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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赤篇(1)

1.黄铜玩意

那时候,我们这座西北小镇就像一只被踩扁的麻雀那么单薄,不过是几条窄街和两三家小工厂,最高最显眼的地方,是从一片低矮的厂房伸向天空中的烟囱,一年四季总是有气无力地冒着青烟。而一到傍晚,街道更是冷冷清清的,偶尔会有一群小孩被挟在风沙中乱跑,嘴巴哇啦哇啦地叫喊着,像极了一群凄惶的麻雀找不到充饥的谷子。

这时外面确实有点兵慌马乱的样子,标语和大字报简直像可怕的牛皮癣四处蔓延,黑的红的白的贴遍了大街小巷。几乎一夜之间,所有的墙壁和电线杆子都成了爆发户,身量变得又厚又粗,看不清它们原先的面目了。

我们食品厂也乱成一锅糨糊了,车间停产了,烟囱不冒烟了,厂革委会隔三差五就要揪出一撮人去游行,搞群批群斗。这里面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工人也有干部,还有我们子弟学校的所有“臭老九”。大伙反映空前强烈,因为这些坏人平时就不太老实,爱乱说乱动,还蓄意破坏生产和团结的大好局面。全厂职工都被动员起来了,革委会号召大伙要时刻保持警惕,把眼睛再擦亮一点,争取尽快将那些坏人像垃圾一样清理出来,让他们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很快,就连食品厂子弟学校也被迫停了课。教室门被撬飞了;窗户叫学生砸得稀巴烂;桌子板凳都一夜之间缺胳膊少腿;讲台上屙满了屎尿;黑色的纸灰里偶尔能看到一半页幸免于难的学生课本,白森森地露着一角怪吓人的。学校的代课老师整天也被揪来抓去,连我们的老校长也都被剃了可笑的阴阳头,叫人拖着死猪般在厂里一通乱打,可怜的老校长哭爹喊娘,生不如死。所有人都说念书没有用了,知识越多的人阴谋诡计也越多,对人对己对社会主义,一点儿好处都没有的。

我们子弟学校高年级的那些学生,个个都像是中了邪。他们六亲不认、骂骂咧咧、喊打喊杀,不是砸桌凳烧课本,就是朝那些教过自己的老师脸上吐口水、擤鼻涕。通常是,这边批斗会还没有正式宣布结束,那边学生们早就带头冲进人堆里,争先恐后地揪老师的头发,扇很响亮的耳光,还往老师的身上啐白唾沫,往脸上涂黑墨汁,给老师头上戴尖顶帽子,往鼻子和脸上贴无数张白纸条,把他们装扮成黑白无常的样子。

我哥这时也光荣地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我亲眼看见他用毛笔在一个女老师的脸上画乱涂乱画。我哥的画技实在太差了,那个女老师在他笔下很快就变成传说里的钟馗,披头散发,龇牙咧嘴,脸上长胡子,模样十分的荒唐。女老师自始至终都在抽泣,好像犯了错误的女学生,但又好像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而遭受如此的戏谑和折磨。

我看见我哥像个蹩脚的指挥家,一边抖着手里的画笔,一边对那个女老师呸呸地吐着口水。他说哭屁哭,再不老实的话,看我不揍扁你。那个女老师才不敢出声了。我哥这种人什么事都能做出来,如果当时他的年纪再长几岁的话,我相信他能干出更荒唐更大胆的勾当。

那时,厂里确实破败和萧条得一塌糊涂了,到处都是被焚烧和砸毁过的痕迹。子弟学校的操场上也空荡荡的,一群讨厌的麻雀在上面漫不经心地用碎步跳跃着,好像也在示威游行。所有的墙壁上都贴上了白纸黑字,那些字个个写得有人头大,让人见了浑身直发怵。

