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一九七0年的那场雷暴让我们村发生了一件轰动乡里的大事:有两个人遭到了雷击,一人丧命,另一个人变成了疯癲。
死者是在村外看守西瓜园的李苦根,下雷暴的时候他正躲在屋子里吸旱烟,光着身子拿一把剪刀裁剪烟叶。屋外是上天暴怒的呼啸,大雨倾盆,雷声隆隆,呼啸淹没了他嘴里发出的哼哼声,但他自己能听得见。突然,他的眼前掠过一道拖着巨大亮光的闪电,一记炸雷从天打下,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球滚进屋来,整个茅屋起火了,随后茅屋轰然坍塌。
第二天,从湿土里扒出了李苦根的尸体。人们发现,那天晚上的火舌狂吞了大半个西瓜园,连周围的土地都被烧红,用手触摸尚有一丝潮热。而那株遮蔽茅屋的老松,树身被拦腰斩断,烧焦的树冠横在一边。总之,整个西瓜园就像经历了一场战争似的,人们的眼中是一片废墟。
应当加以说明的是,关于李苦根的死亡过程,是我虚拟的猜想。而后面的叙述,却全部属于真实的发生了,时间是极度闷热的夏天。我记得,那个夏天热得相当操蛋,连妇女们都顾不得羞耻了,光着上身在街上乘凉,一时间街上行进着一队队银光闪闪的乳房,它们像鱼群一样从我的身边游过去。
“遭天遣了。”
接下来,是各种议论。
村里打很早就流传着一种说法,被雷击而死的人,必是些生前做过坏事的人。人们围绕着李苦根的一生刨根问底,一直挖到祖坟的源头也没有找到他的重要瑕玭。
老实巴脚的李苦根是棵独苗,父母早已双亡;他已经三十多岁了,日子过得安分守己,因为贫穷和愚呆,最终连个老婆也没讨到。好在他本人压根也没有讨老婆的想法,给人一个过得很快活的印象。纵观他的一生,如果按照现在的标准,甚至算得上窝囊,但在那个年代,人们没有条件讲究。
结论很快出来了,李苦根是个好人。至于他的死法,人们归结于雷公的粗心和误炸:上天原本是要取了那株老松树的性命。八成是老树成精,再活下去就要显灵害人。老树自然是该死,只是不小心把李苦根也牵连了去,使我们村子里又损失了一个好人。
既然确认了李苦根的好人品性,村长就说:
“那这么着,开个追悼会吧。”
这是规矩。就把全村的人召集起来,历数了李苦根生前做过的一些好事,牧羊人说他每次在野地里放羊,路过李苦根的西瓜园,经常向李苦根讨水喝,李苦根从无拒绝;几位面容悲戚的妇女,说李苦根经常帮她们把东西扛到河的对岸去;也有女人说自己也曾被李苦根背过河去,背她的时候,李苦根总是把手离她的臀部远远的,生怕一不小心碰了她的敏感部位,等等。类似的事迹,尽管有点挖空心思,倒也说明了李苦根平日里为人的憨厚平实,妇女们甚至还为没能为李苦根说上一门亲事而深感到内疚。这么一个好人,人们竟然把他忽略了。追悼会开毕,在西瓜园挖了个土坑,众人七手八脚,给李苦根换了一身新衣服,就这样把李苦根埋葬了。
为了表示对李苦根一生的肯定和厚待,西瓜园变成了一个大土堆,李苦根就睡在土堆里。
然而,时隔不久,有人声称自己亲眼看到李苦根从这个大土堆旁扒出一道小门,伸了个懒腰,身子一闪走了出来。
“咳咳。”
“乡亲们好啊。”
李苦根像往常一样咳嗽两声,边走边和路人打招呼。
按照一般规律,一个人死了就没法再让其复活,议论几天也就淡化了,或丢弃在岁月里慢慢遗忘。世界上无论多么了不起的人物,也得遵从这个铁定的法则,那就是要忍受着被世人遗忘。
但事情到了李苦根这里,有了不小的例外。直到今天,我仍然认为,这是我们村最奇怪也是最值得称道的地方。鉴于我们村是个奇怪的村子,自然住着一些奇怪的人,比如人们时常将生死混淆,生即死,死即生。也就是说,在他们眼里,一个死去了的人,却并不算彻底结束。仔细一想也是的,一个好好的人,怎么会说结束就结束呢?因此,我们村特许那些死去的人,仍然可以参与村子里的各种活动。土地未减,待遇也在。他们依旧活在村人中间,他们躲在屋子的角落里,或者躲在一株树的洞穴里,只是平常人的肉眼看不见罢了。
也有人说,他们就躲在你的衣服领子里,跟踪观察着你的一切活动,反正他们是没有多少重量,想藏哪里都可以。
如果那个死去的人生前做过一些好事,人们不但会记住他,还会用一种特殊的形式加以纪念,以至于到后来,对好人李苦根发展到一种疯狂膜拜的程度。用村长的话说:李苦根同志的业绩是死后才建立起来的,他是死后的英雄;李苦根同志既是我们全村少年儿童学习的好榜样,又是我们全村少年儿童的义父或者干爹。
也有人说:李家的祖坟冒青烟,出了一个李苦根。
