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何菊花
何菊花望着脚下滚滚的流水,感觉有点眼晕。她纤瘦的身影置身于一片深深的峡谷之中,耳边响着阵阵嗡嗡的声音,似乎是大凉河的水声与峡谷内各种声音的混合。今天,她奇怪地发现脚下的水流似乎比往常张狂了许多,水的力量明显增强,好像水中隐藏着一头怪兽。但她并没有格外在意,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身后的学生身上。此刻,悬崖学校的六十三名学生正列队成行,唧唧喳喳地准备攀越高高的悬崖。“静一静,静一静,排好队,一个个来。”何菊花大声嚷叫,摆着手势,尽管春天到来很久了,峡谷的风仍然有点刺骨,吹得她的嘴唇发紫。她的学生们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仍然没有停止喧哗,一个个抓过从悬崖上垂吊下来的竹梯,动作娴熟地攀上了悬崖,如果换个角度远观,会觉得是一群猴子在半山腰上嬉闹。经过三年多的训练,孩子们已经将这段路吃得很透,可谓驾轻就熟,在外人看来,他们像是长了翅膀的蝙蝠。
每一次,何菊花都走在队伍的最后头,目不斜视地盯着一排毛毛虫在悬崖上蠕动的形体,当最后一名学生爬完了这段“天梯”,安全地行走在悬崖之上的甬道,她才会松一口气。然后,她习惯性地望一眼湍急的大凉河,把牛仔裤角向上绾绾,肩膀上的背包向屁股方向推推,开始每天必须的攀爬——这种攀爬一天两次,早上一次,晚上一次。今天,她的动作很慢,至少比往常慢十拍,根本原因是她起床后就开始肚子疼:昨天天擦黑时,她来例假了,来例假本身不是问题,每个适龄的女子都来,如果该来时不来还挺麻烦,何菊花的例假向来很正常也很准时,这不是问题。但是,问题在于,昨天黄昏,她的未婚夫李大芒从大凉县城赶来了,他是先乘坐中巴车,又搭了老乡的一段毛驴车,最后又步行近三十华里,才见到何菊花的。他费尽周折,来找何菊花的目的不言而喻,这两个正处于热恋的年轻人,一般相隔一个月左右要见一次面,趁机亲热一番。为防遭遇曾有过的不测,李大芒行前,还特意很机智地给何菊花打过一次电话,在谈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之后,直奔要害:“你的老朋友没得来吧?”何菊花轻笑:“哼。还早呢。”李大芒说:“那好。我挂了。”李大芒就合上手机的盖子,放心地吹起口哨,换上一件干净的衬衣,在镜子前照了照。他打定主意,今晚要把积攒了一个月的子弹一梭子打出去。李大芒到达未婚妻何菊花的山寨小屋时天色已经灰暗,幽静的寨子里有几户人家的窗户已经亮起了灯光,牲口棚里响起了贪吃的声音。何菊花在灯光下给李大芒煮了一碗面,一边观察了一会李大芒,挨着李大芒坐下来,用筷子挑起面喂到他的嘴里,她说李大芒瘦了,下巴的胡子粗了,李大芒说最近店里的生意不是太好,已经打出广告把手里这个经营卫生纸和妇女用品的小店以低廉的价格盘出去,然后,他将与他一位当了老板的同学在佛山会合,那位同学许诺给他一个部门经理的职位,已经恭候多日。李大芒说:“何菊花,这一次你必须跟我走了。”
“一到佛山,我们就举办婚礼。要办得热热闹闹。”他强调说。
何菊花下意识地向上推了推近视眼镜,略显娇嗔地歪倒在李大芒的胸上,李大芒就把碗一放,趁机抚摸何菊花的乳房,何菊花的乳房很小,这是李大芒一直不满意的地方,他的如意算盘是:到了佛山,第一件大事当然是结婚,第二件事就是要给何菊花做个隆乳手术,把老婆的奶子搞大些。何菊花听了,却态度坚决地摇头:“我不做。”“为什么?为什么?”李大芒停下动作,把手从何菊花的衣服里抽了出来。何菊花说:“不为什么,那种手术保险系数很低,有许多做坏的。做得一大一小不对称,很难看的。”面对何菊花的反映,李大芒本来想发一下脾气吓唬吓唬她,他知道何菊花是好对付的,无论什么事情只要他一动怒,何菊花就会妥协。但这一次,李大芒似乎错了。
“我不做那种手术。打死也不做。”何菊花说。
“唉,那以后再说吧。”此刻的李大芒只好转变策略,把隆乳的事情暂放到一边。连推带搡地把何菊花拥到竹床上,动作熟练地为何菊花脱掉了上衣,在她微微泛黄的胸脯上亲了一下,这一亲,亲得何菊花的皮肤上起了一层微小的颗粒。他感觉何菊花的背部出奇得光滑,手指像在冰面上打滑,一直滑向何菊花的小腹。就在紧要关头,何菊花却触电般地打了个寒颤,感到身下有一股热流涌动,她迅速坐起,飞快地跑到厕所里,还没等李大芒醒过神来,就传出了何菊花嗓音尖细的叫声:“大芒大芒,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我、我来那个了!”
