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日,我到中午才起床,真不想落下懒惰的话柄,但我接近凌晨才睡着。
我面如锅底地下楼,在餐桌前坐下来,又觉得自己这样颇为不像话,站起来到厨房帮曾伯母端菜,迎面撞上齐享。我们彼此没看见一样绕过去,他把一盘糖醋鱼端上桌。
厨房餐台旁边,曾伯母正打掉曾妹妹试图偷食的手:“小爪子拿开。”
“哇。”我凑趣说:“很丰盛嘛。”
“今天下午小齐就要搬走,给他饯行。”
我反应过来,松口气的同时,有种当事人的不自然:“蛮突然的。”
曾妹妹到底得手,舔指头,一边对我耸耸肩,意思是让你那么惹他,活该。
席间曾叔叔举杯对齐享道:“小齐,你说公事,那我就不挽留了,六个字,好好干,常来玩。”
曾妹妹鼓掌:“好,好,我爸真是民间诗人,押韵。”
大家都笑,两个男人把酒喝干净。
“干了?随你爸,爽快!坐坐,坐!好,开席之前--”曾叔叔筷子弄成个七上八下状,指点:“容我卖个关子,让你们三个小的猜,哪样菜是你们齐哥哥做的。”
我们面面相觑,曾伯母开口:“哪有你这样的,总得让人尝过了再说话,来,看吃不吃的出来。”
我认定,那一团黑炭头似的糖醋鱼就是他的杰作,夹一筷尝尝,味道还可以,有点咸,我扒口饭下去,抬眼看看他。
我又不是感知障碍,装糊涂是一回事,但联系所有事情想一想,这个男人出于情欲也好怎么样也好,从表现来看,大致是不讨厌我的,如果可以,谈个恋爱什么的,都是最优化选择。
可是你听听,多么可悲,最优化选择。他多么好,也不是无可选择的那一个。彼时我处于殉难般的情绪里头,对感情的其他可能性,都觉得索然无味。
糖醋鱼我只动了那么一筷,就再也不去看一眼,我和两个小孩,最中意的是一盘小春卷模样的甜品。这个东西的做法是这样的,香蕉竖切,蘸蛋清滚一层椰蓉,加了虾仁、鲜贝和海参,再裹一层面,油炸。
所以它微甜,而且鲜,个头也小,比手指饼干大不了好些。馅料切成细细的丁,我当时没尝出来有哪些,放心大胆的吃了好几个。
曾伯母笑眯眯地,把最后一个夹给我:“这个味道不错是吧?”
“嗯,这是什么?小春卷?”
“小齐。”她兴致勃勃地问:“这叫什么来着?”
“蕉香海鲜卷。”
“海鲜?”我想,惨了。
“这就是小齐做的,没看出他这么细秀是吧?”
“咳咳,咳……”
“姐姐,怎么啦,怎么啦?”
翌日我的胳膊上就起了小红点,还轻微腹泻,我是海鲜过敏体质。我坐在洗手间抓抓抓,恨恨地想,八字不合,八字不合。
旁边有人冲水,门扇开关,然后有女声:“你也在这?”
“你也在呀?”
一听声音,都认识,律所的两个。我想笑,寒暄真是好东西,从来不挑三拣四,什么场合都能进行。
其中一个轻咳一声,压低声音:“哎~我觉得,不会吧?”
“你说那个?”
“还能是哪个?”
“对对,我也觉得,姓李的自己案子都接不过来,至于这么下作去撬同事边角么。”
“就是,但你看王律师早上那意思,明显的嘛,就差没指名道姓了。”
“她倒是敢呀,姓李的多那个。”
“只能骂助理解气了,小白助理真是可怜。”
“谈不上,我听说,这事弄不好就是她惹出来的,她自己不当心把资料给外泄了。”
“泄给谁了?”
底下几个字接近耳语,一个音都听不清。我坐在那儿,很兴奋的想,哇,职场剧啊职场剧,刺激。
结果出去刚在位置上坐下,就见跟我同是李律师带的那位女生过来,拍拍我:
“庄凝,别太往心里去,别人不了解,我相信你。”
她突如其来弄这么一出,我说:“啊?”
她倒被我弄糊涂了,手放在我肩上继续不是拿开也不是,那个神情,颇似拾金不昧等着表扬结果对方说你搞什么啊这根本不是我的,那种自觉多情的尴尬。
我生生被她看紧张了:“你说什么?”
