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晚霞
那些年天空很蓝,蓝得跟我长大以后看到的大海一样辽阔无垠。后来我知道,西北的天空基本上都这样,如果没有西北风带来的肆虐沙尘,没有那种呛人眼鼻干燥气味,我也许会喜欢上这个地方。可能正是气候和风沙的缘故,我们打小就很木讷,不善言辞,情感像皮肤一样粗砺,即便是亲人们之间,也是很疏淡和乏味的,我们几个小时候甚至从来没有在大人面前撒过一次娇。或许因为天空总是湛蓝,生活总是平淡,才让我对那个奇异的时刻记忆犹新。
是一天傍晚,整个西面的天空浮现出一片难得一见的火烧云,云层之间透射出万丈绯红色的光芒。街上很多人都偏着脑袋翘望这罕见的景象,他们的面庞沾满了金灿灿的光斑。
这时,有一个穿着破旧的劳动布制服的中年男人径自从人群中穿过,他的脸上也涂上了一些光亮的色泽,但他并没有丝毫心境去欣赏天空中绚丽的赤色云霞。
正是在这样一个美丽得有些不切实际的黄昏,我爸终于回来了。他的突然归来让我们每一个人都瞠目结舌。与其说无法忘却他的归来,不如说我们深深铭记了那一次灿烂无比的天空,那些似火焰一样燃烧在天际的瑰丽图景让人备感温暖。但很快我就发觉我爸的归来却带着冰铁一般的沉默与寒冷,让人很久以来都沉陷在一种无比深重的疑惑当中,我甚至觉得那天的天空恰恰跟我们开了个非常大方的玩笑。
我爸在回到家里的第一个夜晚,没有和任何人说一句话,甚至是一个字。他用一双过早丧失神采的眼睛长久地注视着墙壁、天花板,还有那只被尘埃覆盖着的小号,他的执着姿态和大多数犯人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我妈做好饭的时候,他早已经鼾声如雷,那种激烈而缺乏教养的声息简直令人望而生畏又生厌。如果不是从墙上的镜框里看到他曾留下的照片,我们根本无法接受这个近乎冷酷的家伙就是我们的爸爸。他多像一个陌生人啊。
我们不能理解像我爸这样一个接受过改造的人,如果一生都让他在那种地方度过,这并不困难,但有一天他突然获得自由而重返现实生活,他的心情会是怎样的?相信谁也说不清楚。有一点可以断定,我爸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至少他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来寻找那些被中断或遗忘了的东西,包括那只被他吹了半生的黄铜玩意。
我们在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情形下,不得不接受着一个熟识却又陌生的人,包括他振聋发聩的睡眠方式和神经质般的发呆。
我爸的归来让我又无限眷恋地想起了弟弟,他还没有见过他最小的儿子(他或许根本不知道我妈又为他怀过一个男孩)。他走的时候,弟弟还只是作为一个构成人的最微小分子在我妈的体内游离。而现在,他回来了,弟弟却杳无音信。我妈特意嘱咐过我们,对谁也不要讲,谁说出去就撕烂谁的嘴。我们只能保持缄默。
那天晚上,我妈对我们的睡觉地点做了一次大胆而创新的改革。她在晚饭以后就开始了规模空前的改造与搬迁,她在我们的协助下,将堆积杂物长达数年之久的里间房腾了出来。从这天起我们几个正式将搬进里面睡。
这的确是一个难眠的夜晚,我蒙起头试图让自己立刻进入梦乡,可我的大脑却依旧处于一种长久的兴奋之中。我的眼前不时地浮现出天边那片焰火般绚烂的云霞,和一个陌生男人孤绝地向我们走来。他的脚步带着某种迟疑与生硬,当他的一条腿已经跨进门槛的一瞬间,他突然又收了回去,他用极其冰凉的目光很古怪地注视眼前——这原本就属于他自己的家,我估计他担心自己走错了地方。
我爸在睡觉之前做了一个令我妈异常迷惑的动作,他突然背过身去,他把右手从裤腰间伸进去摸索了片刻,给人的感觉像是在挠痒,但他似乎从里面掏出个什么物件,只看了一下又原封不动地放回,生怕谁抢去了似的,由于他背对着我妈,所以她并不清楚他在做什么。