“我操。”
李大芒一个箭步从床上跳起来,跑到厕所里。很快,这个不幸的消息,通过何菊花手上软软的碎纸片上跳跃的一抹鲜红获得了确认。
他咧咧嘴:“真它妈倒霉。今天是怎么了?”
他暗暗叫苦,觉得这一趟算是白来了。在这一瞬间,一路跋山涉水的画面在他脑海里一一掠过,这让李大芒将自己虚构成了天下最不幸的男人。
2.背景
三年前,李大芒送何菊花来悬崖学校报到,何菊花手持一纸应聘书,上面盖着一个大红公章。那时候的何菊花比现在更显单薄娇小,看上去像个中学生,而事实上她已经从大凉县师范学校毕业两年了,因为没有门路,她一直没有找到工作。在这期间,她认识了现在的未婚夫李大芒,两人很快同居。她先后干过保险公司的推销员和家政公司的钟点工。她还和李大芒一起,开过一个洗车店。适逢悬崖学校在全县范围内打出招聘广告,何菊花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报了名,交上毕业文凭和一堆资料,结果很快,她出乎意料地被录用了,这让何菊花幸福得失眠了好几个夜晚。
来到悬崖学校之后,她才听说悬崖学校的招聘广告在电视上播放了整一个月,报名应聘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她本人,另一个是位残疾先生。残疾先生靠自学拿下了专科文凭,一心实现教书育人的人生价值。这不是问题,主要问题在于他至少无法面对攀越悬崖的难度。
综上所述,何菊花与悬崖学校的缘分似乎是前世注定。
被录用之后,她才听说原来在悬崖学校教书的傅选友老师从悬崖上跌下来摔死了,落入万丈深谷,融入大凉河波涛滚滚的急流之中,最终连尸首都没能打捞上来。傅老师时年四十九岁,干到年底就不能再上悬崖了。村寨东头,有一幢小得像鸡窝一样的房子,那里是悬崖学校的校长办公室,屋顶上还飘着一面红旗。学校规定,悬崖学校的教师年龄一到五十岁,就会自动转到学校后勤打杂不上悬崖。这当然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但一场大风没有放过他。直到今天,人们都无法清楚地了解他坠落悬崖的详细过程和准确时间。事后,只能从傅老师长年卧病在床的老婆嘴里获知一点信息:那天晚上,傅老师在外打工的儿子回来了,因事与傅老师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傅老师当晚喝了点闷酒,披了件衣服出了门。
人们没想到的是,他居然是去攀越悬崖。
“傅老师的身体硬朗么?”每每听到这些,何菊花总是感到不寒而栗,心里敲击着急促的鼓点儿。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身子骨好着撒,攀崖比学生娃还麻溜。”人们说。
“他是喝酒喝得晕,脚下发飘不听使唤了。”
当然,在人们的各种议论中,还有一种很另类的说法,大意是傅老师有自杀倾向,说他性格内向,平日里言语不多,遇事自己一人在心里苦,极少与人打交道。傅老师死前,把一件藏蓝色中山装留在了悬崖下,衣袋里还插着一支钢笔,这似乎给自杀的说法提供了一些证据。不管怎样,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傅老师确系坠崖而死的,悬崖天梯上甚至挂着他的一只鞋子。悬崖学校为他开了个隆重的追悼会,并且在校门口不远处为他建了一个衣冠冢。
对于悬崖学校,何菊花做好了充分的精神准备,但当她单薄的身影伫立在悬崖下面,在她仰脸的刹那,还是被出现在视线中的险峻画面惊呆了。她在心里嘀咕:
“是谁出了这个馊主意,在悬崖上建了这么个学校?”