“喔,没事。”
“不带你这样的,这我还能干的下去什么啊?说呗说呗。”
这位姐姐明显在犹疑,她要不要做这个信息链上关键的节点--一般人都不愿意直接传播坏消息给当事者,搞不好就被对方连消息带人一起记恨。
权衡的结果,是她坐下,肘弯搁在桌沿上,用尽量听上去像闲聊的语气跟我把她所了解的大致说了一遍,说完还安抚一句:“其实也没什么,她们没证据。”
我连接话的心气都快没了,姐姐,你当是民事诉讼,谁主张谁举证?流言向来软而溜滑,它需要什么证据当筋骨?
此事起于上周的一个电话。
本来是那位王律师手头的案子,结果当事人打来说,已经找到新的委托律师,就不麻烦她了。王很不高兴,你们这唱的哪一出,质疑我的能力呢?
对方支吾一阵,说了实话,其实呢,我们本来就打算找那一位,他在业内口碑是公认的,问题是人家忙嗬,看不上我们这个小案子,现在难得他找到我们,说愿意帮这个忙,您看,我们这不也是想打赢官司嘛?
王律师挂上电话,心里这份挫败就不用提了,差不多是心灰意冷,她从原单位辞职回家生个孩子,前后也就两年的时间,她以前的努力和业绩却已经被这个行业遗忘干净。
沮丧归沮丧,她到底还能调整心态,回来前不是没做过心理建设,对这种情况多少也有准备。但等知道是同所的李律师接了这宗案子,她无论如何就想不通了,找上门去抢活,他跟她也没什么宿怨。她又抹不开抵到面子去问。
事情到这一步,跟我还扯不上什么关系。但偏偏王律师想了一圈,这个客户她一直算抓得紧的,怎么就流失到别人手上呢,她把白助理叫过来,后者想了半天,吞吞吐吐,上次带资料跟庄凝一起吃饭来着,中途去了一趟洗手间。
在律所跟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抢案源,哪里会有人愿意做这么绝,所以她放松警惕,算不上犯错。听的人都觉得,错就错在,她对面坐的是一个居心叵测的我。
我听着,瞠目结舌,简直想要笑了,这什么荒年,被害妄想症多发到此等地步。
“我再过两天就回陵城了,整这么一出,我闲的是不是?”我说出话来才发现我还是相当愤怒的,为这么荒谬的一桩是非。
“我知道我知道。”消息来源者赶快表明立场:“确实太无聊了。”
无聊又怎么样,照样有人会这么猜想,质疑过后再下结论,这一系列流程,我都没办法进行任何导向。我想象自己逮着每个见着的人辩解,我真没有,真的。然后让对方自以为了然却宽宥的一笑膈应死我。
祥林嫂当年也是这么干的。至于么,不爽我今天下午就可以买张火车票回陵城,对谁我都不欠解释。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可想而知我有多郁结,你知道一般人都会犯一个毛病,当假设周围都对自己印象变差时,往往会干脆彻底放弃取悦他人,我就是这样,把电脑打开,上网,旁若无人。
沈思博的QQ头像亮着,却不说话。他保持沉默也正常,之前几次试图跟我聊一聊,结果完全被无视。
后来有个女孩曾这么跟我说,她说男人有时候自作多情起来远比女人更甚,特别是那种责任感和保护欲过了头的,爱不爱你都要操心你因为他而过得不好。她前男友有一次在网上死活缠着她问现在有没有恋爱,等她承认了他才挺随意地来一句,喔那什么,我下星期办事,你也来吧。
你看,就怕我听了以后,万一又没寄托,就要去寻死觅活似的。
我笑,笑完了想,2002年夏天的沈思博也不外是这个心理,他得确定他离开我我还能跟以前一样成天傻乐,他才能没有罪恶感的去进行他自己的感情。
直到我有一次忍无可忍、差不多是怨恨地回道,沈思博,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要管我。
我不是绝对真诚的,我巴望奇迹出现他说,庄凝,我其实后悔了。
结果他没再回任何一个字。
而此刻我看着他的头像,软弱从旧伤口缠绵地生长出来,我真想跟他说一说啊。
“我心情不好。”我打出来,默念一遍,再一个一个字删掉。我知道他会关切,朋友般的,让人温暖又不甘。
我白费了一个暑假,还没能把炽烈蛰伏,马上就要灰溜溜地回去啦,那时看见他又怎么办呢。
说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难道姿态始终是逃兵?像小一生又小一生,却老不能安心的再世为人。
哪有这样的道理。
站起来,我把裙子上的皱褶拍掉。几分钟以后,我在茶水间门口截住当事人之一:
“白律师,我想跟你谈谈。”
白助理对眼下这一幕显然有准备,特别诚恳道,真的庄凝我也不晓得这到底怎么搞的,我半点针对你的意思都没有。
她这两天感冒,捧着猫脸的细瓷杯,微微咳嗽又要勉力讲话,看上去特别像那么一回事:“我就是阐述事实,别人下什么判断我也没办法啊。”
我说:“那吸毒能减肥还是事实呢,凡事不都讲个导向性么?”