突然有一天,我们无比震惊地发现,我爸的名字也被赫然写在上面了,还被画了大大的红圈,又打上了锋利鲜艳的红“×”,就像被判了死刑的囚犯。

我们还从来没有见过,我爸的名字被写得这么巨大、这么醒目过,斗大的名字后面紧跟着东倒西歪的几行黑字。我们才惶恐不安地得知,那是厂革委会给我爸定下的一系列罪状:牛鬼蛇神、特务、披着羊皮的狼,他们说我爸整天尽吹些资本主义的靡靡之音、他是站在烟囱上招手——想把人往黑路上引的;此外,我爸经常性的消极怠工、出工不出力、对社会主义心存不满,对党和人民耿耿于怀……总之,我爸一下子就成了大伙眼中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其实,我爸这人并没啥本事,他只是一个给食品厂烧锅炉的工人,他最大的爱好是喝酒和吹小号。表面上看,这两件事情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但我爸不往肚子里灌下二两烈酒,是吹不出什么好调儿的。除了上班烧锅炉,他就成天价抱着他的破号呜呜哇哇地吹,边吹边往肚里灌酒,酒在他的五脏六腑里燃烧,吹出的曲调也透露出火辣辣的味道。我们家时刻有种要被点燃的危险。

顺便再罗嗦一下,我爸早先是一个文艺兵,吹拉弹唱样样能来两下,可他就是爱喝酒,酒喝多了就爱吹胡子瞪眼睛(他们这些搞音乐的都有点不太正常)。几乎没有领导喜欢他这样的性格,反正从车间主任到罗厂长,我们厂没有谁真正愿意待见他。他曾在厂里搞过几天宣传,接连与工人、干部发生过大大小小的摩擦后,他就被提溜到锅炉房干活。还有,我爸这个人最大的优点是很自负,永远都认为自己是对的,还有点厌世嫉俗的臭毛病,不论做什么事情,他从来不认真地检讨自己,只知道回家对我们动拳头发脾气。我妈总是在说我这辈子算是倒了血霉,摊上你这样没本事的男人!这种时候,我爸自然要与我妈大肆理论一番,轻者吵,重则打。之后,他倒跟没事人似的,把自己关在一间幽黑的房子里,昏天暗地地一通乱吹,好像我们家死了人要他来报丧似的。我妈的哭闹声当然就被小号的声音淹没了。我想再泼辣的女人在我爸这样的男人面前也毫无办法。自打烧上锅炉以后,就很少有人同我爸说话。没人说话不要紧,好在我爸有他的烧酒和小号,都是嘴对嘴的玩意,只不过他是把从酒瓶里吞进肚里的那团火,又鼓着腮帮子从那只黄铜玩意的嘴里吐了出去。那团火便以我爸为圆心向四周蔓延,传到别人的耳朵里是不是音乐我并不知道,可我总听得别扭。我爸这样吹来吹去喝来喝去骂来骂去,我们家便像一辆被他折腾散架的老牛车,随时都有坠落悬崖的危险了。

事实就是这样,我妈跟我爸总在为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争吵,哪怕一丁点事情都会弄得脸红脖子粗的。我爸大概有些怀才不遇的困惑和迷茫,他也许到死都弄不明白,我为什么连一点他的音乐细胞都没有继承下来。他整天悠哉悠哉地吹着,其实我知道他希望能感染我使我能决意做他的嫡传弟子,可我对他的黄铜玩意一点也不感兴趣,甚至有些厌恶透顶。我爸时时有种担心,他觉得我完了,其实他是觉得我们都完了,包括蓝丫和我哥——我爸对他的子女们充满了愤怒与失望。我爸经常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挨个数落我们,这是他的一贯风格。

等到我们厂再开群众批斗大会的时候,我爸就被一伙人雄赳赳气昂昂地从家里架着土飞机推出去游大街了。

这回,厂革委会决定非要把我爸彻底地批倒批臭不可,让我爸这样自以为是的坏人永世不得翻身。我爸这种人天生又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性格,他两眼紧闭垂头丧气一言不发,好像革命烈士,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我妈哭着倒在家门口,好像一只得了瘟病的老母鸡。我们把她搀回屋里,她哭得死去活来,就像我爸已经被人拉出去枪毙了。

那些戴红袖箍的人的确非常愤怒,他们嗷嗷怪叫着,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我爸的裤子扒光了,又用线绳子把我爸心爱的小号捆绑在他的两腿之间。他们推推搡搡,像赶牲口似的架着我爸往前走。那个黄铜玩意就在他的腿跨中间吊儿郎当乱摇乱摆,样子真的丑陋极了。