他的鼾声的确给我们的睡眠制造了很大的困难。他就躺在我妈身边,好比一台马力十足的搅拌机轰轰隆隆地彻夜不停地工作着。我妈根本没有合眼,她像一只保持高度警觉的母猫,她侧过身表情怪异地观察着那张酣睡中的黑脸。后来她轻轻地将手伸过去,犹如一条藤蔓游过去。我爸鼾声依旧,她的手谨慎地在他的脸上摩擦出声音,沙沙地响,仿佛风吹干芦苇一般。她就卷着被子将自己的身体往他身边靠了靠,停下,又靠了靠。
令人不安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爸猛然间一骨碌坐起来,原本平静的黑色中很突兀地立起半截黑物,他用一种近似于咆哮的声音大口大口地喘息。
你是谁你是谁你要干什么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到最后,他的喉咙里只是干巴巴的喘着,哮喘病人一样严重。
白天,我爸在饭桌上再次重复了那个让人疑惑的龌龊动作。他坐在椅子上,却将手伸进了裆部,片刻的摸索后他将一张皱褶不堪的一元纸币扔给坐在他对面的我哥。
我深深记得我哥当时的奇特的神情,他先是一惊,勇敢地抬头看着。我爸已经埋头吃饭了,他从一团饭粒中挤出几个带着米味的字,头发太长了。
见钱眼开的他顿时喜形于色,他用一种极其快捷的手法将那钱老练地塞进自己的兜里。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很震惊,就算理个头也用不了那么多钱呀。他在外待得太久了,他根本不清楚理一个头需要多少钱。而我哥却将他的慷慨理解为对他的偏爱,他的小脸上浮现出一种夸张的傲气,甚至有些拿不稳地翘起了二郎腿。他的一只臭脚竟然肮脏地碰了一下我的裤腿。
然而谁又能料想到发生在傍晚的一幕呢,让我们对他的理解程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迷惘。
我哥那天回来得很晚,他在钻进家门的一瞬间,脸上还悬挂着那种眉色飞舞的神情。我能想象出他大概又像只赖皮狗似的去纠缠他所迷恋着的某个女生了。有一次我看见我哥从剧院走出来,残阳迎着他的脸懒散地照过去,他的眼睛只能眯成一道缝。我哥并不是一个人去看电影,他死气白赖地跟在一个女孩的背后,他们大约保持着两步之遥的恒定距离,我哥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女孩的身体。此刻,我试图从他的脸上再找到一些与电影或约会有关的暧昧神态,可这个狡猾的家伙实在太善于伪装了,他的头发长得快要遮住鼻梁了,这恰好掩饰了他的撒谎的目光。他只是若无其事地对我妈说,饭好了没有我快饿死了。
所以当我爸看着他照旧杂乱无章的长头发时,我哥依然沉迷在某种只有他自己深谙的情景当中。我爸很严肃地追问,你根本没去理发!我哥轻描淡写漫不经心地吱了一声,我忘了。就在他捧起饭碗准备狼吞虎咽的一刻,我爸突然一把夺过了他的饭碗,忘了就别吃饭!我妈急忙过来打圆场,可我爸连看也没看她一眼,于是,她只好向我哥使了个眼色,我哥嘴里嘟嘟囔囔地出去了。
在我的印象之中,自从我爸回来后,我妈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每天她很早就从厂子里溜回家,然后扎起围裙准备饭菜。我觉得她有些刻意讨好我爸的嫌疑,但他对她的贤惠和精心表现出令人费解的冷淡,甚至连一句最起码的赞赏也没有。
我哥出去大约一个多钟头才慢吞吞地回来,那时我正在做作业,他的头发丝毫没有剪过的迹象。我知道他一直对他的长发保持着孤芳自赏的优越态度,他需要这种桀骜不逊的外表来掩饰内心的空虚与自卑。我经常可以看见他在某个女生面前虚荣地摆弄他的长发,用当下比较时髦的说法叫做“扮酷”。他万万没有想到,为捍卫自己所谓的“酷”要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我爸的忍耐终于到了最大限度,或者,我觉得他根本就是给我哥挖了一个可笑的陷阱,包括那张从身体隐秘处取出的纸币,我哥浑然不觉。我哥在他的再三逼问下,说出了一个连他自己恐怕也不会相信的理由,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把、钱、给、弄丢了。他肯定以为这样便可以搪塞过去。