3.李大芒
天刚刚放亮,李大芒就动身返城了。事实上,经过何菊花一个夜晚的安抚,他的坏情绪已有所扭转。尽管,精心准备的一梭子子弹没能如愿击中目标,让他感觉懊丧,但聪明的何菊花最终采取另外的方式帮他开了枪。
令他颇感欣慰的是,他终于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让何菊花动了心思:下一步,两个人要一起到佛山开始新生活。因此,他必须尽快回城处理完手里的一些事情,把店盘出去,再把一些客户的欠款要到手里,这样,他就可以到佛山租一幢房子,这幢房子会成为他们的喜房。而这一决定对何菊花来说似乎是艰难了一些,三年过去,何菊花对悬崖学校的感情已经很深。他听到何菊花说:“让我怎么向校长开口?学校里最近出了一件很棘手的破事情,我还没处理完。”
李大芒不负责任地说:“有什么事让校长来处理。傻子,你管这么多做啥子?”
何菊花没答理他。
告别的时候李大芒记住了何菊花的话:“宝贝儿,不要在乎这一晚了,我会给你一辈子,一直到死。”李大芒听了这样的话,内心的色调已经完全由冷变暖。
出了山寨,上了蛇一样蜿蜒的盘山公路,李大芒没有选择立即乘车,而是有意识地选择步行,看看四周的风景。公路两边雾蒙蒙的,湿漉漉的,远处有山雀子在叫,他肩膀上的背包里,还装着何菊花给他装上的五个肉粽子,粽叶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气息,在他鼻孔间缭绕。肉粽子是某个学生家长送给何菊花的,何菊花只吃掉了一个,剩下的全部给了李大芒。
李大芒沿公路缓缓而行,远远看上去像个流浪少年,风吹动着他的一头乱发。随着晨光的冉冉上升,我们可以把李大芒的面部表情看得更清晰一点了:他长着两道粗黑的眉毛,脸上的皮肤略显不平,甚至还有早年的青春痘留下的痕迹,像无数密密麻麻的针孔。最有特点的是嘴唇,总是高高地翘起,有鲜明的棱角和唇线。据说,这样的嘴唇在女孩子面前是具有杀伤力的,她们看了,会忍不住产生与之亲吻的欲望。
一路上风光无限,这让他不由地想起了三年前,他领着何菊花的手,第一次辗转百余公路来悬崖学校的情景。令他惊讶的是,其实攀上崖顶后,便是一片开阔的空地,大得可以当足球场。悬崖上的风景简直令人惊叹,仿佛仙境一般。四周云雾缭绕,野花和杂树遍地开放和生长着。三间校舍是就地取材盖起的,清新的空气顺着窗户爬进来,把人的心里抓挠得很舒服。
李大芒不由得感叹造化弄人,竟然把如此绝美的风景施舍给了崖顶。
悬崖学校的学生们,用特别的方式迎接新老师的到来:他们带着鲜红的领巾,列队举手行礼。升国旗,奏国歌。天上是朵朵或安静或飘逸的白云,让人看得心醉神迷。在这一瞬间,李大芒瞟了一眼何菊花,看到何菊花的眼神很是兴奋,跳跃着星星般的光点。他的心里呼嗒响了一下,马上就明白了:何菊花爱上了悬崖学校。
此后,何菊花开始用手机短信向李大芒传递各种令人喜悦的信息,诸如“今天克服了胆怯心理,来回爬了五趟”,“学生们快要离不开我了”,云云。剩下的日子,何菊花慢慢地适应了,除了每天要面对两次高高的悬崖,她在本质上和众人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区别。升旗,上课,上午十点是课间操。先做眼睛保健操,后做体操。何菊花总是利用课间操的间隙给李大芒发几条短信。