事情的起因出在另一个遭受雷击的人身上,他的名字叫曹六毛。曹六毛虽遭雷击,但只是胳膊受了点轻伤,擦破点皮。他本人吹牛说,他往伤处吐了口唾沫就没事了,老天爷本事大,本事大能咋地哇。起初,他还到处炫耀当时的情形,说什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天奈我何”之类。村里人听了,都呶起了嘴唇,觉得老天爷真不公道,连打雷劈死个人,都专门捡老实的下手。
但在安葬李苦根的第二天,有人急匆匆地从村子跑到田野,向正在劳动的人们传达了一个消息:曹六毛突然疯掉了。其外在表现是胡言乱语,赤脚狂奔,横冲直撞,双臂飞舞,把头发撕抓得满街都是。
全村顿时又轰动了。
曹六毛原本就是个著名的惯偷,名声不佳,他遭受雷击时正在行窃,村里人就又认为老天爷此举无比英明正确,真是大快人心。老天爷好,老天爷洞察秋毫,尽管老天爷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这个曹六毛,不是一般人物。相传,曹六毛凭借祖传密藉,练就了一身飞檐走壁的高超绝技,来无也踪,去也无影,形象也似蝙蝠侠:鼓泡眼、塌鼻子、尖嘴巴。曹六毛这个外号的来历,是因为他的脚心处长有六根毛,这六根毛可以助他翻墙入院,盗得所需。在村人眼里,曹六毛决非常人。没有谁能收拾得了他,相反,人人都对他敬畏三分。现在,曹六毛成了疯子,人们觉得是恶人遭了报应。有人甚至提议好好庆祝一番,说,老天爷啊,你终于开眼了,好哇,好哇。
“听说曹六毛疯了么?”
“听说了……哈哈。”
在那几天里,人们窃窃私语,奔走相告。
但时间仅仅过去几天,事情不对了。
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天之内,疯子曹六毛竟伤害了数十名在大街上玩耍的儿童。只见他随手抓起一名儿童,很轻松地丢进了路边的粪池,就像丢一块鼻涕那样简单。而且,曹六毛这一疯,几乎看到什么就破坏什么,包括破坏一些妇女。见女人光着上身在街上乘凉,曹六毛不管三七二十一,按住一个就行奸淫,旁若无人的像个冷血动物,一边做,嘴里还像狗一样发出呜呜的叫声,目光又凶又狠。街上围满了人,却不敢靠得太近,有个胆怯的人手拿一根木棍,曹六毛投过一个眼神,就让他把棍子乖乖地扔在了地上。这样,等待曹六毛很潦草地把事情做完,看客们的心情都很复杂,只能事后互相埋怨一番,回家后吩咐自家女人不要上街。
但曹六毛的发病没有规律,天热得像蒸笼,女人们难免大意。于是这样的事情仍在一天天重复发生着,整个村子陷入了恐怖和混乱之中,被曹六毛污辱过的女人,当晚就上吊或喝农药了。
“敢动俺的女人,看俺不一枪崩了这狗日的!”
这一天,民兵连长黄大路的老婆王春花被当众污辱了,在曹六毛只弄了整个过程的一半的时候,黄大路闻讯后开着一辆火红的手扶拖拉机赶到,将王春花救下,让人护送回家,自己却被曹六毛三拳两脚打得口鼻出血,眼前有一堆星星跳来跳去。黄大路在家休养了两天,越想越憋气,实在是忍无可忍,他从墙上取下破旧的步枪,气冲冲地来到大队部。经过和村长碰头协商,连夜报请上级批准,把全村民兵集合起来,组成了一个阻击队,有五十多个人,十人为一个小组,在村口交通要道布下埋伏,只要见到曹六毛的人影出现,可以立即开枪将其击毙。
夜深时许,曹六毛准时在街头出现了,在月光的朗照下,人们吃惊地发现他的脸已经严重扭曲,嘴巴变得格外大,而眼睛里冒出一团绿光。尽管曹六毛也十分警觉,但还是进入了伏击圈,这时,黄大路的哨子嘟嘟地吹响了,全副武装的民兵组成一排人墙,举枪射击,砰砰砰,一股潮湿的硫磺气味在空中散开,但五十余杆枪,仅三枪放响,其余的全是潮湿的哑弹。每支枪里,只有一粒子弹,这让黄大路万弹齐发的场面停留在了想象中。“咋回事?妈拉个巴子。”黄大路急得破口大骂,抡着枪扑向曹六毛,曹六毛可不怕这个,飞起一脚就把黄大路踢到了路边的柳树杈上。黄大路被拤在树杈上,双腿乱蹬,惹得众民兵笑成一团,抱着自己的枪跑掉了。黄大路心里一急,流下泪来。责怪自己平时荒疏训练,全村民兵只顾偷懒,才来这么点紧急情况,就对付不了啦。
倒曹行动失败后,黄大路觉得谁也指望不上,决定单独去干,干成了给全村一个巨大的惊喜。他望着老婆王春花丰满壮实的身影,很快想出一个主意。他对正在蹲在猪圈里喂猪的老婆说:“春花,回屋商量个事儿。”王春花遭受污辱后情绪刚刚好转,偶尔也会想起自己被曹六毛按倒的那一幕,现在变得像做梦一样恍惚。她也曾寻死觅活,到底还是被著名的“村嘴”黄大路说服了。黄大路的这张嘴,说出话来像打竹板一样响亮。