就这样,我爸被他们押着从食品厂一路走到东方红剧院,再从东方红剧院走到十字街头的大型批斗会场,然后他就跟一大群剃了阴阳头、挂了破鞋、戴着尖顶帽子的人汇聚一处。围观的人热血沸腾,一个个高举拳头,振振有辞,谁都像最纯粹最革命的共产主义战士,一副不把旧世界砸得稀巴烂决不罢休的架势。

这一天,我爸跟那些花花绿绿的人呆在一起,就像是在等待最后的一次判决。他们这些丑陋的“地、富、反、坏、右”,在广场上歪歪斜斜瑟思索缩跪成长长的一溜儿,仿佛一条半死不活的巨蟒那样蔫头耷脑无精打采。

我心惊肉跳地躲在人群中远远观望着。我爸老老实实跪在水泥地上,他这辈子好像从来没有那么守规矩和屈服过。他腰身弯曲着,脸面抬不起来似的瞅着地面,好像那里扔着一块金元宝吸引着他(其实只有那只碍事的小号像死狗样垂在地上)。在我爸他们身后,立着一排穿制服戴袖箍的人,一个个梗着脖子,龇着牙,瞪着眼,牛皮哄哄的。他们手里还拎着棍子或结实的武装带,时不时用力敲打着前面跪着的那些“坏蛋”们。他们一连声吆喝,老实点老实点……再不老实剥你的皮!

日头毒得要命,我在人群里快被蒸成肉干了。空气凝滞而又哄臭,脚丫子味和哑巴屁层出不穷,我口干舌燥,眼快喘不上气来了。我想我爸一定渴疯了,就从人堆里钻出来,拼命往家跑。到家以后我就钻进伙房,把头伸进水缸里,像驴那样咕咚咕咚猛喝一通。自己喝饱了,抹抹嘴,才想起来我爸。

于是,又找来一只搪瓷缸子,从水缸里舀了满满一杯,端着就往外跑,一路跑一路打水嗝,脚步慌慌张张的,水也跟着滴滴答答洒了一路。好容易从人山人海中挤到跟前,像是被人夹住了尾巴的狗。猛然抬头,却发现刚才我爸头上戴着的那顶又细又长又尖的纸帽子不见了,而且,他的身上肯定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看起来又突兀又别扭——是他的嘴,鼻子,眼睛,额头……好像都不对,哪里出问题了呢?

后来我又往跟前凑了凑,这才看见我爸脚底下落着一摊乱糟糟的黑毛发,像生冷的猪棕。这才意识到我爸的脑袋有点不对劲了。是头发。天哪!我爸的头发怎么会被剃成那样龌龊——齐齐地少掉了半拉——从脑顶心到右耳朵那边整一半全光了,青亮的头发茬子依稀可见。这是哪个愚蠢的家伙干的?手艺这么差,到底会不会剃头!我爸让他们弄成这副怪模样,今后可怎么见人呀!或许是,剩余的那些头发在隐隐作祟,我爸跪在那里总是给人一种向左严重倾斜的错觉。

我刚想把水给我爸递过去让他解解渴,却被一只飞来的大头皮鞋踢在那只搪瓷缸子上,咣当一声,本来就没剩下多少水,这下全洒在地上了。我可惜得想哭,却听见戴红袖箍的人大声呵斥,小鬼,想找死是不是!快给老子滚开!我吓得腿脚都哆嗦了。这时,我爸抬起脸悲凉地望着我,因为头发的缘故,他的样子实在太滑稽了,我几乎快忍不住笑出声来。可忽然间,我又泪流满面了,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那样喜怒无常。

这天一直捱到夜幕降临以后,我爸他们又让黑压压的蚊子(当时我们城里的蚊子多得要命,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可以拌一碟子凉菜)饱饱地喝足了血,革委会的人才心慈手软地允许我们把我爸搀回家去。

我爸已经奄奄一息了,可他还像梦中人那样呻吟着,号啊,我的号啊,别抢走我的小号……

我妈痛恨得咬牙切齿,她嘟嘟囔囔地和蓝丫分别抓胳膊抱腿;我负责抬我爸那颗沾满口水鼻涕和血迹的只剩一半头发的大脑袋;而我哥这个狡猾的家伙,却只把我爸那只心爱的小号搂在怀里,好像他最聪明最孝顺一样。而且,他还故意磨磨蹭蹭落在我们后面,好像那只黄铜玩意重得他搬不动似的。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了,我哥那时一心只想当他的革命小将,所以他才不想当着外人亲自去抬我爸,以免影响了他在外面的革命形象。其实,我哥这种做法完全是掩耳盗铃自欺其人的。用当时的话说,老子英雄儿好汉,我爸都落魄成这副模样了,我们几个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况且这种时候,恐怕连傻子也能看出来,我家已经到了声败名裂的地步。