故事写到这里,我们会看到李大芒仍然慢悠悠地在盘山公路上行走,他不时地给远在广东佛山的同学打电话报告这边事情的进展情况。像往常一样,公路上车辆穿梭不停,有几辆载客车向他招手,被他拒绝。有两辆车甚至停在了他的面前,车轮胎下发出一声急刹车的怪响,然后是热情地招呼:“上车走吧”。但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都没有上车,摆摆手谢绝了对方。他心想,如果按照这个速度,到达大凉县城的时间应该是第二天中午,一种很悲壮的情绪在他心头油然而生,他嘿嘿地笑了起来。暮春的阳光渐渐强烈,说话间眼看就到中午了,李大芒的额头上开始出热汗,他回头望望,发现自己已经取得了不小的成绩:至少有近百里路败在了他脚下。此刻的李大芒,终于感觉到疲劳了,就索性坐下来,坐在公路旁边的甬道坎上,把双腿伸放到公路下,事后得知,这个举动十分危险——只要他一伸脑袋,就能看到万丈峡谷的局部和侧面。一朵清香诱人的野花挑逗着他仰躺下身来,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阵巨响把李大芒从睡梦中惊醒。轰隆隆,轰隆隆。当他清醒时灾难已经发生了,地动山摇,公路上的车辆纷纷落崖,一幕幕恐怖的景象出现在他放大的瞳孔里。
惊慌失措的李大芒急忙按动打给何菊花的手机键,听到的是一串飘渺悠远的杂音,仿佛来自远古的坟茔。他慌了。
而李大芒本人,却因上述环节的因果关系,奇迹般地躲过了一场劫难。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他要去的大凉县城已经变成了废墟。他经营多年的店铺在废墟底部,变成了一块压缩饼干的形状。
4.孟娇娇
整整一周过去了,何菊花都在着手处理一起突发事件,自从此事件一出,她的眉头就没有开过锁。她固执地认为,这一事件促成了她例假的提前来临,因为此前,她的生理周期可以精确到分秒不差。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在上个星期一懒洋洋的午后,初三学生刘光族,趁同学们都在教室里打磕睡的时候偷偷地跟踪了女生孟娇娇。他先是跑到了男厕所,熟练地揭开墙壁上用石子塞着的一个洞眼,把隔壁孟娇娇如厕的全过程尽收眼底。他用一双贪婪的目光,真切地看到了一个女孩子的身体构造,孟娇娇洁白的肌肤闪电般进入一个少年的记忆中。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就罢了,事情就会停留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偷窥行为而不必被追究,据说,偷窥欲是人类的正常欲望之一,也许平时不会显山露水,但一有机会就会跳出来发作,把一个好端端的形象打入猥琐的死牢。刘光族的偷窥行为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此之前他已经先后窥到过三名女生的身体,事后也没觉得有太多值得格外回味的地方,因为那三名女生的皮肤很黑,人长得精瘦,和男生差不多。
孟娇娇是悬崖学校公认的一朵校花,小小的年纪却已经初具美人规模。她长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嘴唇鲜艳如两粒春天的樱桃;她朗诵课文的神态稚气而认真,声音像山泉水一样悦耳动听。孟娇娇的父亲在镇上当治安员,母亲一个人在家操持着一个养猪场。由于家境不错,孟娇娇穿的衣服在整个悬崖学校的学生中是最时髦的,这让全班男生的感觉更是眼花缭乱。
综上所述,都足以让一个躲藏在厕所里的青春期少年方寸大乱,难以自持,血液像泛涨的河水一样冲破脑壳,冲出理智的栅栏。透过神秘的洞眼,当刘光族在完成了他的窥视后并没有就此罢休,而是在孟娇娇从女厕所出来之后很及时地抱住了她的后腰。然后,刘光族把孟娇娇摔倒在草地上,失控地扑了上去。
厕所的大致位置,在悬崖边上,离教室不过几十米,何菊花最先听到一声嘹亮的尖叫,起初她还以为是有人落崖了,嚷了一声“不好!”,就跑步冲了出来。接着,身后有十几个学生也冲了出来。
依照声音响起的方向很好做出判断,现场就在屋后不远的地方。几秒钟内,一个出乎意料的画面呈现在众人面前:两个人在草地上扭成一团,孟娇娇的衣衫被撕扯的凌乱而没有秩序,身上光洁耀眼的皮肤刺闪着众人的眼睛。