她大概没想到我这么讲,一怔之下顺口接道:“什么导向性?”
“就是你在讲事实的时候,至少提一句,你去趟洗手间,前后不过十分钟,我能干什么?何况,李律师又不是没官司打,退一步来说,即使他真成心抢吧,你觉得会有正常人指使助理做这么荒唐的勾当么,他不会直接找人家谈么?偷资料,亏你们想得出来。”
白助理看着我,半天眨眨眼:“庄凝啊,你真是天生吃这行饭的,你看我都不知道说什么了,没人说你,偷啊。”
她这样一再形而上学,伪装两件事之间毫无关联,我就有点烦了:“白助理,简单说吧,这就是王和李两位之间的事,我的重点,就是你们真的想弄清楚,别扯上我,直接去问李,你们不问我帮你们问,还不行么?”
“哦,你不知道,李律师出差去了?”
“总有手机吧。”
“手机里说不清呵。”她顿了一顿,又道:“庄凝,何必呢,暑假一过你就会回去,这里的一切跟你有什么关系?回头他们撕破了脸,大家不好看,曾主任该多尴尬啊。”
她凑近我:“你别看你们李律师正人君子,你知道他私下怎么说王的?说她不行了,为什么?从良了呗,都孩子妈了,难道还陪人睡?”
“……”
“话说回来,他本人又怎么样。”她兴头上来,愤愤的:“前段时间那个药品违禁事件,受害人最小的才六岁,那个乡镇制药厂停是短期停产了,但我们李大律师手段高呵,受害者每个人就得了几百块,哼哼,几百块。”
她冷笑,我满脑子回应的言辞,却觉得跟眼前的冷酷现实相比,无一不是疲软的二手大道理。
临近下班的时候,骆婷打电话到手机上,我还在想着白助理的话。后者可没想过要当八卦的炮灰,她放肆成那样的谈论,只是因为,她另谋了出路。
“是的,本来我也不想做了,一直做助理的确没前途,我可不想接手的,只有帮些无知无识的底层妇女,打打离婚官司,我学到现在不是为了干这些的。”她那会儿绕开我,往外走:“说真的,谁都不容易。”
我不是矫情,也不是道德主义,而是真觉得难过,我打小就是个现实主义的人,对逐利行为的合理性充分认同,但我心中的法律女神忒密斯,至少她绝不该长一张媚俗而贪婪的脸。
我实在实在有些受挫。
“亲爱的,干吗呢?”
“没干吗。”
“那好,下了班我们常清请你吃饭。”
“不想去,没心情。”
“切,你一个小破孩,学人家玩什么深沉,给我过来,那个,齐师兄也会来。”
“……更不去。”
她二十分钟后又打过来:“我靠,庄凝,我们常清一说你在,齐师兄二话没说也给拒了,你倒是讲给我听听,你们这是搞什么名堂?”
那是骆婷有过点意思的男性,我考虑来考虑去怎么说都不合适,一着急:“你猜。”
“我猜个头。”她没好气:“不就是他对你有想法么。”
“……”
“你还非让我这么直接的讲出来,是吧?”