再后来好像没过多久,我爸又让一伙声色俱厉的家伙闯进家里提留走了,他们像扔一棵发霉发臭的大白菜似的,随随便便把他丢进一辆绿色的军用卡车里。据说,他们是要扭送我爸到一个遥远的农场接受学习和改造,这也是厂革委会给我爸的一次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机会。我们没想到的是,我爸这一去,很久很久都没有回来。

可问题是,我妈也正是在这种严酷的条件下,突然发现自己的肚子里怀上了我那个可怜的弟弟。我能感觉到,我妈好像一点也不喜欢他,因为我们总能听见她拍着自己慢慢鼓起来的肚子唉声叹气唠唠叨叨,你这个小孽障,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种时候要来!而我始终也没有弄明白,既然那么不想要,他们为什么还要怀上弟弟呢?

2.弟弟

早先我们家确实有过一个弟弟的。

弟弟奶气十足的手指总是有事没事叼在嘴里,为此也屡屡遭受我妈的呵斥。我妈一定不喜欢小孩子这样做,她的手掌会突然间落在弟弟的脑瓜上,啪——,简直又响又脆。那时,你就能清楚地听到狼和狐狸的诡秘笑声,他们笑起来总有股让人恶心的夸张劲,假模假样的,好像他们开怀得不得了。

狼是蓝丫。蓝丫当然就是我姐。大家都一直管她叫蓝丫。为什么是蓝丫,而不是懒丫或别的什么,我也说不清。我一直怀疑蓝丫到底是不是我姐姐,可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认认真真地叫过她一声姐姐。我讨厌自己有一个什么狗屁姐姐。我的思想里一定有一种叫做重男轻女的东西在隐隐作祟。蓝丫的脑子里有水。这是包括我妈在内的所有人,对她的最有力的一种评价。她的所有功课从来都徘徊在及格线的边缘,不是58就是59分,连60分也是很偶尔的事情。

而我哥充其量,只能是一只不折不扣的狐狸。我哥这个人除了非常狡猾,在我看来他简直一无是处,不值一提。

当然,狼和狐狸都不知道他们各自的雅号,这是我私下里给他们起的。我只把这些名称告诉给四孬(虽然我知道四孬是个百分之百的坏蛋),他的肚皮都快笑破了,他说我这个人损得邪乎。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还想把这个秘密告诉给弟弟,让他也分享快乐,可他太小了,小得就像一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蝌蚪。弟弟总是给人一种懵懂的不停寻找什么的模糊印象。他生下来一只眼睛就有点问题,像患有很严重的白内障,眼球被一层可怕的白色覆盖着,街道的老太太管这叫玻璃花。最要命的是,他或者还是个小哑巴,打生下来就不出一声,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弟弟降生不久,那场令所有人都望而生畏的、甚至有些摧枯拉朽的风潮,终于在陋鄙不堪的街巷和呆头呆脑的人群中隐匿了声迹。这时我爸尚未归来。当初我爸离开家的情形简直就像一场噩梦,我们谁都不愿意多想。惟独弟弟的降生,却叫人难以忘怀。

其实,弟弟刚生下来不哭也不闹,乖极了,只是偶尔地转动一下笨拙的蛤蟆一样的眼珠。当时我们都在家,我们听见来接生的两个女大夫小声嘀咕着什么,直觉告诉我们那大概跟弟弟有关。我的心就咯噔一下,有一种十分强烈的沉重从胸口爬了上来,然后停在嗓子眼里扑腾不休。