后来发生的都很像一场电影。我爸用他粗壮的手臂老鹰抓小鸡似的提起来并将我哥的脑袋摁在桌上,他立刻杀猪般地尖叫起来。那时,我和蓝丫都不约而同地战起来,蓝丫并没有像我那么慌张,恰恰相反,她十分沉着地注视着每一幕,在我爸说把剪子给我找来时,她竟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从衣橱里取来了他需要的东西。
我看见剪刀在我爸的手中愤怒地张开雪亮的大嘴,很快我哥在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中,他那头引以自豪的乱发如杂草一般纷纷散落到地上。我爸用剪子的模样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牧场上铰羊毛的红脸大汉。更让我感到惊恐的是,蓝丫居然主动上前帮助他将我哥的双手牢牢抓住,她的动作远比我相象中有力。我哥鬼哭狼嚎地叫着,你以为别人不知道,你这个小偷你这个贼……你快把我的胳膊弄断了。
眼前的一幕让我恍若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某个深夜,我清楚地看见我哥手里挥舞着一根掸子,有三五根羽毛从半空中旋转着飘落。那晚我哥的眼神和此时蓝丫的有着令人担忧的相似之处。
我妈几次试图上前制止,却被我爸狠命地推向一旁摔个趔趄,她在惊慌与愤懑之中选择了沉默。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这种情绪愈来愈重,她对眼前这个男人古怪举动心存余悸。
我哥遭受有生以来的最严重的一次打击之后,我偶然间发现了蓝丫同我爸的一次颇为神秘的谈话。他俩的秘密长谈让人感到迷惑而恐慌。以后我经常碰到这样的情况,我对蓝丫的作为感到不解。
我爸在他回家后许多日子里依旧保持着孤独与冷漠,但他跟蓝丫似乎有了某种眼神上的交流,这种神秘的交流总在人不经意间发生,他们有种合作上的默契。
我哥的头顶上很滑稽地蒙着一顶特务似的鸭舌帽,这使他的狐狸脸孔愈加分明。他对我爸的记恨也正是从他的头发开始的,我爸的粗暴行为在很长时间里依旧能在我哥的脑袋上可见一斑。
而我爸的心情并没有因为获得自由而海阔天空。他一次一次地去找厂领导,罗厂长他们对他过去几年的经历还保持着高度警惕,他们用一种看似柔软的办法消耗着我爸的时间和精力。他们说你的问题我们迟早会研究的,回家等消息吧。我爸还想跟他们说些什么的,但他还是尽量抑制住自己的情绪,他知道有时候多说两句也无济于事。他只好闷在家里吹小号,却从不成调。
有时,他走在厂区,独自徘徊在路上的他被来自许多目光扫来扫去,像飘落街头的一片枯叶或一张草纸无足轻重,任凭风吹向四面八方。
这年秋天很多人都看到了我爸,他通常用双手紧紧地搂抚着自己的身体,给人一种很不健康的印象。他的身体总是在不停地颤抖,这种颤抖同样让人感到由内的不自在。
很多邻居都向他瞥来关注的目光,他们不时拦住我妈。
这人究竟是怎么啦……没怎么他一直就那样……他的脸真吓人青得像刀背一样……没什么他就是那样的人……他在家经常大喊大叫吧好像还吹那个东西……我们拿他也没有办法……你可要劝劝他啊号是万万不能再吹了……劝也没有用的……听说人在那种地方呆久了都是有点怪的……也许吧谁知道呢……
人们始终将信将疑,我妈的神色慌张而又难看。事实上,从我爸回来,她的脸上终日挂着那种举棋不定的焦虑,她对于这期盼已久的重逢表现出莫名的失落与无可奈何。
锅里的饭似熟非熟冒着气,我就把头往锅里伸,黑色锅盖就悬在半空中。我听到肚子有些胡乱的声音,就把手里的锅盖沉沉地放下来,锅和盖儿扣合在一起的声音很响,可是没压住那刺耳的声音。自从我爸回到家,那该死的声音一刻也没停止过。
房里快没有光亮了,光亮全被我爸手里的玩意儿抢去了。酒气占了上风空气便浓烈了许多,酒气里面有股枸杞和劣制人参的搀杂在一起的味道。酒气在即将暗下来的空气中闪闪躲躲,我感觉自己就快被这糟糕的酒气灌醉了。我不愿意醉在这里面,因为我能嗅到我爸尖锐的脚汗味。