几个女生害羞地背转身去。
5.家访
中午发生的事件,让何菊花气得晚饭都没有吃下。她当即用电话向悬崖下的校长做了汇报,校长明确指示:一定要严肃处理,否则校风会混乱不堪。至于这件事最终如何了结,校长建议她进行一次家访活动,征求一下孟娇娇家长的意见。“一定要让家长满意,啊?这影响到我们整个学校的声誉。”校长在电话里说。
天近傍黑时分,何菊花就开始了这次尴尬的家访。孟娇娇的家住在寨子的最西头,她必须穿越整个村寨才能到达。一路上,何菊花反复猜测着孟娇娇父母对此事的态度,隐隐地担心着各种棘手情况的出现,比如孟娇娇的父母会不会朝着她大发雷霆,责怪悬崖学校的管理漏洞百出?再比如孟娇娇的父母会不会向刘光族提出精神索赔?如是,事情就相当麻烦,因为刘光族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现在他和一个有智障的母亲生活在一起。他们的生活吃了上顿没下顿,锅灶里时常没有热气,连刘光族的学费,也全是依靠村寨的补助,以及族人和乡亲们的接济。但是,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平日里胆小如鼠、一开口脸先红的刘光族会做出如此不光彩的冲动事体。要知道,刘光族的族人还一心巴望着这个孩子好好出息,将来能为他们的家族光宗耀祖呢。
但事情既然出了,就要面对,就要解决。
何菊花忐忑不安地敲响了孟娇娇的家门,开门的人是孟娇娇的母亲吴二翠,吴二翠似乎早就预料到何菊花的到来,表情淡然把她引到屋子里,说“何老师,坐。”把一顶竹椅子搬过来让给何菊花,给何菊花泡了一杯砖茶。何菊花客气了一句就坐下来,习惯性在把眼镜向鼻梁骨上推了推,她感到很不自在,鼻尖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子。为了缓解拘谨和尴尬的空气,何菊花问:“大嫂子,娇娇……她没啥子事吧?”
吴二翠说:“唉,哭了半天了,劝都劝不住。傍黑吃过一碗面,刚刚睡下了。”
说着,示意何菊花随她到了里屋,两个人都轻手轻脚的。何菊花看到里屋的床上早早支起了蚊帐,一个她熟悉的身影正躺在帐子里。其实孟娇娇根本没有睡着,中午的噩梦还在毒蛇一样缠绕着她。听到何菊花来到了床前,孟娇娇睁开了眼睛,沙哑着嗓子叫了声:“老师……”她伸长胳膊,扑到了何菊花怀里委屈地哭了起来。
何菊花也哭了,只是没有哭出声音。
这时,院子里响起了动静,吴二翠说:“不碍事儿的。不碍事儿。”
她说:“是她爹从镇上回来了。”
说话间,何菊花听到一声男人的咳嗽声。
此次家访让何菊花大为感动,她觉得孟娇娇的父母都是很通情达理的人,很善良也很讲道理,这让她先前的所有担心都化为了泡影。面对孟娇娇的父母,她不停地流泪,不停地点头,仿佛中午的错事是她干的。
经过一番协商,最后达成如下协议:一、让刘光族做出保证,今后不再欺负孟娇娇和悬崖学校的所有女生;二、召开一个班会,让刘光族写出深刻检讨书,在全班宣读;三、念其年幼无知一时冲动,其它事宜不予追究;四、刘光族要悔过自新,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6.刘光族
从孟娇娇家出来时天已经黑透,夜空布满了诡秘的繁星。何菊花却是一身轻松,与来时的感觉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此时的她,心里涌荡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和幸福感,这种感觉是善良的村寨带给她的。
她仰头看了一会夜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息,像一块巨石从心头移走了。