我妈并没有听见,分娩后的虚弱让她看上去像一片脱水的干菜叶,她的整个身体突然间瘪得不成样子。昨天我还分明看见她挺着西瓜一样溜圆的大肚子,在房子里转来转去,可就在刚才她大喊一声之后,顷刻间像耍魔术一样,那个巨大的肚子就被剥鱼肚似的掏空了。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感到的惊讶,我无法相信一个孩子是这样到来的,或者,我不相信自己也是如此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看到了血,鲜红的血,太多太多的血奔涌流淌,而不是魔术师手里经常使用的四四方方的红绸布。更令我吃惊的是,我妈在生产时的姿势,又丑又怕人,她的两条腿撇开的样子难看极了,像是快要从中间裂开似的。她的嘴里被大夫塞上了湿毛巾,嘴唇咬出了血印,塞上毛巾的她更像一个被歹徒绑架的受难者。在那一刻,生育这种痛苦的表象永久地殖根于我的记忆,那是一种虽生犹死的记忆,是毁灭与新生的决斗,简直就是残不忍睹的温馨。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我还可以肯定,我的恐惧也是从这一天开始不断蔓伸的。我不知道我妈为什么要生下这个弟弟,这个简单的问题一直困惑了我很多年。我妈生孩子的情景,总让我跟电影中某个遭受严刑拷打的革命女战士联系在一起,比如江姐,再比如韩英,那种生与死的扭曲和撕心裂肺般的号叫,真让人永生难忘。

其实,分娩对于我妈来说,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她在生弟弟之前已经生过我们三个孩子了,但弟弟的出生却让她备受艰熬。因为弟弟的到来是以一只沾染血污的小脚丫伸展到空气中的。弟弟便是带着一股特殊的腥热气味来到这个陌生的家庭。

这个倒着出生的人就是我的弟弟。他的出生以及后来所发生的事件,给我的生活带来了某种致命的影响,他的确是个不幸的孩子。有时候我甚至在想,是老天故意要跟我们每一个人开这过火的玩笑。他的确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实际上,我们根本无法理解我妈的这一次磨难,整个过程漫长地像一次长途跋涉,或者,更像身处险滩任凭惊涛骇浪一次次向她呼啸而来。我看到的只是弟弟被大夫从血泊中高高举起来的鲜红的样子,他像一只别致而又令人恐怖的血肉玩具,他的到来显得突兀而又傻里傻气,仿佛是从天而降的一个小怪物,我妈的肚子里怎么可能长出这样一个奇怪的东西呢?生育本身使我们感到无比困惑和恐惧。

我们真的被弟弟古怪的样子吓了一大跳。他的脑袋瘪得像被汽车轧过似的,浑身血迹斑驳,皮肤皱褶不堪像个老头。我不知道自己刚刚出生是不是也是这副模样,但我觉得他的的确确是个奇怪的小不点。

我要说的是,弟弟的出生没有给我妈带来丝毫的乐趣,他似乎对自己的到来有些幸灾乐祸,他把每一件在别人那里原本顺理成章的事情都掉了个个,好像偏偏要同我妈作对似的,或者,至少是想考验一下我妈的承受力。可我妈似乎再也经受不起任何打击,我爸离开时我妈哭得死去活来,一切灾祸都来得异常凶猛。而就在我妈基本上恢复了往日容颜之时,弟弟很唐突地来临并给她带来难以忍受的痛苦。

我妈生下弟弟后两只乳房在很长时间里都干巴巴的,一点奶水也没有,她像一只倒空了最后一滴水的橡皮鳖子,这让她陷入极为尴尬的境地。她虽然想尽了各种办法,甚至寻了许多偏方,却依旧无效。所以,我总担心弟弟随时会饿死,因为他在出生后的三个月里几乎没有哭过,他成天躺在襁褓里,两只手在眼前拧麻花似的晃来晃去。

那天我看见我妈把弟弟从床上抱起来,她的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弟弟的脸,看上去有些凶恶。

你是哑巴吗?你为什么不会哭啊?

弟弟根本没有看她,他的玻璃花一样的眼珠很木讷地转动并远远地飘向窗外。外面的阳光很刺眼。我妈看看弟弟,又看看窗外。她多少有些气馁,我听见她大声嚷起来。

早知道你是个哑巴,我生你的时候就该一屁股碾死你!我妈已经不止一次说这样恐怖的话了。用屁股压死一个小孩子,我不知道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我妈说完气话,把弟弟狠狠地撂在床上,声音很响,像一块砖头落地,即使这样,弟弟还是没有一丝声响。弟弟很坚强。他的坚强似乎与生俱来。

我妈气急败坏地冲蓝丫说,你难道是死人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不知道给他换换尿布吗!大人的愤怒永远都施加在孩子身上。