从前他最爱吹的是一支俄罗斯民间小调,可今天他没有吹。他只是将号管握在手里,他的嘴贴在号嘴上,反复地做各种音阶练习,像爬楼梯一样上上下下使人感到喘吁。练了一会儿,他猛然将桌上的小半瓶烧酒全部灌进了胃里,然后奋力将酒瓶摔在地上,他接连嚷着,去把她给我找回来,快去……老子要宰了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我当然不敢狡辩,该死的蓝丫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怎么会知道。当然,就算我知道我也不会出卖她的,她好歹是我姐姐。我爸打我们的时候从来不会心慈手软,所以,我连声应诺着往出走,根据以往的经验,我知道他又要暴跳如雷,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乖乖服从别无良策。
我有很多天没有见到四孬了,天知道他又跑到哪里去了,反正脚长在他的腿上,他随便想去哪里。有时候,我倒莫名地羡慕起他来,我觉得四孬这个混蛋活得很轻松,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他愿意。这样想着,我忽然又替蓝丫担心起来,我觉得她不能再整天无所事事下去了,现在可不比从前,要知道我爸回来了,他可不是好惹的,单看他那张青灰色的脸就让人不寒而栗了。
我爸最晚一个回家,他的晚归使得这个深夜开始弥漫着一股呛人的酒气。我妈为他打开院门的时候,这个烂醉如泥的人像一个软骨病患者,或者,更像一具立在门板上的尸体。我们听见我妈接连发出的几声怪叫,仿佛乌鸦落在了院中,她试图去搀扶,可她对我爸身体的重量明显估计不足,以至于被跌撞而入的他撞了个趔趄。
我爸一进房便倒在了地中央,他的舌苔硬得像把铲子,但他的脸上却始终挂着一层让人无法捉摸的笑,这种乍现于他脸上的笑容犹如贴在墙上的年画一样生硬不真实。我们都战战兢兢地立在他身边,那情景很像是吊唁一位逝者。他用一种含糊而又恐怖的口吻命令我们将他钉在墙上,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依旧飘荡着视死如归的狂笑。
正当我们惊魂甫定时,我看见我爸从他的裤兜里掏出几只长钉,他平平地躺在地上,一只手却将那几只铁钉高高地举起来,他的双眼朝上方很空洞地转动着,你们用它把我钉在墙上吧,记住千万要钉结实一点,我会掉下来……醉鬼的话永远都让人摸不着头尾。
后来我妈硬将他手中的铁钉夺去,我们只是被那种充斥着酒精的紧张气息包围着。在许多年以后,我时常会想起这一天和紧紧攥在他手中的几只银光闪闪的铁钉,我不知道那些铁钉从何而来,更无法知晓他这种古怪念头的真实意图,或者,他只是喝多了酒,一个醉酒的人自然会有些神志不清,可我觉得那些熠熠发亮的铁钉仿佛已经永久地插进了我的记忆深处,它具有某种永恒不灭的暗示意味。
最终从地上扶起我爸的人是蓝丫,躺在地上的他根本不让我妈来碰他一下,他更像一个淘气而又倔强的孩子,我和我哥都没有任何表示。我很害怕,我们都没有那种近距离接触他的勇气。惟独蓝丫,她让我强烈地感觉到作为一个女儿应该具备的体贴和温顺。我的思绪又飞回到很久以前,当我和她抱头痛哭时,她的手就是那样温暖地一遍又一遍抚摩着我,那天我流着灰色的眼泪,我以为她要死在我面前。
我们被他的胡言乱语和不时的呕吐长时间折磨着。这晚的月亮已经趋向于圆满,我们每一个人都被从窗外渗透进来的清洁月光静谧着。我爸在一番折腾后终于显得筋疲力尽,我看见我妈愤怒地将他所有沾染秽物的衣裤扒下来扔出房外,那些东西像一条条懒散的死狗匍匐在院子里,样子很吓人。
直到第二天,家中依旧弥漫着昨晚那种令人作呕的味道,但更令人感到难安的是我爸那张铁皮般的硬脸。他的目光刀子似的在我们三个人的身上拉来拉去,那刀子在我哥的脸上停顿了片刻,又划向我。我的头皮迅速地麻成一片,但他最终的目光还是放弃了我,而是很阴险地笼罩着我妈。
蓝丫显得很平静,她已然隆起的胸脯正很均匀地一起一落,她很自然地看着我爸,眼中荡漾着一种自信而又无所谓的光芒。
这时,我妈突然站起来指向蓝丫,她以高八度的尖锐声音斥责,我就知道你没有安什么好心思,这回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快把你爸的钱拿出来!