剩下的事情似乎好办多了:她从书包里掏出手电筒,拧亮,沿着一溜微黄的光线,朝刘光族家走去。
刘光族的家住在寨子北的老河崖头,紧挨着日夜流淌的大凉河,他的家离悬崖学校很近。
今年十四岁的刘光族与智障母亲住在一幢破旧的老房子里,屋顶上长满了荒草,也没有院墙;屋门前是一株粗壮的大榕树,榕树上有好几个鸟窝。何菊花远远地看到一个撅着屁股的人影在土灶前吹火,被烟呛得直抹眼睛。她走近了才看清此人是刘光族,原来刘光族正在大榕树下烧饭,他的智障母亲站在一旁傻笑着,手里端着一碗凉水。
见何菊花走来,刘光族微微一惊,停下了忙碌,却没有站起身,而是索性蹲坐到地上,双手抱起了头。何菊花轻轻地走过去,蹲在刘光族的身边,轻轻地抚摸他的头,一句话也没说。过了好一阵子,何菊花听到刘光族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声音里带着哽咽:
“老师,我错了。”
“嗯,知错就好。”何菊花说。
“老师,我再也不了。”刘光族吸了吸鼻子,“老师,我恨死自己了,人学坏很容易,我是从电视上学的,没想到一下子上瘾了……呜呜。”
说着,刘光族很真诚地哭了起来。
“电视?什么电视?”
“《偷窥》。”刘光族说,“在镇上的录像店看的。”
何菊花恍惚记得,《偷窥》是一部美国电影,主演是莎朗·斯通,她看过的。影片讲述的是发生在一幢居民楼房里的故事:一个人给所有的房间都安装了监控设备,当居民入住以后,他就有机会窥破了一些人性的真相,可谓丑陋得鲜血淋漓。那个人犯下了一个错误,因为人性的真相其实无所谓好坏,存在就是合理的,没必要追究,追究的结果只能是让自己发疯。何菊花想,“刘光族的心智还很不健全,看这样的片子,是太早了点儿了。唉。”
何菊花帮他擦干眼泪,说:“好了,光族。莫要哭了,你差点犯下大错知道不?那样就谁也救不了你啦。明天在班上做个检讨,向孟娇娇同学赔礼道歉。”
“嗯。”
“一定要吸取这个血的教训,以后好好做人。你说人活着容易吗?要从哪里跌倒再从哪里爬起来,”何菊花激动地说,“要努力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将来为悬崖学校争光添彩。”
7.检讨书
按理说,这个事件应该到此结束了,这场事件像一块试金石,让每个人的灵魂都擦出了火花,获得了历练。悬崖学校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刘光族将免于被开除的结局,继续和孟娇娇同窗共读,完成他们各自的学业——人们都在盼望:把这不愉快的一页尽快掀过去吧,权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从此,悬崖学校又会恢复往日的宁静,蓝天白云,日出日落,书声琅琅,发愤图强。
当然,批评会是一定要开的,不但要开,而且要开得严肃认真,隆重热烈,真正起到教育人和净化灵魂的作用,把新校风重新吹动起来。但一周的时间很快过去了,也就是直到李大芒走的那天,学校的批评班会还没能开得成,问题出在刘光族的检讨书上。
刘光族是头一次写检讨书,此前从无写检讨书的经验,因此面对一叠白纸犯了难。何菊花给他布置完任务后,还无意中揭开刘光族的饭锅看了看,发现锅里只有两碗粘稠的大米粥,粥上漂着两片绿叶子菜,这就是刘光族和他母亲的晚餐了。何菊花看了,一阵心酸,从衣袋里掏出仅有的二十元钱塞给刘光族,一扭身匆匆地离开了,她是害怕再呆下去,自己的眼泪就会让刘光族看到。
第二天一早,何菊花攀上悬崖学校后,见到刘光族的第一眼就问:“检讨书写好了没?”刘光族头上戴了一顶白帽子,把帽檐压得很低,他用眼神睃视了一眼四周,见没有同学跟着,就打开书包,取出课本,从课本里抽出一页纸,说“写好了。”何菊花接过刘光族折叠整齐的检讨书,快速展开,瞄了一眼,只见纸片上只有一行字:
我错了,我的错误很严重。
何菊花差点没气晕过去。又看了一遍,又差点忍俊不禁。何菊花一脸严肃地说:“发回重写。至少两千字。”
8.班会
李大芒走后,何菊花曾经给她的未婚夫打过一个电话,她知道李大芒此时正在公路上奔走,感觉有些匪夷所思。她娇嗔地骂了李大芒:“傻子,为什么不上车?”,李大芒说想自己走一段路,多年来都没有这样走路了。然后,两个人又调侃了几句,这时,何菊花见刘光族远远地朝她走过来,就对李大芒说了句“宝贝儿,想着上车,到城后给我报个平安。我挂了啊。”
说着,就收了线,她要与刘光族说一说下午开批评班会的事儿。她看到刘光族经过这一周的折腾,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表情。
只是,无论李大芒还是何菊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次通话对他们来说何等重要,重要到需要李大芒用全部余生的时光来回忆和怀念。这成了他们两个人今生的最后一次通话。
下午两点,批评班会终于要召开了。全班同学像麻雀一样坐在课桌前,脸上洋溢着一种难掩的兴奋。年过半百的校长也在几个学生的保护下攀上悬崖,出席这次特殊的班会,并准备在最后做一个总结性讲话。至于刘光族,经过何菊花的一番耐心指导,到今天为止,他的检讨书已经几易其稿,获得了通过。只见他压低帽檐,茫然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有一种任人摆布的无奈。时间一秒秒地过去,终于,他听到何菊花说“下面让刘光族同学上台来做检讨”。连续说了两遍,刘光族却没有如期登场,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何菊花厉声叫道:“刘光族!”
刘光族把书包里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橡皮和铅笔头摆满了桌子,他本人急得满头大汗,喃喃自语:“老师,我的检讨书……不见了……可能忘家里了。”
教室里爆发了一阵讪笑。何菊花气坏了,心里说“真不像话!”,马上做出决定:“刘光族,快回家去取检讨书!快去快回。”
刘光族咧咧嘴,显得有点犯难,想耍个赖:“老师,能不能让我鞠个躬……代替检讨。因为,因为我不想跑回家了。”
“不行!”何菊花的话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说得斩钉截铁。刘光族摸摸脑袋,悻悻地从教室里出去了。在迈出门槛的一刹那,他瘦骨伶仃的背影,让坐在讲台上的何菊花顿生几分怜惜。但他必须回去。是的,必须——没有丝毫商量余地。
这一步跨越,成了刘光族终生难忘的举动,而他的老师何菊花,成了他终生膜拜的天使与女神。
剩下的事情是:他独自一人默默地下了悬崖,跑步回家,翻箱倒柜地寻找昨晚抄写工整的检讨书,最后在屋外的小板凳上找到了,上面还压了一团麻线。他看了看蹲在墙角的母亲,摇了摇头,已经顾不得再责备她了。他急急忙忙地把检讨书抓在手里,跑向悬崖学校。
穿过水声喧响的大凉河滩,他瘦小的影子在奔跑。远远地,他看到了亲爱的悬崖学校的屋顶和白墙正在日光下晃动。突然,他的身后仿佛被一股什么巨大的力量推搡了一下,这让他重重地跌倒在坚硬的河滩上,门牙被卵石撞碎了,手中的检讨书飕地一声飞脱出去。他趴在地上,耳畔有轰隆隆的声音在响,全身都覆盖着厚厚的尘土。
在他仰起头的瞬间,他看到悬崖学校像一张草席,从崖顶上飘落。
2009年6月15日写于鲁迅文学院
(原载《十月》杂志200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