黄大路说:“你这点事算啥么。在咱们村里,男人和女人做那事体,只要男的不泄精,就根本不算有那档子事。比起那几个上吊的妇女,你算是幸运和有福的。”
王春花听了,心里轻松了些:“可他毕竟……”
黄大路摆摆手:“某啥,某啥,就当是村里熟人和你开了个玩笑。他曹六毛再疯,他也是咱村里人么,户口薄上有他的名字。他又不是恶鬼,量他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来!如果因这点屁事就去死了,才叫二蛋哩。那几个上吊的妇女,都是它妈缺心眼子的二蛋。”
在我们村,“二蛋”和傻瓜的意思差不多,往狠一点说,也可以称之为傻逼。总之,你不能解释成是男人的两粒睾丸。
最后,黄大路一本正经地说:“春花,死是很幸福的事情啊,简单的很,找根绳往脖子上一套,腿一伸就成了,地不少,粮也不少,年底还有人送纸钱。但她们一个一个地享清福去了,撇下一窝孩子可就没娘了。”
其实,黄大路的内心是十分痛苦的,老婆遭受曹六毛污辱后,他曾偷偷地掉过几回眼泪。但他很快想通了,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他很爱王春花,还巴望着王春花给他生个大胖小子哩。
听自己的男人这么一说,王春花打消了寻死的念头,决定在人间继续受苦。
然而这一回,王春花发现黄大路说话吞吞吐吐,观点也遮遮掩掩,她越听越摸不着头绪。黄大路上来就说:“唉,你别说,那几个女人虽说是上吊死了。倒也不错的,地不少,粮也不少,年底还有人给送纸钱。嗯……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
王春花心里掠过一阵阴暗,眼里有了泪水。她觉得事情过去半个多月了,丈夫还没忘记那件事,说不定是开始嫌弃她。
黄大路说:“要说那种事,也没什么,反正我是不在乎的……”
一听这话,王春花惊呆了:“你说啥?啥意思呀你?”
“哎呀,老婆!”黄大路一急,索性就把计划和盘托出了——他想让老婆再次接近曹六毛,伺机下手毒死曹六毛,为民立功除害。为了做通王春花的工作,黄大路把舌头说得发锈了,打不过弯来。高帽子一顶顶地朝王春花头上戴,把这次行动说成是一次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行动。最后好歹算是说服了老婆。王春花怯怯地说:“那就让俺试试吧,事不成,可别埋怨俺……。”
历史上由女人作诱饵的计谋,在我们村重复上演了。忍辱负重的王春花,实施计划的头号方案,是包了一盖帘水饺贿赂曹六毛。饺子馅用白菜芯做的,里面放了一勺香料、一勺盐、一勺猪油、五包耗子药。王春花细心打扮了一番,打听到曹六毛正躲在村西的神庙里睡觉,庙里供奉着几尊偶像,偶像个个仪态庄严,或慈眉善眼,或面目狰狞,天天都有人来烧香磕头,曹六毛事件一出,来许愿的人更多,愿望只有一个,要求神尽快惩办魔头曹六毛。
这一天,有个老太太正在上香磕头,觉得脸前漫过一股热流,似乎是一批一地洒落下来,闻着是尿味,抬头一看,却见曹六毛就在偶像头顶上的屋梁上侧卧,高翘的器官暴露在外,正淅淅沥沥地往下滴尿液。
“哎哟,俺的娘哎。”老太太嚎叫一声,魂魄尽散,逃出蛛网密布的庙宇,回到家就休克了。
黄昏时分,王春花把煮熟的水饺放在一个竹篮子里,假装香客来到寺庙,可能是太紧张的缘故,她的两腿发软,一进庙门就跪倒了,哆嗦着手取出盛水饺的碗,放到偶像前,根本不敢朝屋梁上看上一眼,就逃离了寺庙。
“那狗日的……他吃下饺、饺子了吗?”躲在一旁接应的黄大路从一棵大树后闪出。
“啊。”王春花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
黄大路就安慰了她几句,擦掉老婆额头上的冷汗。然后,拉起她的手,蹑手蹑脚地回到寺庙前,两个人屏住呼吸,把住门框朝里窥望,随着眼前的一阵黑暗,慢慢地就看清了屋内的景物:幽黄的光线下,疯子曹六毛正端坐在神像下津津有味地吃水饺,嘴里吧唧有声,奇怪的是他的吃相一点也不疯,倒像是仔细地品尝上天赐予的美食。黄大路拉着王春花的手,心里掠过一阵暗喜。
他们看着曹六毛吃完最后一个用耗子药当调料的水饺,心想太好了,狗日的曹这回算是死定了。他和王春花都松了一口气,心头所有的郁闷终于化作一缕轻烟飞上天了。