蓝丫急忙跑到外面取干尿布,弟弟生下来后,这份体面的工作就光荣地交给她,那些花花绿绿的尿布全部由蓝丫来清洗晾晒的。我哥很狡猾,这种时候他居然能安静地坐在桌前装模做样地复习功课,我只好给蓝丫做帮手。

在家里我们都要替我妈做很多家务事,可在学校里我们几个并没有什么好日子过。因为我爸是个有严重问题的人,我们就不可能像别的孩子那样无忧无虑随心所欲。

他们说这跟成分或历史有关,历史究竟是什么,我至今也搞不清楚,但它总跟我爸的那只令我厌恶的小号纠缠在一起,我们总误以为我爸小号所发出的那些声音就足以构成重大的历史问题了。我们还被告知,就是像我爸这样的一撮人把历史给搅乱了。我想谁都该知道,历史当然不能乱,也不允许乱,历史的车轮要是真的乱了套,跟天塌下来有什么两样?天又怎么能塌呢!我爸这种人理所当然要受到历史老人的特殊惩戒,直至他低头认罪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为止。

在那些年月里,我们三个人的眼神中总漂浮着一种饱受欺凌的饥荒,但这种味道并没有持续太久。

首先是蓝丫,她在某个不起眼的日子里突然变得活泛起来,据说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老师一个严重的下马威。她对老师的态度足以证明,我们并不像大家想象中那样逆来顺受,或者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

那次滑稽而又荒唐的事件终于发生在蓝丫的班上。我当然没有机会亲眼目睹这场龌龊闹剧的现场,事后才听说有人在蓝丫她们的教室讲台上屙了一摊大便,教室臭气醺天,一群苍蝇飞得兴高采烈,更为下作的是班主任头天落下的教科书就盖在那摊粪便上,和秽物粘在一起的那页,居然是《毛主席语录》和我们伟大领袖的光辉形象。

这次事件顷刻之间成为举校关注的焦点,因为这看似针对一个教师的恶作剧,其实质是带有某种恶毒攻击领袖和反革命企图的有预谋的行动,子弟学校人心惶惶,惟恐受到株连。课被迫停了下来,罗厂长和子弟学校领导三番五次到教室挨个了解情况,每个人都成了不可排除的嫌疑者。学校普遍认为蓝丫的嫌疑最大,这种断定最直接的依据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用电影里的话说,小偷的儿子永远是小偷,而法官的儿子只能是法官。还有,在事件发生的前一天下午,蓝丫曾被她的班主任老师在脸蛋上用红墨水画满了红色的圆圈并罚她站在操场上(理由是她上课打瞌睡必须给予警戒)。

蓝丫却始终理直气壮。

哼!真要是我的话,我就把屎屙在老师家的锅台上,我才没有那么蠢呢!再说,我从来没有一大早晨屙屎的习惯,不相信你们可以去问我妈!不嫌麻烦的话你们还可以去问问我爸,他老人家一定会告诉你们是谁干的!

老师们都笑哭不得。我不敢确定这件事是不是蓝丫亲自干的,但我隐约觉得她有这个魄力,就连我妈她也敢对着干。她会指使某个男生去做,在这一点上,蓝丫绝对是个天才,她一点也不傻,她的屁股后面有一个排的追求者呢,而且个个都表现出随时愿意为她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两肋插刀。

基于上述的事实,蓝丫又被大家重新认定为绝对无法教育好的五类分子后裔。对于像她这种死不悔改的学生他们选择了无视她的存在,他们都与她保持距离,他们妄图用这些卑劣的手段打击她的不驯和傲慢。蓝丫从此就再也不用去上学了,老师认为让她坐在教室里纯粹是一种浪费。当然,我们也在所难逃地受到株连。同学们见了我老远就躲开了,仿佛我得了传染病。

蓝丫整天在家里无所事事,她对我妈的生育似乎没有任何兴趣,至少没有足够的同情心,她甚至在我妈最痛苦的时候,都表现出令人惊讶的无动于衷和幸灾乐祸。她通常摔摔打打骂骂咧咧地走进伙房,然后将锅台或案板上的每一件物品弄得叮当乱响。她做出的饭也总是半生不熟,不是忘了撒盐,就是忘了倒酱油和醋,总之,她对做饭这样琐屑的工作过早地落在她的头上感到深恶痛绝。