我立刻感到背负芒刺,我不知道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爸生硬而又愤怒的面孔以及我妈大义灭亲的口气已然表露出事态的严重程度。我不经意间瞥见我哥,他的脸上依然是那副令人厌恶的神色,他的头发已经比前些天稍长了一些,但看上去还是那么别扭,他的下巴总是比一般人要显得尖长许多。
我哥或者只是在自言自语,但我们都听得很清楚。他哼着鼻子说,狗改不掉吃屎的!
蓝丫就是在那一刻间突然扑向我哥。我看见蓝丫的手鸟爪似的扑在我哥的脸上,我哥顿时措手不及地叫喊起来。
你抓坏我的眼睛了,你这个贼!
留在我哥脸上的几道的抓痕显得极其突兀,接下来捍卫我哥的人是我妈。她母狮一般将蓝丫的辫子一把拽在手中,她说我今天非好好治治你这个的小贱人。蓝丫在她的撕扯下发出激烈的悲泣。她说我根本没有拿过你们的任何东西。
没有人理会蓝丫的哭诉,她含泪怒视着我妈和我哥,然后掉头冲出房子。她在转身的一瞬间又看了一眼我爸,她肯定希望他能说些什么,或者她只需要他的一个信任的眼神。然而,我爸根本就是一副生冷而无动于衷的表情,我看到一串晶莹的水珠在她转身离开之际无声地落在地上,潮湿而又斑驳。
当我妈还在无休止地唠叨时,却被我爸懊恼的眼神制止了。他突然扔下碗筷说,给老子闭住你那张母狗嘴,我看八成是你拿了老子的东西!我妈迟疑了片刻,她很滑稽地笑了两声,那笑声很牵强,像是从很瘪的牙膏皮里硬挤出来的那种。
于是,我妈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过于尴尬的绯红,但她随即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别忘了我是你老婆!说着,她将手里的筷子狠命地摔在桌上,筷子弹起很高,有一根很响的落在地上,几粒白米在空中弹跳或飞舞着。
这一天,我妈做什么事情都咬牙切齿的,她洗锅的时候故意把碗碟弄得当当响,她对我爸视而不见,吃晚饭的时候她竟然是一个人躲在伙房里吃的,没有跟我们一起坐在饭桌旁。
天黑以后,我爸才有点儿坐不住了。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在替蓝丫担心。他又开始高声大嗓地发号命令,好像是我们把蓝丫从家里赶跑的。我哥对蓝丫已经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当我跟他一同出门去寻找蓝丫的时候,他一直用手捂着脸上的抓痕,嘴里始终骂骂咧咧的。我哥甚至对我爸的回来也感到痛恨不已,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听到他在咒骂,这个老东西,他到底回来想干啥?我们过得好好的,谁稀罕他跑回来的!
所以,我们俩出门没走多远,我哥就对我说,我才懒得去找她,要找你一个人去找吧。说完,他就像深夜里的一只狐狸,转眼就从我跟前溜走了。这是意料中的结果,我哥当然不会去找蓝丫,这些日子他简直恨她都恨不过来呢。
后来我终于在厂子的某个角落里找到了蓝丫,我是循着一串哭声走过去的。
蓝丫在黑暗中痛哭不止,夜风呜呜地叫着,她抽抽噎噎地哭。我就站在她面前,忽然觉得我们之间是那么陌生,我们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很多时候却互不了解。她是我的姐姐,好像这是唯一被家庭和父母告知的事实。除此之外,我们彼此始终是若即若离的。
我说跟我回家去吧。这样说又觉得有些底气不足,我又补充了一句,他们让我来找你回去。蓝丫在黑暗中不停地抹着眼泪,她的脸上水光溜滑,长时间的痛哭使她神志虚迷,就像一个人在梦里的样子。
你快走吧,我就想一个人呆着。
外面黑古隆洞的,咱们还是回家去吧!
不,我偏不回去!