黄大路兴奋地拉着老婆王春花回家,一进屋就很粗鲁地把王春花扔到了炕上,三下五除二地脱光了自己,王春花见状,稍事羞怯,也主动配合丈夫脱光了自己,两个人顷刻间陷入了一场由人体发动的雷暴运动。毫无疑问,借助性交这个平台,男人想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出来,女人想把遭受的屈辱得以清理和洗刷。
折腾完毕,黄大路一扭身就呼呼地睡去,很快做了个荒诞的梦。他梦见自己穿着英武的军装飞在天上,披头散发的曹六毛也飞在天上,他手持一把大粪叉子在后面奋力扎曹六毛,扎是扎上了,却总也扎不死他,也不流血,曹六毛依然在天上胡乱飞着,还双手互抱,一脸得意的样子。早晨醒来,黄大路显得郁郁寡欢,夜里的怪梦在眼前萦绕不去,正要吩咐王春花到街上打探一下曹六毛的消息,却听到外面响起一阵嘈杂和骚动,只听一个老女人在哭嚎着尖叫:
“快救命哇!曹六毛又要祸害女人啦!”
“怎么?他、他……没有死?”黄大路惊恐地睁大眼睛,心下凉了半截,瘦削的身子顺着门框,颓丧地滑下来。
王春花正在院子一角的厕所里蹲茅坑,听到外面阵阵鸡飞狗跳的声音,也忍不住大吃一惊。她还没解决完,但排泄的感觉竟然消失了。匆忙中提上裤子,搬了几块青砖摞在墙角,踩着砖头把脑袋探向大街。她先是看到一群妇女儿童正四处逃散,表情都很惊恐,一个被绊倒的小孩伏在地上哇哇大哭;一只咯咯叫的母鸡,在逃跑的过程里拉下一滩鸡粪。
……她终于看到曹六毛了,心下更是惊异万分。曹六毛吃下她包的饺子,非但没死,身子怎么还变高大了呢?更可怕的是,他拔下一具神庙里的厉鬼偶像,当武器开路。现在,他手持厉鬼,口出咆哮之声,正一步一步逼视溃散的人群;他忽而把厉鬼放下,自己也并排站下,经这么一比较,厉鬼与他酷似一对孪生兄弟。
失败让人反思,也让人冷静。王春花慢慢地从墙上出溜下来,心里泛起嘀咕:曹六毛,他好大的胆子呀,连神庙里的偶像也敢破坏。枪子儿崩不死他,毒药也拿他没奈何,他、他、他的能量究竟来自哪儿?他到底是人是鬼?如果是人,依照他的力气,他不会把一具石头偶像搬得动的,如果他的力气用在给村里人做好事上,该多么好啊。那个神庙,村子里活着的人没有谁知道建于何年,它存在的年代,已经久远得无法追究。若果神灵住在庙里,怎么又任凭曹六毛肆意践踏呢?神灵啊,我们村里人可都是不敢动你一根毫毛的呀,你怎么关键时刻不管我们了呢?最可气的是村子里男人们,那些青壮劳力,平时勾引寡妇和小妞的胆量都哪里去了呢?有人还号称自己是大力士的,打起老婆来从不心慈手软,可以一拳把老婆从院子里捅鼓到街上。怎么就把一个消灭疯子的任务,全推给我们家大路一个人了呢?王春花越想越委屈,就倚住墙角,哭了好一阵子。
后来,她听到屋子里传来黄大路的动静,就急忙擦干了眼睛。
下篇
曹六毛的此次发作,给我们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浩劫:一、有三名妇女被当众强奸,其中一名为五旬老太。在整个过程中,老太的大儿子也混迹在人群中,充当了麻木的看客;二、五名儿童被扔进水塘,打捞上来后从肚子里往外排水,排了一个下午,但其中一名在吐出几瓣西瓜瓤子后咽了气,孩子的母亲将其抱在怀中落泪,一直不肯松手;三、两户人家的宅院被曹六毛亲手点燃,升起了熊熊大火,两家人饲养的牛羊鸡鸭,在被活活烧死的过程中,嚎叫震天。
而这两户人家的一家老小,全部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夜晚,村庄陷入黑暗,四周却依然被滚滚的狼烟笼罩,一股烧破棉布的气味在空中久久弥漫。瓦砾之上,黑猫一声一声地发出凄惨的哀叫,叫得人心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这一天,黄大路从早晨就病倒了,躺在炕上发起了摄氏40度的高烧,他微闭双眼,嘴里叫着:“水……水……水……”。
当他喝完了水,又马上嚷叫:“尿……尿……尿……”
王春花守护在旁侧,承受着病人带给她的折腾,她不停地给黄大路喂水,不停地搀扶着黄大路去院子里撒尿。稍有安稳,就用毛巾擦洗黄大路的身子,也不敢把村里发生的事情告诉昏迷中的丈夫。在整整一天里,她都心神不定,丢三落四。不知怎的,她心里总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疑问:曹六毛是不是真的疯了。因为曹六毛的疯,与其它人的疯,太不一样。村子里疯子有五六个,但那些疯子几乎不伤害别人,倒是时常伤害自己。唯独曹六毛,他疯得太清醒了。难道他是借疯子之名,行不义之事吗?王春花不敢往下想,一想就感到身上起鸡皮疙瘩。
“天啊!他会不会来报复呢?”