我有一次亲眼看到我妈训斥过她之后,她在盛饭的时候很恶毒地朝我妈的碗里吐了一口白唾沫。那一刻,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诡秘的快慰,那种报复后的笑容让我在以后每每捧起饭碗都感到惊惶和恶心。她给弟弟洗尿布更是敷衍潦草,她对弟弟的怨恨更是由来以久。

蓝丫通常丢下饭碗就溜到外面疯野去了,直到很晚才肯回家,可我妈根本管住她。我不清楚她整天都在外面忙些什么,反正,她呆在家里的时间很有限。她在家的时候多半是对着镜子发呆或跟我妈针锋相对。我又总觉得我妈好像挺怕她的,说不清是什么理由,只是错觉吧。

我哥素来是个狡猾的狐狸,他从不与我妈发生任何正面冲突,他总是习惯用一种笑嘻嘻的无赖眼神看着我妈,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但他对时间把握得实在太差,或者他压根就是一个没有时间观念的人。

整个晚上你都能看见他坐在饭桌上,四平八稳装腔作势地忙碌着,那架势很像一名资深的学者在进行一项科学研究。但到了大家都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他的作业通常勉强做完一多半。于是,在我妈的怪怨声中,就能听见我哥很不严肃的笑声。我讨厌他那种缺乏阳刚的声音。我又感到奇怪,我妈从来都不真的冲他发火,恰恰相反,每次他充满讨好和伪善的声音,竟都让我妈情绪释然地变得宽容起来,好像他从来都不曾惹得她真正生过气。我逐渐开始相信那句话,人心真的是长偏的,我妈至少是这样的。

我哥有时候也找出一些乱七八糟的理由来搪塞一二。他说满房子都是尿臊味,让人怎么安心学习呢!不过,这些话从来不当面讲给我妈听,他知道她是不喜欢听这些牢骚的。他是个无折无扣的老滑头。

蓝丫坐在地当间清洗尿布的时候,我就得跑到街上给弟弟打牛奶。我经常拿着那只空葡萄糖瓶子在街边漫无边际地游荡。有时候我会看见瓶子里还残留着一汪乳白色的液体,那种液体总让我垂涎欲滴,我通常会拔去瓶塞,将头仰得高高地,然后津津有味地吮吸瓶里最后的奶液,牛奶的味道真的又香又甜。

从那时起我对白色的东西产生了一种依赖与憧憬,也包括皑皑的积雪。每年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我就被一种遥远而又紧迫的声响左右着。我爸就是在一个冬天的清晨被他们带走的(几乎是从温暖的被窝里揪走的),我们哭喊着从家里撵出去,我爸已经被他们扔进军绿色的卡车厢里,两个背枪的家伙正抓着他的胳膊按住他的头。汽车开动了,我爸的身体跟着车身剧烈摇晃着,他摇晃着佝偻的背影距离我们越来越远。

当然,我也会主动地给弟弟换换尿布,他总是半闭着眼睛,弟弟屙的其实一点也不臭,大多的时间像一摊黄连素的水溶液。我的手在接触到弟弟的屁股蛋时,突然有股很强烈的冲动,我决定仔仔细细地看一看弟弟究竟长什么样,但我很快就惶遽起来,我被弟弟屁股蛋上的斑驳青紫的印记吓得魂不附体。

我猛地联想起我妈无数次抱起弟弟,并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追问,你为什么不哭呢!你是哑巴吗!哭!你给我使劲哭呀,你这个孽障!要你有什么用处?我立刻愕然了。我重新仔细查看弟弟屁股上的那些人为的痕迹,我的眼睛渐渐地暖热起来,那热量倏忽传遍周身,我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颤栗作用着,它让我体会到了恐惧的力量对一个孩子的巨大震慑。

哦,弟弟你为什么不哭呢?难道连哭也有这么艰难吗!你就当是行行好哭一声吧!我真的越来越觉得,他跟水塘里的小蝌蚪一模一样,它们就是那样一声不响懵懵懂懂,直到长大的那一天。

那以后我时常在睡梦中大汗淋漓地醒来,梦中总会有庞大的黑色向我扑来。那时我感觉到身体的每一处都被一双女人的手,还有尖锐的指甲掐拧着,那种疼痛是我无法形容的,让我越来越没有做梦的勇气。