蓝丫幽忧地对我说,又好像只是在对空气说着,她对我视而不见。这时,我看到了她眼中的光芒,扑闪闪的,凄迷而又充满了恨。我不知道该怎么劝她了,说心里话,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么伤心的样子。没等我再次开口说话,蓝丫已经从角落里站起来,然后往前慢慢地走着,她的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从后面看,她简直就像个女幽灵。我发呆的工夫,她已经不见影了。等我回过神来,再想撵上,她真的走远了。其实,我完全可以追上去把她拉住的,可我忽然有些犹豫了。对于蓝丫的坏脾气,我多少是有些怕的,她太执拗了。
也许,都是因为我的不作为,才让别人有机可趁的。后来,我只是一路尾随着蓝丫。她走多快,我就跟多快,很快我们一前一后就来到了厂门口,再往前走几步,就是我们厂的那家对外的食品经销店。就在这时,一个中年男人鼻孔冒着烟从商店里踱出来,商店门口有一盏路灯,男人站在路灯下,慢条斯理地吸着手里的烟,宽阔的脸膛上光灿灿的。男人大概也看到蓝丫了,她正行色匆匆朝商店方向走着。于是,中年男人就倒背着双手,像是站在那里特意等着蓝丫。
蓝丫的脚步有点儿迟疑,不过,她还是回过头冲我看了一眼。那时我就站在路边,也那样望着她。我希望她能回心转意,然后跟一同回家,我也好交差了。可是,蓝丫却不想那样,也许是我把她跟得太紧了,她反倒更加地不想回去了。我没想到的是,那个站在路灯下穿四个兜灰的卡干部装的男人,却大摇大摆地朝蓝丫走过去。也许,他已经看到了蓝丫伤心欲绝的样子。他的一只上衣兜口好像露着钢笔帽儿,那里熠熠闪着银光。
我想蓝丫肯定不会搭理他的,可是我又想错了,蓝丫竟在那男人跟前站住了,像一株亭亭玉立的树那样,腰枝轻轻扭动着,我没有听见她说话,却又委屈地抽泣起来,就像在外面受了欺负的孩子正好遇见了自己的大人。她一哭,我就彻底糊涂了,我越发不能理解她了。蓝丫为什么会在一个外人面前表现得像个泪人似的,再说刚才她明明是已经不哭了的,可转眼的工夫又跟一个比她大很多岁的男人哭得稀里哗啦的,女人的眼泪可真是多啊!
这时,我才刻意打量那个中年男人,原来是我们食品厂的罗厂长,我同学罗杨的爸爸。他经常出入厂门口那家食品商店,里面有两个脸蛋漂亮的女营业员,很多人都谣传,说其中有一个是罗厂长的相好。
蓝丫后来究竟跟罗厂长哭诉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我看到的只是罗厂长频频点头的样子,他不时地将一只宽厚的手掌落在蓝丫的肩头,像是拍又像是轻轻担着,后来他居然哈哈地笑了起来,好像蓝丫给他讲了多么有趣的事情,他那样的人物居然会在蓝丫面前笑声朗朗,这又是我没有料到的——也许正是他这样的人,才更懂得体贴和关怀下一代吧。但感觉中,他们俩好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他们见面后聊了几句,罗厂长就转身走进商店里去了,很快他又从里面出来了,也是大摇大摆的样子。我远远看见,罗厂长把一袋什么东西顺手塞给了蓝丫,也许是糖果,或者是饼干什么的(要知道经销店里这类东西不少呢,罗厂长想拿什么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反正蓝丫得到那袋东西后立刻发出一串咯咯的声音——该死的家伙,她竟然又破涕为笑了。不过,我心里还是有点儿感激的:毕竟蓝丫从家里跑出来,连晚饭都没有吃,她的肚子一定饿坏了,罗厂长这样慷慨真是难得啊,应该谢谢人家才对。
蓝丫并没有拿着东西回家去的意思。也许她怕我们跟她争抢好吃的吧,所以她继续沿着马路往前游荡,脚步却比先前轻盈了许多。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再跟着她,却看见罗厂长站在路灯下又点了一根烟,他煞有介事地吸了几口,吐出一串烟圈。然后他就甩开双手,好像忽然有什么急事似的,朝着蓝丫渐渐远去的方向大步流星跟了上去。再后来,他们好像在前面的某个地方又神秘地汇合了。
不过,夜色太暗了,前面的路灯又都是坏的(老早就让四孬他们当弹弓靶子打碎了),我的眼睛实在看不清什么了。我只好垂头丧气地一个人走回去,在进家门之前,我一直都在挖空心思,想着该怎么搪塞我爸呢。