为防止曹六毛入侵宅院,王春花把大门用一根粗粗的圆木顶住,又从柴房里剪了许多枣树葛针,铺到院墙上,一不小心,王春花还把自己的手指头扎破了,她急忙用嘴吸干了手上咸涩的血珠。
时间不知不觉就熬到了夜半。嗜血的蚊子嗡嗡地飞翔,微弱的油灯在泼刺燃烧,王春花还在火炉前给黄大路煎药,而此时的黄大路已经酣然入眠,在蚊帐里打起了呼噜。王春花不觉阵阵倦意袭来,但她不敢入睡,就用胳膊支撑着脸颊,在灯下打盹。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辰,一股草药煎糊的气味把她熏醒了。她打了个激冷,坐起身子来,无意中把头向后一扭,却大吃一惊:只见五步之外的炕沿上,一个高大的人影,正用一只手掐着黄大路的脖子,高高地举着黄大路。可怜的黄大路,耷拉着脑袋,双眼闭得紧紧的,嘴唇微微抽搐,憋得青紫。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反正自己的努力又失败了。王春花拼命控制住自己,才没有晕倒。她扑嗵一声,双膝跪了下来,低声哭泣:
“求求你……放……下……他……”
见对方没有什么反应,王春花慢慢地脱下碎花短衫,露出了自己的一对浑圆乳房。依旧是哭着哀告,声音像蚊子哼哼:“放下他,你要什么都成,俺给你……”
这一次,王春花完全打错了算盘,疯子似乎对她的身体没有丝毫兴趣。她大错特错了,忘记了对方的疯子身份,即便是假疯子,也是疯子啊,他太强大了,这那个情形下,疯子就是上帝,是命运的主宰。你和他讲道理形同风吹聋耳。果然,无论她怎么哀求,曹六毛都无动于衷地保持原有的姿势,眼看着黄大路的两条腿,在渐渐伸直。情急之下,王春花抄起手边的一根拨火木棍,朝曹六毛狠命打去,一棍一棍,都打中了曹六毛的细腿,砰砰地震麻了她的手臂。后来,她打累了,就抱住曹六毛的一根腿用牙齿乱咬起来,只听咯崩一声,牙齿被硌下半块,这才发觉曹六毛的腿居然像石头一样坚硬,她急得呜呜地哭了,泪水和鼻涕一起飞溅而出。突然,她听到头顶爆发出一声巨响,像是晴天里的一个炸雷。完了,完了,她立即断定是丈夫的脑壳爆裂了。
巨响过后,一股浓重的血腥便哗啦一声,像银河一样泼洒下来。
打着赤脚,王春花披头散发地逃到了街上,她觉得脸上扑来一阵凉意。黑沉沉的夜,阴风呼号,树影摇动,原来是燥热的天空落雨了,淅淅沥沥地洗刷着她身上的污腥。村子太静了,静得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村子里的人家,房屋都是相连接的,一户紧挨着一户。她先是一扇门一扇门地猛劲擂打,一边哭叫呼救,门自是纹丝不动,就这样擂遍了大半个村子,没有敲开一户人家。最后,她有些犹豫地想到了村长,因为村长的老婆脾气很大,村里的人都很害怕这个母夜叉。但这个时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一口气跑到了村长家的大门前,哐、哐、哐地擂起来,村长家的门比其它村民家的门厚重许多,她的手很快肿胀了,成了一只大水萝卜。约摸擂了半个时辰,终于听到院子里有了窸窣的动静,门吱呀一声开了,但不等王春花回过神,一只牛犊大的圆眼狼狗忽地一下窜出来,从她的胳膊上咬下一块肉。
她似乎听到村长的女人叫了声:“阿黄,回来!”
