗?这有好多字。”
“肯定能看懂,上面好多字是妈妈教过的。”
“那你看完了讲给我听。”
“行。”
颖欣合起连环画,坐起身说话。我背对着颖欣的外婆,压低声音对颖欣说:“到外面走。”
颖欣会意,下床穿上凉鞋。出门前,颖欣的外婆再三嘱咐不要跑远。
“别跑太远,记得饭时回来。”
“就在村跟前的林子里。”
“哦,磊磊你可不准爬树。”颖欣的外婆不无担心的说。
“保证不爬。”我信誓旦旦说。
林子位于卤阳村旁边,面积不大,仅百来颗树,能一眼望穿。林间长满各种青草,譬如任汉草,毛毛草等等,绝大多数叫不出学名。本来此处的野草应该非常茂盛,不过经常有村民到这边给牛羊割草,以致于野草难以长高。刚到林子,我忽然心生一个念头,想给颖欣编一个绿帽。夏季阳光强烈,直接暴晒会晒黑蜕皮,要是戴上绿草帽,不仅可以避免太阳晒,而且非常时髦,农村的孩子对这种绿草帽是情有独钟,经常用来耍酷。唯一不足的是所选取的材料受时间限制,用不了多久就会干枯。
“我给你用柳条编个帽。”
“好啊!”她欣然同意。
我将她带到一株柳树下,笑着说:“等一下,教我折些条子。”
“刚才你对外婆说不爬树的。”她说。
“没事,折两根条子,从树上掉不下来。”她仍要劝说,可我猴跳似的已爬到树上,三下五除二攀折了许多软条子扔到地上,颖欣边捡边仰头注视,好像担心我掉下来。
折够编帽用的树条,我顺着树干溜下,揉了揉蹭掉皮的地方。颖欣关怀问:“没磨烂么?早知道就不让你上树。”
“男子汉磨一点皮跟吃饭似的,没有什么大不了。”我从她怀里拿过柳条,迅速将柳条错杂的盘成一股,估摸着绕颖欣的头盘了圈。“先别动,给你量一下大小。”
我按颖欣的尺寸把握好,将结成团的柳条编好,打好死结,迫不及待的给她戴上。她调整好,左右摇晃了两下,炫耀说:“怎么样?漂亮呗!”
“嗬,当然漂亮。”我说着将手里剩下的柳条给自己弄了个戴着。
她调皮的挑弄垂到眼帘的柳叶,惊喜道:“第一回见到这么好玩的帽子,戴着挺凉快。”
城市和农村生活的环境不同,就当时而言,乡下孩子的生活相比较更丰富多彩,辽阔的乡间田野以及各种自然风光,无不充满一种温馨,让身处其中的孩子随处能感觉到奔跑的自由,是那种原始的味道,带有灵性的乡韵。正因如此,乡下孩子对身边虫草树鸟多多少少了解它们的一些特征,例如说苜蓿和蒲公英茎部断开会流出白色的液体,蝴蝶成虫之前是丑陋的毛毛虫。草丛里隐藏着许多昆虫,受到惊吓会四处乱窜,而那些落叶沉积厚的泥土里往往会有许多惊喜,如果豁开遮蔽的杂物,随便踢散开来,立马会有各种虫子惊恐着躲避。这些虫对外界的反应一般比较迟钝,非得要搞出点大动静才慌张逃窜,甚至有些干脆蜷缩成团,一副无所畏惧的姿态。为了让颖欣见识到乡村的趣味,我故意找了片沉积严重的地挑开,好多西瓜虫顷刻出现在眼前。颖欣竟吓得往后缩了两步:“好多虫子!”
西瓜虫一溜烟躲进阴暗处,几只黑亮的虫没跑多远就缩起腿一动不动,似乎觉得逃跑是无济于事。我拾起两只捏住,对颖欣说:“给你表演个把戏,我能让这虫给你磕头。”
“咋可能呢?虫子听不懂人话。”颖欣根本不信。
“看好啊!”我把虫肚捏好,念念有词说,“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磕头!”