“你你你怎么。”
“我我我早看出来了,你看你那次迷路我打给他,他话没说完就冲出去了,齐师兄哎,平常他哪会那样。”她说,语调也听不出来怎么样:“我后来问他,他很直接的就承认了--庄小凝你个白痴,除了你谁都知道。”
今天是怎么搞的,每个人都来给我摆事实讲道理。
“对啊,我不知道,现在特别不愿意考虑这些,挺累的。”我说:“我还是忙事业吧。”
她隔了几秒道:“庄凝你诚实的告诉我,你是真的反感他呢,还是……你就跟我讲讲吧,反正人家都说过,他对你没兴趣了,你讲什么都没关系了。”
我趴在桌子上,想了一想。
第一次见到他,他苍白疲倦的面容,后来再遇上,他意气奋发的模样,一回又一回,不期而至、争执和偶尔合作,每次见面彼此似乎都不很愉快,但又有奇异的新鲜感。
“反感肯定不算。”我斟字酌句地说:“不算吧。”
他吻我,我真的非常愤怒么?也谈不上。
“不过我可能一直表现的都讨厌他,因为我意识里有抗拒。”
“我抗拒,主要是因为,嗯,我觉得呢,他跟我有些地方很像,有些我不喜欢自己的地方,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
是的,此外,还有我女性的虚荣心。“他的确也很优秀,其实我对他印象蛮好的,个别时候还有点动心。”
比如他拿药给我,比如他牵我过马路,比如他做的蕉香海鲜卷。
“呃,说动心也……算了,反正跟你瞎聊呗,就算是动心吧,只是……”
只是,齐享再优秀,世上还有比他好的,条件这种东西,是没有止境的。
但沈思博只有一个,那种感情再也不会有,于是我暂时谁都不想要。
我剖析到这里,才发现那边没声儿了,似乎骆婷丢下电话跑掉了。
“喂?喂?人呢?”
“庄凝,你讲得太好了。”骆婷狡黠的语调:“当事人正开车呢,要不我把扬声器关掉,你再接着跟他说吧。”
“骆骆骆……”
“哦,也没有必要了,我们就在你楼底下。”她幸灾乐祸地笑:“让你什么都不跟我交代,庄小凝,你活该。”
我活该,我遇人不淑。
我跳起来就往电梯那儿奔,一路上冲见着的所有人摆手:“要是有人找我,就说我,呃,失踪了,从来没见过。”
事务所在28楼,这边只有一台停靠双层的,看显示轿厢是下去了一楼,然后缓慢上升。
他们说不定就在这趟里。
我后退一步,往旁边看看。
安全通道,安全通道。
这以后再有人听我说完接下来的事,大多都是一个反应,庄凝,你还是,认栽了吧。
只有一位姐姐淡定地看了我两秒,然后呢?
然后……
你知道当我以腰腹部中枪的姿势伏在九层楼梯栏杆上,闭着眼睛大喘气,心里正庆幸呢,结果听到脚步声,睁眼就看见当事人,那是多大的惊吓么?
“庄凝,你是准备下来,还是原路跑回去?”他缓缓地往上走,伸手松开领带,额头也有薄汗。
既然这都能迎面撞上,我还跑什么跑,奶奶的,不跑了。我看他一眼,在第一级台阶上坐倒,给自己扇风。
他过来我身边,静静地站立了几秒钟,接着他挨着我坐下来。
我们都不说话。我还记得他那天的样子,侧脸和黑发色差强烈,鸽灰衬衣在臂肘那里微微起的摺,袖口上同色的纽扣,长而指节分明的手习惯性的去往口袋摸烟。
什么都摸不到,他外衣大概是丢哪儿了。
他其实也挺紧张的吧,虽然神情是一点看不出来。
我没忍住:“找啥呢,找。”
他莞尔,手拿回来:“没什么。”
“骆婷他们呢?”
“不知道,先走了吧。”
“骆某人要是再让我看见,我要,我要……”我试图想出一个强有力的威胁,伸拳头对虚空晃晃。
齐享注视着我,按下我的手,扣在他的膝上。
我下意识的想挣脱开,但是他不放松,我再挣,他却继以肘弯困住我的小臂,我的胳膊抵住他上臂的肌肉,整个人都被迫倾向他。
我东倒西歪地说:“我靠!”
“庄凝。”他语调里有点危险的笑意:“你不想我在这儿第三次,亲你对吧?或者我猜错了?”
我看看他,近距离的,白皙却线条坚硬的脸孔,浅笑的眼睛。是啊多么奇怪啊,这个男人都吻过我两次了,我们认识两年,在三个月前却还连称朋友都勉强。这些数据把我搞糊涂了。
……
我说到这里的时候,那位姐姐打断我:“那你就没问他,怎么会从安全通道截住你?”
“问了。”我回答的时候没注意到自己在微笑:“他说,因为这比较像你的风格。”
对方:“就这样了?”