牛犊似的大狼狗呜咽着摇摇尾巴消失了,但大门也随即关严,一切又归于寂静。
求助无果,反被撕下一块肉来。忍着剧烈的疼痛,想想这些日子的遭遇,她终于绝望。跌跌撞撞地出村,走到一片野地里,耳畔回响起黄大路不久前对她说过的话——“死是很幸福的啊!”如今,丈夫黄大路已先她而去,在这个世界上她再无牵挂,三十年的人世生涯形同虚设。死吧,离开这个古怪的村子,这个村子里古怪的人!恍惚中,她看到路南边的田地里,有一块矗立的石碑,就走过去,近了才发现那是半株枯松,在沉沉的夜间还散发着淡淡的焦油味。王春花解下裤间的腰带,在半株枯松上系了个结,她不敢多想了,心一横就把头探进了套子里。腰带是用布绳编的,结实耐用,但若钻进一颗人头,长度还是欠缺一些。她费了很大的气力,用一种先捆绑脖颈的办法取得了成功,剩下的,就是身子奋力一跳,把自己勒死,瞬间获得永久的解脱。
忽然,她听到耳边有人轻声呼唤:“阿嫂,你……甭做傻事。”
她大惊诧,望望四周,却没有人影。在刹那间,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死去了,听到的是阴间的声音。
她自语道:“这是哪儿?……俺是死了吗?”
那人语气仍然温和:“啊呀,阿嫂,您还活着,没有死。俺才是一个死去的人,您看不到俺。”
王春花问:“你是谁?”
那人便说:“阿嫂只需抬头,十步开外便是俺的坟墓。”
王春花这才恢复了正常思维,定睛看来,发现果然在不远处矗立着一堆高大的土包,再感觉一下身后的半株枯松,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顿时心下掠过一阵惊喜:“你……难道真是苦根兄弟?”
那人“嗯哪”了一声,说道:“阿嫂,活着的时候,村里人都不曾注意到俺,您也不会注意到俺。不过,俺知足啊,因为最后村里给了俺一个很高的评价。”
王春花说:“苦根兄弟,你死后我们都心疼死哩。埋你那天,俺也来了,泪流了半脸盆的。”
李苦根听了,竟抽抽答答地哭了:“阿嫂,您甭说了,俺都看到了。谁对俺好,真好还是假好,俺心里最清楚。苦根向来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今天您遭了难处,俺决定帮您一把。”
她问李苦根:“能吗?”
李苦根没有正面回答,问:“曹六毛现在哪里?”
王春花说:“在俺家里。他把大路害死了。哦哦。”
李苦根却说:“阿嫂放心,大路哥还活着。”
王春花又是一阵惊喜:“真的吗?”
李苦根说:“不过,大路哥……可能会落下点病根儿。”
王春花说:“只要他还活着就成。苦根兄弟,麻烦你帮忙,把俺从绳套里放下来吧。”
李苦根就小心地取下了王春花脖颈上的绳套,递到她手里。王春花有些不好意思,急忙系在了裤腰上扎紧。
接下来,一人一鬼,便合计着如何收拾曹六毛。李苦根如此这般地向王春花仔细交待了一番,王春花虽说心下疑惑,但想想亲耳听到李苦根这个死去的人在说话,还救了她一命,也由不得不相信了。
李苦根交待给王春花的倒曹新方案是:在村子里找一个青壮劳力,这样他就可以将灵魂依附在这个人的身体上和曹六毛决以死战,至于有多少胜算的把握,李苦根没有透露。王春花在感激之余,说明天一早要来他的坟前磕头烧纸,被李苦根一口回绝。“阿嫂,你只要给俺找那么一个人就行了,身子骨要硬实点的。其余的俺啥也不需要!”说到这里,李苦根甚至和王春花开了个玩笑,“千万别给俺找个棺材瓤子。嘿嘿。”
“大兄弟呀,你真是……。”她原本想说“你真是个活雷锋啊”,——这是当时最高的赞美了。话到嘴边,咽了回去,因为说出来像是一个莫大的讽刺。常言道,当着瘸子的面不能说地不平;当着死人的面,不能提活字眼儿。
王春花感动得流泪了,不知该怎样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情。女人一感动,身子就发软。李苦根见状,赶忙扶住她,责备她见外了。李苦根望望微明的天色,说,“阿嫂,时候不早了,快去准备吧。俺等着您的好消息。”
说完,李苦根默默遁去。
王春花伫立在这片曾经一片油绿的西瓜园,呆愣了好一阵子。她觉得胳膊上的伤口发出一阵尖锐的刺疼,这疼痛提醒她刚才的事情并非梦境,也提醒她本人还仍然顽强地活着。她能活下来,多亏了李苦根这个义鬼。
雨早已停了,从村子里传来了鸡叫声,听起来调门不高,像是一只处于阳痿状态的公鸡。王春花略加思索,决定还是得先找到村长,无论如何要见到村长的面,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述说一遍。就这样,她一瘸一拐,再次来到村长家门前。
当时,我们村的村长已经比较老了,他年轻时出过河工,被一块飞来的石子击瞎了一只眼睛,成了当地有名的“独眼”村长。鉴于村长有早睡早起的习惯,王春花的再次叩门就比较顺利一些。天也亮了,村长咳嗽着开了门,微微一愣,斜着一只眼盯了王春花一会儿,就朝她笑了笑,把她让进了门。
“坐。”
村长并没有让王春花进屋,而是往院子里的石礅子一指,示意她坐在石礅子上。王春花咬着嘴唇,站在那里,没有动弹。村长咳嗽了一声,就问:“昨晚上,跟大路吵架了吧?嗯?你怎么不坐呀。”见王春花没有反应,村长点上旱烟袋,屁股一欠,自己坐下了,一边叭哒叭哒地吸烟。王春花的鼻子有些发酸,声音哽咽:“村长,昨天夜里……我们家大路被曹六毛害死了!”