6.约会
子弟学校的师生没有人不知道的,我哥的班主任事先收到了一封匿名信,老师在疑惑之际带领几名学生跟踪到了我哥并人脏俱获。这一切对于我哥而言是劫数难逃,那时他正和自己心爱的女同学光裸裸地纠缠在一间农民废弃的看菜棚里,他们还在他的书包里搜到了几只破旧的避孕套(是女孩的或是他的?不祥)和一本被学校多次查禁的《少女日记》的手抄本。我还隐约记得我妈在我们很小一点的时候,曾有过的警告:那种东西不是气球,你们小孩子家千万不要碰它。
也许,我哥最有理由痛恨他们班上那个女留级生的。据说这位女留级生上课思想从来都不能集中。她就像班里的每个同学的姐,她家的生活条件似乎比其他同学要好,时常穿着碎格子或小花底的上衣,在同学中如同一只花蝴蝶,显得漂漂亮亮格外扎眼。班里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她总是最先骚动起来,原本她就比其他人要成熟一些。
女留级生跟人说话的时候目光总是咄咄逼人,尤其是跟男生在一起,眼神里似乎透着一股看不见的神奇的东西戳刺对方的神经,或许是她一再留级的缘故吧。她还习惯于把手指头放在嘴唇上边说话边轻轻地不停摩挲,于是,男生们就会不由自主地去看她的嘴唇和脸蛋,她也因此更显得高傲和迷人。她是个对学习毫无兴趣的人,听说有一天她竟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将自己的课本大胆地撕去几页,然后折成了纸飞机在教室掷来扔去。她说,我就想当留级生,要是让我一辈子都留级那该多好呀!
而且,她的确胆量过人,令大家刮目相看,她敢在试卷上肆意漫画某个代课的女老师,并且给她们画上胡须或夸张的二轱辘眼镜片,使那些受辱的老师恨得牙根痒痒。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哥竟然对这个留级生产生了一种难于启齿的暗恋。
我哥大概在很长时间都无法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他走在路上或坐在家里都恍恍惚惚的,多半时间用在发呆上。我哥整天想入非非,这种坏念头完全是由女留级生所造成的,因为她在那段时间又穿了一件十分惹人注目的崭新的水红色绒衣,这在当时简直令所有同学陡然一惊,衣服的领口有一道五寸长的铝拉练,闪着熠熠的白光,使她的颀长的脖颈和胸脯显得异常娇嫩。我估计她大概是故意将那拉练拉得较低,袒露出白得刺眼的光。她留级到我哥班上的时候,老师恰好安排她和我哥同桌。她的身上还不时散发出一股好闻的雪花膏味,可以想象,我哥完全沉浸在那种她所营造的暧昧不清的氛围当中,让他整天都魂不守舍。
我哥在某天课间时做了一件可谓生平最勇敢的事情,他将一张蓄谋已久的纸条神秘地塞给女留级生,这个细节是事发以后她招供出来的,她说是我哥先追的她。女留级生接过那张纸条后多少有些惊讶和娇羞的,但她毕竟是个老留级生,很快就显得镇定自若。我哥当时肯定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他来说起码算首战告捷。
为了这次约会,我哥可谓是处心积虑。他连续几晚都彻夜难眠,我想他一定将每一个细节都一一设想过了,包括该怎样站立、走路、点头或微微一笑。也许,只要一想到她身上的味道,我哥就有些激动和意乱情迷。我并不知道我哥是否对自己的这种朦胧的觉醒和骚动感到忐忑不安,或者他还根本没有弄清楚见到她以后自己能做些什么。我总在想我哥大概只是想好好跟她谈谈,至于后面所发生的一幕肯定连他自己也吓傻了。
周六下午通常是不用上课的,我哥他们的约会就要如期来临,我哥出门前竟然乘我爸不在家偷偷喝了一点白酒,大概只有酒精才可以使男人一往无前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哥那时是不是已经意识到自己是个男人了?这很难说,至少我不敢确定。这是我看见他头一回偷着喝酒。在离家以前,我哥偷喝我爸的酒时的动作简直愚蠢至极,我想酒精一定刺伤了他的年少的气管和胃,但他很快就适应了,他只是突然从眼眶中涌出一串泪光,这令原本慌张的他更显龌龊。