“就这样。”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两秒:“庄凝,你还是,认栽了吧。”
那天一直从写字楼出来,齐享同志也没放开我的手。我手机响,接通之后曾叔叔问道小凝你没事吧,有人看见你慌里慌张地跑出去。那什么,闲言碎语你就当他们放狗P,有人敢为难你,还得过我这关呢,啊?“
他这么一说我才回想起来还有那么一桩公案。
“没事,曾叔叔,这个事情我能自己处理,您放心。”
“这个再说,你现在哪儿,我没应酬,直接回家,顺风车要不?”
“我在……”刚出来两个字,齐享伸手就把手机拿过去了,麻利儿的,相当习惯成自然:“喂,曾叔?……是我,对,她跟我一块儿呢……晚上她不回去吃饭……对,我会送她……好的,曾叔再见。”
然后他把话机塞回给我:“省得你再打回去。”
我有点无奈:“你别把他老人家吓哪儿。”
齐享笑起来,摸摸我的头发:“曾叔是什么人,你想太多了。”
我把脑袋偏开,皱眉。
他刚在楼道里对我说,庄凝,我对你印象不错,你对我也还行,为什么不试试看。
你看,他说的是,印象不错。这是他那个阶段能表达的最直接的字眼。比较随意,不那么吓唬人,我当时想可能日后反悔起来也比较容易。
我想要反驳,却突然又懒得了,是的为什么不试试看呢,我说过我对他的确感觉不坏。而且我总不能一辈子守着自己臆想出来的和沈思博的恋爱。
这个念头让我心境有些灰败,我说,可我什么都不能保证。
他看着我接道,我也一样,但我乐意一试。
我问他还记不记得沈思博,就是那个在新世纪的前夜,差一点跟他打起来那个。
这是一句废话,他也没有回答,等着我说。
从九层到一层,我任由他十指交叉地握着我的手,而我把之前的情感得失讲给他听,客观地,不渲染也不避讳地,讲给他听。
出大门之前我喘口气:“大概就是这样,没了。”
齐享默不作声,此刻笑笑:
“这么快,就开始对我做交代了?我都还没问呢。真是个实在的姑娘。”
“你少来了。”我悻悻道:“没别的,就是明白告诉你,我能不能忘掉他,还是个问题。”
“你想知道我介不介意?”
“嗯。”
“不介意是不可能的。”他挺淡然地回答:“但那又怎么样,既然人家不喜欢你。”
“……”
“除非你告诉我,这个人移情别恋了还要纠缠,他这样我立刻赶回陵城,那晚不是没打起来吗,给补上。”
我嘟囔:“这倒不至于。”
“那慢慢来,我又不着急。”
我不接话。我不接话的原因是我微有些莫名的懊丧,我想说,靠,你当你是韩剧男二号么?
诸位一定是看出来了,我有挑事的嫌疑,主要是这么个意思--齐同学你看,我把话都讲清楚,我就这么回事了,最纯真和炽烈的感情恐怕都过去了,一颗心苍老又斑驳,爱要不要你自己看着办,别回头觉得上当了又找我麻烦。
挺欠抽的是不?别着急,我当下做的,时间自会跟我一点点清算。
依我后来对齐同学的了解,他当时也一定想,我靠,我当自己是韩剧男二号么--当然,前提是他看过韩剧。
不过他这个人,好就好在有一点,没被惹翻的情况下喜怒都不大形于色,永远能保持够用的理性,判断清楚形势,然后做出尽可能优化的选择。
那天接完电话以后一路无事,我闲的无聊,就问他:
“对了,我说了我的,那你的前女友呢?”
“我哪个前女友?”他见我瞪他,才微笑道:“你说江苓是吧。”
“对啊,你不是很爱她么?”
“是曾经很爱她。”他说:“你都知道什么啊,就会跟着瞎起哄,小八婆。”
“切,别人一提你就一副惆怅的要命的模样,齐情圣。”
齐享倒有点愉快的表情,我赶紧说:
“别误会,你惆怅你的,我没别的意思啊。”
“见过没?”
“谁?她?没见过。”
“别说,长的跟你还有点像。”
“……真的?”我不知道高兴此时合不合时宜,不过人家可是系花,顶有名的大美女。
“真的。当然了,你没她漂亮。”
“……漂亮也不是你的了,有什么用呀。”
“所以,你说我不惆怅合适吗。”
“不合适--你们怎么认识的?”
“高中同学。”
“难道是,初恋?”