我妈终于同意让我抱着弟弟走出家门。

那天真是一个好天气,我听见成群结队的鸟儿在树头或天空中鸣叫,它们叫什么我听不懂,但我仿佛觉得它们是冲着弟弟和我而来的,因为我很久没有看到过这么多欢快的鸟儿了。小鸟在前面带路,这可真是美好的一天,好得让人难以形容。

我很小的时候就梦想自己变成一只天上的鸟,哪怕是一只麻雀也好,因为鸟可以自由地飞来飞去,关键的时候,我可以飞上天,他们谁也别想纠缠我。这种近乎痴狂的想法总是让我表现出郁郁寡欢的模样,因为我永远也无法让自己变成一只鸟,哪怕是一只人人讨厌的麻雀。所以,当我抱着弟弟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快活的小鸟。

我妈的样子并不像我这样欢乐,她甚至有些犹豫不决,走了一半的时候,她突然停下来,她说要不我们先回去吧。我不明白她说这话的真实含义,我只是想她大概是忘了带什么东西。但很快她又从我的手里将弟弟抱过去,然后步态迟疑地继续往前走。

所里的民警当时接过户口薄仔细地查看一番,便问弟弟叫什么名字。我看见我妈至少愣了30秒,以至于那位民警同志用力敲打桌面时,她才回过神,她的脸上表露出很尴尬的犹豫,事实上连她自己也没有想过该给弟弟起一个什么名字才好,或者,她从来都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我妈当时只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叫啥好呢!随便什么吧……他爸也没有来得及给他取个名字,干脆叫……叫他张哑巴算了。

我想那位民警叔叔一定是听错了,或者他认为我妈已经说出了弟弟的名字。于是,他龙飞凤舞地在户口薄添上“亚”字,当然他会毫不犹豫地将那个“口”字旁去掉,而民警叔叔根本不知道那只是我妈一时信口而出的怨言。

我跟我妈抱着刚刚有了名字的弟弟回到家,一进门我妈就吹胡子瞪眼睛的,因为蓝丫正在家里照镜子臭美。她当然是在照镜子,因为照镜子一点也不费脑子。这对于一个没长脑子或大脑不健全的人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而且,她还用一根烧得滚烫的钎子不停地烫卷她的刘海儿。她就是这么爱臭美,谁也拿她没有办法。

房子里弥散着那种毛发烤焦的难闻气味,好像蓝丫不是在烫发,而是在很专注地燎一只羊头。其实,像蓝丫这样的女孩在我们食品厂比比皆是,她们上学时心不在焉,在子弟学校勉强混完初中便在家窝着等待业机会。或者,她们中有的干脆就到街上去当小阿飞,学抽烟酗酒打群架偷鸡摸狗,终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现在,蓝丫已不用念书了,她有大量的时间需要打发,包括用一根烧红了的钎子没完没了地折腾她那头黄毛。她这种无所事事的样子总是令我妈大光其火。

说起来蓝丫的确喜欢臭美的,不管有事没事,她总会面对着家中那块唯一的半拉镜子照来照去——那块穿衣镜还是很早以前,我爸在一次醉酒后同我妈吵闹时打碎的。事实上,那些年爸妈们总在为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争吵不休,哪怕一丁点事情都会弄得脸红脖子粗的——蓝丫看着镜子里的人,仿佛里面是个从天而降的仙女,而惟独不是她自己。蓝丫的寂寞跟镜子里的美丽有关。我估计镜子里的蓝丫大约忽略过这样一种事实:现实跟镜子之间毕竟是有距离的,靠得太近或离得太远,都会使人产生错觉,物我两忘,而且容易破碎。这很危险!后来的一切证实了这种危险,而我又绝非杞人忧天。

我妈当即就把弟弟屙脏的一团尿布甩给蓝丫了。我妈气冲冲地说,姑奶奶你能不能干点正事,你除了会烫你那几根骚毛,就不能帮我干点家务活么!也许,在我妈看来,洗尿布这件事是对蓝丫的臭美最有力的惩罚和打击。

蓝丫一直冲我妈翻着桀骜的白眼,并使劲皱着眉头,鼻子一抽一抽的。趁我妈转过身去的时候,蓝丫以最快的速度异常厌恶地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和鼻孔,好像弟弟的尿布有剧毒似的,让她避之惟恐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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