我哥和女留级生约会的地点选在厂子外面的那片树林,那里长满了高矮参差的柳树或白杨,那时树叶已开始变得金黄,风在林间自由穿行。女留级生比我哥先到,她看着我哥一步步朝她走来,她的脸光灿灿的,很妩媚。这让我哥有点不舒服,仿佛他在复她的约会。我哥并没有按照预先设想的方案进行下去,事实上我哥一见到女留级生便把所有想好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他突然变成了一个十分滑稽的白痴。倒是女留级生很主动地拽着我哥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她拽我哥时只用了两根细嫩的手指,像在轻轻地牵引一根带着线的羽毛。
女留级生后来在自己的检讨书中写道,他俩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她塞给我哥一块又薄又长的泡泡糖,是上海益民的那种,糖纸上有个小囡囡嘴里吹出一个脑袋大小的泡泡。女留级生自己吹得很神气,她的脸蛋一鼓一鼓地像是一条正在呼吸的美人鱼,雪白的气泡在我哥的眼前噼噼啪啪破裂,那种白色的东西偶尔会粘在她的鼻尖或唇上。后来女留级生不知为什么突然站了起来,把我哥吓了一跳,我哥以为她发现了什么异常情况,他不无恐惧地对她说,你还是坐下来吧,当心让人看见。说话间我哥尽量朝四周诡秘地张望着,这一举动使他狐狸一样的面孔更加狼狈不堪。她却执拗地说,我就不坐。我哥问她她却红着脸神秘地冲他摇头。我哥只好无味地嚼那块泡泡糖。她看着他一个劲笑,她笑的样子让我哥更加摸不着东西南北。
你不会吹吗?你为什么不吹个泡泡让我看看呢?
我哥很尴尬地抿了抿嘴唇。
你们男生都那么笨,可好吹呢,不信我来教你。
女留级生说着,便将粉粉的舌尖伸出来,她很认真地给我哥做示范,一股水果香味便热乎乎地虫子般爬到了我哥的脸上,撩拨得他浑身痒酥酥的,可我哥依旧不得要领,腮帮子鼓足了劲,也还是没吹出半个泡泡来,竟不小心将嘴里的糖也吹到了地上。女留级生顿时乐弯了腰,正当我哥一脸窘迫看着她的时候,她却极其突兀地伏下身体在我哥赤红不堪的脸上亲了一口,她说,傻呀你。我相信那一瞬间我哥真的完全傻了,那是他所渴望已久的东西,但她这种突然奇袭的方式着实让他惶恐不安和胆战心惊了,他的脸顿时跟猪肝一样难看。女留级生却跟没事似的,她不无狡黠地说,我猜你肯定是第一次跟女生吃“老虎”吧!她的笑声永远欢愉傲慢并夹杂着很浓的挑衅味道。
有关他们俩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幽会,我哥只向老师交代了一些细枝末节——他完全吓傻了,变成一只惊弓之鸟,他几乎丧失了基本的语言表达能力。比较起来,女留级生则显得勇敢和直接得多,她甚至还坦白了那天她为什么会从石块上站了起来,而不肯再坐下来的原因,那纯属于一个少女的隐私,那年我哥14岁,而女留级生要比我哥大好几岁,同学们说她早就成熟得一塌糊涂。她的直言不讳令所有人瞠目结舌。她一本正经地对老师说,我那天来月经了,怕凉。负责审讯她的班主任老师脸猛地红了一下,她说这种事情有什么可讲的,这位同学你现在必须端正态度,要把你思想深处腐朽堕落的根源彻底剖析出来,一定要诚恳!要深刻!
我哥的学生生活至此宣告结束,他和那个女留级生同时被学校开除了学籍,谁都清楚一顿毒打正在家里等着他。惟一值得一提的是,女留级生似乎一点儿也不恨我哥,更没有将处分当作一回事,她离开学校的那天居然使劲在黑板上吐了很大一摊口水,她愤愤地说,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我家处在非常严酷的气氛当中。蓝丫那天倒显得格外高兴,我发现她吃饭的时候不时用眼睛的余光扫视着我妈,而我妈一直为她的哭哭啼啼遭受我爸的痛斥。蓝丫的胃口好极了,她竟然破天荒地吃下两碗米饭,扔下饭碗她就跑到外面疯去了。
就在学校发生这次事件的第二天傍晚,四孬从外面风风火火跑回来。
四孬的脸上似乎凭添了几分沧桑的味道,短暂的旅途使他更加自以为是。有人还看见四孬的手里拎回一只黑色的小皮箱,没人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