齐享很无奈地说:“请克制一下你的惊奇。”
“还以为你经验多丰富。”我掰手指数数,一只手竟然不够用:“那你们真的不少年。”
“是,不少年。”他漫不经心地答我:“你晚饭想吃什么?”
我还在考虑,他看见一间西班牙餐厅,牵着我推门就进去了。
我有没有说过,我这个人挺拿自己当回事的?如果别人让我出具去哪里吃饭的意向,我就一定会认真考虑并且作答,基本不会出来随便这类词儿。
这家餐厅其实还不错,但他在问了我意见又完全没有听取的意思,这让我心里微微别扭。
不过因为用餐过程还算愉快,我也就很快忘掉了,如果静下来好好说话,齐享的确是个挺有趣的人。我们跟得上彼此的思路,却又不会明确知道,对方下一句,会接些什么。
立秋刚过去个把星期。每个季节,夜幕的黑是不尽相同的,它会随秋意逐渐深沉,只是在此刻,还是夏日并未结束的那种,润润的,乌里又透着水光,像小孩子的眼珠。
灯全都亮起来了。
室内的音乐却是明亮欢快的调子,起承转合间有阳光的清香。
我们俩聊着聊着就回忆到各自的童年,齐享说不止曾叔叔把家里过成一个招待所,他家以前也是这个情形,从记事开始,形形色色的人就没断过。
“那你爸是个很热情的人吧,怎么会……”
他看我一眼,示意我继续。
我低头,偷偷微笑,难道要我继续问,你爸怎么会养出你这么个性格的儿子?我想他这样的,小时候估计也是个冷淡的小男孩,清晨推开卫生间迎头撞见一个陌生人,他脸上的神情我想象起来实在是觉得有意思的很。
“我爸。”他也没再追问,径自回答:“除了我,对别人他的确是都挺热情的。”
我想说,我们家也是啊。他接着笑笑:“不过人家也不一定买账,有一次,他同学聚会吧还是,朋友家十几个月的小女儿,他老人家屈尊去逗,结果那小姑娘嚎啕得,那个惨,最后还是我把她给哄过来。”
“你当时多大?”
“四五岁,就剩一个模糊的印象。”他语调微微自嘲:“你看庄凝,那时候我还是具备哄女孩子的语言能力的,现在反而。”
他看着我,声音降下来,挺平淡挺散漫:“安慰基本靠吻。”
我这边还在偷笑他呢,转眼脸就红到了耳后根:“你那是安慰呢,还是。”
还是慰安呢。
没好意思出口,我当时还是比较含蓄的。
齐享大概自己也不习惯总这么说话,旋即轻咳一声,往椅背上靠去,像是撤退到过于亲腻以外的安全距离:“你呢?”
我说,我童年过得还行,没人管嘛,无法无天。
当然我妈也不是完全放任,只是方式比较单一,做惯了思想工作的人,知道从源头抓起,既然浪漫幻想是小女孩的死穴,悲剧都是一场荷尔蒙引发的血案,那么简单了,不定期搜查我的书包,言情小说她见一本撕一本,导致我念大学之前基本没看过言情也没看过武侠,至于什么天是红河岸尼罗河女儿对我来说就更是接近于异次元读物,并且一度认为租小说漫画看的都是不良少年。
“但其实我妈没禁到点子上,你知道我们家书柜里一柜子厚厚的合订本,八十年代嘛,思潮解放嘛,小说月报啊收获啊,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也全都有。”
“我从十几岁,没别的可看,就被迫整天看这些,特别伤痕特别现实的,不是中年危机,就是一个村干部霸占全村女性,要不就是‘她妖娆的身体像一朵末世的花’,我容易嘛我,太惨了。”
我喝口水,兴致勃勃的,我本人还真一直没发现自己的童年这么的,因为反差强烈而富有幽默意味,沈思博他向来不怎么爱听我都看过哪些东西。
齐享却饶有兴味的听我没逻辑地掰扯。
我描述自己和大部分小孩一样,经历和父母斗其乐无穷的日子,争取一切合法不合法的娱乐活动。上小学我偷偷看封神榜,初中看倚天屠龙记,高中看灌篮高手,看湘北投一个决胜的三分球,球在篮筐边缘打转,我爸上楼的脚步声一点点接近,我已经是拔腿要跑的姿势,眼睛还盯在屏幕上不肯动。
那该死的球,终于在他脚步在门外停下的一瞬,入框,出片尾曲。
我关电视,拔电源,罩布罩,踮脚一路飞奔进房,而我老爹几乎在同一瞬间,钥匙拧转到最大幅度,往前一推--他女儿正站在房间门口,一脸无辜,又有点眼巴巴的惶恐:“爸回来了?”