事情严重,话一出口,王春花本以为村长会很吃惊。但是村长却无动于衷,还是一副慢悠悠的神态,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一样,继续抽他的旱烟袋,眼睛也不知看向哪个地方。
住了好一会儿,村长把一袋烟吸完了,就把烟袋锅伸到鞋底下磕烟灰,一下一下,磕得很认真的样子。在磕烟灰的过程中,村长无意中发现自己的鞋子上爬了一只草虫子,村长就用滚烫的烟袋锅扣住了它,哧啦一声,草虫子仰面朝天伸了腿,身子被烟袋锅烤焦了。
见状,村长笑了起来:
“嗬嗬!……有意思,有意思……春花,你瞧这虫子么,就这么说死就死啦……死是简单的,人也就这么回事,某啥……”转过头来,猛然间独眼里有了一丝威严的光芒,“也甭难过了,这个事,说白了,早晚的么。大路是民兵连长,好好开个追悼会。你也知道,这个咱村的规矩,你懂。以后哩,地、粮都不减少,待遇和活着时一样,你怕啥哩?……要说这个事么,俺就是觉得挺奇怪,他曹六毛,咋会对黄大路下手?是不是。咋就放过你王春花?是不是。其实呢,村子里早就对你和曹六毛的关系,有些个议论的,一开始,俺还不信……”
“你胡说!”王春花气得脸涨红,打断了村长的话:“你、你再这么说,俺立马撞死在这石礅子上!”
哪知这一下,彻底激怒了村长,村长忽地一下站起身来,气得全身哆嗦,朝王春花一指,破口大骂:“王春花,你撞!你不撞你不是人!你撞死了,正好追悼会和黄大路的一起开!”
王春花怔住了,脑袋嗡嗡叫起来。她万万没想到,事情就这样陷入了僵局。但她很快清醒了,明白自己是做什么来了。王春花以最快的速度让自己变脸,改换成一张阳光灿烂的笑脸,向村长道歉,好话说了一箥萁,终于说得村长咧嘴笑起来:“嘿……这还中。这才像人说得话么。嗬嗬,你说你说——”王春花把话转入正题,将昨晚经历的事情简要述说了一遍。但不等王春花把倒曹新方案说完,村长又像只猴子似地跳了起来,他把脚一跺,指着王春花的鼻尖:
“你你你……开鸡巴国际玩笑!”
村长的意思很明确:李苦根活着时有多大本事,他是清楚的;李苦根看了一辈子西瓜园,连偷瓜的小孩都管不住,他凭啥死后本事就变大了?村长态度坚决地拒绝了王春花。说把希望寄托在李苦根身上,是白白付出无谓的牺牲。“全村男女老少几百号人,谁敢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斗曹六毛?如果你王春花不相信,你可以找这么个人去,谁愿意去当李苦根的替身,就说给俺打过招呼了,俺是同意的。”
村长沉吟半天,对王春花说:“……话说回来,他李苦根要为民除害,这想法还是好的么,对不。但你不能拿活人性命开鸡巴玩笑,对不。再者说了,就算你李苦根本事大果真打败了曹六毛,那这功劳到底算谁的哩?村里开表彰会,是谁个来上台领奖状?他这不明摆着给俺这个村长出难题么?”
村长说:“……嗯,我说春花,你要是觉得到李苦根那儿不好说话,俺来给你出个主意:你去问问他李苦根,用俺家养的那大狼狗当他替身,行不?”