颖欣目不转睛盯着,见那虫听到声音时脑袋机械地往下磕,觉得难以置信,疑惑问:“怎么办到的?”
她一副痴迷的样子,对虫磕头的奇迹百般不得其解。
“你肯定懂昆虫的语言。”
“傻瓜,哪有人能和昆虫交流,让这种虫磕头非常简单,像我这样拿住,对着虫大声喊就可以啦。”我笑着解释。
她将信将疑对着虫喊了两声,见结果真是那样,问:“这种虫叫啥,怎么会磕头呢?”
“磕头虫,”我把手里的另一只反着搁到地上,“其实太简单,这种虫受惊吓的时候头和身体要摆动,要是捏住身体的话,它照样会本能的摆动,所以大声喊便会磕头。”
“有意思。”颖欣笑嘻嘻对着虫使劲喊,“阿磊!磕头。”
“别逗了,”我装模作样流露出厌烦,“本来想给你编个蚂蚱和啄木鸟,看来你是不打算要。”
“要,不说行了呗。”颖欣急得拉着我的胳膊恳求,“编嘛,我想要蚂蚱、啄木鸟。”
“那可得说好不准对着磕头虫喊我的名字,不然免谈。”我威胁说。
“听你话,不喊。”
我臭美的摸了下鼻子,禁不住笑出声,朝长满毛毛草的方向走。颖欣追上来询问:“阿磊,你到底编不编?”
“编蚂蚱得需要材料,这不是正摘取吗?”
她听罢心花怒放,咧开嘴露出纯真的笑容,激动的学着我弯腰摘草叶和毛草籽,那股干劲真没得说,手底下干活绝对麻利。尽管我俩认识的时日短暂,可我对她有奇特的感觉,每次看到她恬美的微笑,心会觉得有一股暖流,让人回味无穷。从她的眉宇至下颚,展现出的任何表情,和截然不同的发梢,无不证明这张脸是独一无二,正是如此的与众不同,促使我愿意并喜欢想着方法令她微笑不已。
她伸出那只抓满草叶的手,说:“呶,够不够?”
“哪用这么多,用几片叶子就可以弄好。”
“反正已经摘啦,你多做几个。”她要求说。
“唉,累死人不偿命啊!”我开玩笑说。
我挑出几片,背靠着树坐下,手底下娴熟的编蚂蚱。谈到掌握这些编织的技巧,惭愧的是并非个人兴趣所致,而仅仅是为消磨时间。以前生病的时候,常常找不到伙伴玩耍,总是独自对着身影发愣,琢磨那些别人引以为傲的能耐,等时间长了,懂得的自然增多。换句话说,令颖欣羡慕的编织背后是漫漫的孤独。倘若没有遇到眼前这个女孩,应该是不会展示这份寂寞。
颖欣安静的蹲到跟前,边看边玩弄手里的磕头虫,不知嘴里嘀咕些什么。忽然她咋呼:“虫不动啦,再喊叫没反应,你看,还活着呢,咋回事?”
我凑到她手前,轻轻拨动了两下,笑说:“磕得没劲蔫蔫了,撇了去,重新逮一个。”
她一脸的迟疑,看着手里的虫,没舍得扔。“虫虫歇一会还能动。”
“没用,捏到手里过一会儿就扑腾死。现在撇了,说不定能活。”
她嘟囔着嘴,小心将虫放到草丛里,对我说:“可说好再逮一个。”
“光玩那没意思,下回给你弄个虫,会指方向,说东指东,说西指西,可神奇了!”
“那说话要算数。”其实孩子的心机非常简单,所谓的两小无猜正是这种信任。
花费好大劲终于把蚂蚱弄成样子,颖欣劈手夺过,喜欢得爱不释手,雀跃地观察草蚂蚱,说:“手好巧,阿磊真能行,这蚂蚱像真的一样,真别致!”听到她连说出三个真,我别提有多高兴,仿佛尝了几口蜜,一下甜到心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