一直到现在,我对钥匙转动的声音还心有余悸。
齐享笑起来,我也笑,摩挲着手里的玻璃杯。
“我小学也干过这事--你猜怎么着?”他说:“我妈再上班,把家里的电视线拔下来带走,晚上再带回来。”
“你也?”我匪夷所思。
“初中以后就没有了,每个小孩都会突然有个明白过来的时间。”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告诉你,那之前,我还试图自己接过线,拿电池收信号,反正什么招都使了。”
我趴在桌上笑,太可乐了,他这么一个人。
“我之前说哪儿?哦对,还有,我妈她觉得,女人味这个东西吧,比较影响进步,我从小她就把我往男孩子打扮,我上小学的有一次,终于头发留的长一点了,她就跟我商量,妈妈帮你剪个头吧,你看就李阿姨那样的。
李阿姨那个发型当年挺流行的,耳朵下稍微长一些,对对,有点现在那个,沙宣的模特的味道,我听了很开心啊,我妈又说,不过她那还不够好看,比她再短一点,保证你出去是个美美的小丫头。
我说,就短一点。她说好好好。
结果把我给美的,盼了好些天终于她那天有空了,坐下来她帮我剪,说实话我那个头发留了挺久的,一剪子下去还蛮舍不得,但一想漂亮嘛,我就耐心坐了一个小时。
最后我妈拍拍我,好了。我满心欢喜的揽过镜子一看。
这不就是我从小留的,男孩样的运动头么?”
齐享同情地看着我:“可怜的孩子。”
“你不知道那天把我给哭得,长那么大哭的最惨的一次,特别特别伤心,我亲妈啊,就这么骗我。”我遗憾的摇摇头:“你说这些大人怎么这样,我那么小就跟我玩心眼,忒那什么了。”
对面的男人注视着我一言不发,忽然伸手过来,摸摸我的短发:“那以后就没再试过留长了?”
“嗯,习惯了。”我别扭地试图闪开:“别动。”
“你留长发大概会很好看,试试吧。”他收回胳膊,说:“第一次见你,你就一直是这样的短头发。”
“第一次见我。”沉默了几秒,我重新拾起话题:“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零一年冬天,陵城火车站。”
“那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不?”
“不是那一天?”
“不是,还记得你参加的那次模拟庭审?我对你提过的?”
“记得,是那次?”
“比那更早。”我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蓦地发问:“江苓是长发吧?”
他皱皱眉:“你没事又提她干什么。”
也没什么。
只不过我刚知道原来他只有过那么一次爱情,那一定是很伤感的一段。我没有别的感觉,只是好奇,他人的刻骨铭心,它的前世今生都是怎样的光景。
在商业区约会就这么个好处,只要愿意,饭后绝不会找不到去处。
出来以后我们去电影院,人多,齐享排队买票,我站在旁边卖零食的地方等着他,有个女孩挽在男朋友胳膊上,很客气地对我说:“麻烦让一让。”
我让开,她在我身后,和男孩子指指点点地商量,男孩说了什么,她脑袋抵着他肩膀笑,一只手轻轻拍打他。
人家这才是情侣的样子。
而我跟齐同学下午之前几乎还是陌路,晚上就凑到一起,还学人家约会看电影,多奇怪啊,傻乎乎的。
“拿一下。”齐享过来把票递给我,一边把找零塞进钱包:“七点半的,还有一会。”
“票价65,加上吃饭的2……”
齐享看我一眼,我一句话就横死在半路上了。他不是沈思博,他没那个耐心。
好吧,总算还有下次,有下次的吧。
事实证明,这场电影购买的十分物有所值,因为如果不是为了等待它开场而多闲逛了半小时的话,有些事没准我一辈子都搞不清楚。
发现之旅源于经过一间药店的时候,我想起我需要买眼药水,齐享就陪我进去了。
我在这里碰到了前面提到的那位,跟我一个律师带的助理,这次是那个男的。
事到如今我已经记不得这位同志具体姓什么,就叫他小助好了,只见小助西装革履,拎着公文包,探身对药店服务人员问:
“请问哪种药治疗感冒比较好?”
“伤风的,还是病毒性?”