这一次,王春花很平静,垂下眼敛听着,如静池中的一朵睡莲。希望再次落空,也不试图争辩了。她睁开眼,说了句“那好吧,不用了。”
就匆匆地离开了村长家。
倔犟的王春花,一扭头就又挨家挨户地敲门去了。事情果然不出村长所言,她敲遍了全村所有有青壮劳力的人家,皆无结果——人们不是借口推辞,就是把王春花当作神经病嘲笑侮辱一番。眼看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火辣的日头已行至正午的天空。而此时的王春花,已经满目疮夷。
最后,她心服了,只好愤愤地回到西瓜园去找李苦根,见到李苦根的坟墓,二话不说,扑上去哇哇大哭,边哭边诉:“苦根兄弟,好难呀!呜呜。”哭声大震,惊飞了坟墓四周沉睡在野蒿丛中的乌鸦群,它们汇集成一片巨型鸦阵,啊啊啊,一时间满天都是乌鸦的悲嚎,每一声里似乎都加带着血丝。平地突起一股野风,呛人的沙粒落了王春花一身一头一脸。
这时,李苦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依旧是轻轻地:
“阿嫂莫哭,事在所料呢……唉,看来,硬拼不成,只好这么办了。”李苦根将王春花扶起,“阿嫂请起,一切听俺来安排。”
恍惚之中,王春花觉得身子突然轻轻地飘了起来,悬浮于一顶澄黄色的风轿里,耳畔呜呜作响。不一会的功夫,风轿就降落到一座低矮的屋顶上。王春花打眼一看,这屋顶正是自家的柴房,从这个角度,正房里的一切都看得十分清楚。她看到丈夫黄大路偎在炕角奄奄一息,嘴角的血痕已呈干紫。王春花一阵心酸,却显然顾不得了。这时,她看到了正在饭桌上吃东西的曹六毛,蓬松的长发遮住了曹六毛的整张面孔,只见他全身像是凝固了,间或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手去取桌子上的食物。他在很仔细地品尝王春花过年时腌制的腊肉,泡菜、酱花生,桌前还摆放着一壶酒。
王春花迅速从李苦根交给她的布袋里取出物件,摸着像是一粒粒的圆形珠子,冰一样凉,有点像冰雹。王春花卯足了力气,哗地一下撒了下去。嗖嗖嗖!珠子在曹六毛的头顶叭叭爆响,屋内顿时黑烟滚滚,轰隆隆,轰隆隆,天空响起了雷暴,闪电刺目,窗棂碎裂,树木呼啸。风掀翻了半个屋顶,狂雨泼打在曹六毛身上,听得见曹六毛发出的阵阵惨叫声,脸孔扭曲嘴巴大张。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屋内终于静了下来,一股难闻的焦臭气味在院子上空弥漫,这气味有点像什么兽类的粪便。
王春花从容地跳下柴房,从屋里抱出黄大路,把丈夫放到柴垛旁边。然后又转身回房,用一只手揪住曹六毛的长发,像拉一条死狗那样拉出了曹六毛,抛到枣树下的石板子上。奇怪的是,曹六毛居然还活着,只是完全没有了杀气,全身发抖,颤动着嘴唇,用哀哀的乞求目光看着王春花。刹那之间,曹六毛竟然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面对一阵明亮的光线无所适从。
噗——!噗——!
王春花手持一把锋利的弯刀,不由分说地直刺曹六毛的脚心,挖成两个血窟隆。随即,将两块带毛的肉,放进布袋里。
不知何时,院墙上早聚满了颗颗人头,不断地发出嘘声和掌声。王春花却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是不时地在和一个看不见的影子说话,动作麻利地做着该做的一切。
她的样子,像是一个老到的冷面杀手。
就这样,曹六毛终被制服了。
当天夜里,全村人都聚集到大街上,燃放了久违的烟花爆竹,像过年一样欢喜了一番。那实在是我们村建村以来最热闹的一个夜晚。第二天上午,村长亲自组织召开了庆功大会,公社里的领导也赶来参加,要亲自给王春花披红戴花。锣鼓喧天,掌声雷动。村长介绍完倒曹经过,宣布王春花上台,却独独不见了王春花的踪影。慌忙派人四处去寻,未果。这时,有人报告说:王春花在制服曹六毛之后,歇都没歇一下,就用一辆独轮车推着黄大路离开了村子。人群一时大哗。情急之下,村长先行安抚好公社领导提前讲话,村民自由发言。一边吩咐人去李苦根的坟前砍伐来那半株枯松,镌刻上英雄李苦根和王春花两人的名字,置于台前,就这么着,把奖状颁发给了半株枯树。
大会最后一项,是把曹六毛押解上台。只见曹六毛蜷缩在一只大大的木笼子里,被挖空的脚心处还滴着血水,眼睛都在向外流血,无疑是再也站不起来了。一些受害的村民甚是义愤,哭诉着,朝笼子里投掷石块和牛粪。见此情景,村长便当场宣布,将曹六毛作为反面活教材留下,以全村户户分摊的形式供其吃喝,每年的这一日为庆祝日,届时便把曹六毛装入笼子,供村民们戏弄取乐,——也算是罪有应得吧。
三年之后,有人在遥远的沙河镇上看见过王春花。
她坐在一辆破旧的独轮车上,由她的男人黄大路推着,村人见了就去追赶,兴奋地呼喊她的名字,她却投来一瞥冷眼,然后扭了头,微微笑着,自顾亲吻怀中的孩子去了。
人说那孩子两岁多了,取了个怪名叫黄眼波儿。
(原载《当代小说》2007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