“伤风,我女朋友,她还有点精神衰弱,有什么安神的没?”
“哦,那来点白加黑?
“好的,来两盒。”
“先生付现还是刷卡?”
“等等,我还买别的。”他说完这句才看见我:“?!”
我想他是不是一时忘记我叫什么了:“你好啊,也**啊。”
也吃药啊?今天你吃了没?不太好吧。
“……呵呵。”
“谁感冒了?”
“一个朋友,没事。”
“哦。”我也没在意,对柜台说:“我要瓶眼药水。”
付账时我看看小助,他脸上的神情很怪,有点类似于急着上厕所的紧迫。齐享一个陌生人站他身边他都没注意。
我拿了药,说:“那你忙,我先走。”
他忙不迭的回:“好好,我也去那边,回见。”说着就直奔旁边的自助区而去,背影很匆忙。
齐享一直看着他,此刻对我说:“同事?”
“嗯,你怎么知道?”
他笑笑:“看起来不像是能做你朋友的人。”
我耸耸肩膀,走了几步,才想起来,该问问他李王两位律师的纠葛。一回头,他人影已经不见了。
转回头的一刻,我脑子里,一根灵感的火柴擦过逻辑的火磷,刷的一声,前因后果猛然间亮了一瞬。
我对齐享说:“你等一下。”
然后我就往自助区那边跑。
小助还没有溜掉,他站在一排药架前面,低声打电话:“亲爱的,你要的那种,叫什么名字来着?……哦,好的,不会买错的……对了,你知道我刚遇见谁了?”
我弯腰,眼睛盯着层层叠叠的药品,却在仔细地听他说话。
这时身后有人拍拍我。我以为是齐享,皱眉头:“让你等着!”
结果转头看见一张笑眯眯的脸:“小姑娘。”
药店的店员,跟我妈差不多年纪,她慈祥地看着我:“你多大了啊?”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
“外面那个是你男朋友是吧?”
越发八卦了,我困惑地瞪着她。
“不用不好意思,阿姨这种事见得多了。”她叹口气:“不过他也是的,怕丢脸这种东西也不该让小姑娘自己来买。”
“……阿姨您在说什么?”
“嗨。”她叹口气,往我手里塞了一只小盒:“拿这个吧,这个效果比其他的好,对身体伤害小一些。”
她直起腰:“小姑娘,以后要学会保护自己,知道吧?”
我看看她,再看看手上的东西。两个字,第一个还不认识,什么婷。
再凑近一看。
五个小黑方块凑成一堆,是这么一个词,事后避孕药。
我靠,我靠靠靠。
我这才发现,是的,没错,眼前是它们的大家族,种类齐全,任君选择。我在这里一动不动站了多久?
“阿姨阿姨,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这么一动,就被目标发现了。
小助一只手还举着手机在耳边,脸上逼出一个生涩的笑来:“没走呢?”
那个神情,我看着都替他难受。是啊,怎么就对个小丫头大意了呢,我真想留个空间给他为这份疏忽自抽一嘴巴。
“没跟你说,回去再讲。”他对着手机说,然后啪一声阖上,整个人转过来神色已经多少平静:“那,没事我先走了,明见。”
“哎等等。”我说:“刚跟女朋友打电话呢?”
“……”
“你女朋友,我是不是也认识啊?”
他立即否认:“没有的事。”
“不是吧,难道白助理忽悠我玩?”
小助神情里逼真的惊愕让我一时有点动摇,但接下来他用过分冷静的语调道:
“她开玩笑吧,她怎么可能是我女朋友?”
“我没说她告诉我的是,她就是你女朋友啊。”我接道:“我这么说了吗?”
齐享后来道,他在门口接了一个电话的工夫,转头发现事态已发生剧变,店内各色人等,以店员为首,分两拨对我、小助和他行注目礼。
想想也是。
我抓着一盒事后避孕药咄咄质问另一个男人女友的事,老的小的都忍不住朝我们张望,彼此交流眼色,看,这该是多么混乱的一段男女关系啊。
正常人这种情况都站不住,齐享也没有例外。他走过来的时候没一个人发出动静,我要是观众我也忍不住得屏着呼吸想,妈呀这一趟药店可来对了,要怎么收场呢。
我知道他往这边来,但没空去酝酿解释,我正盯着小助呢,如果弄错了我愿意道歉,可目前他神情越不自然,我就越愤怒。这种做了坏事还没本事兜到底,人品和智商都令人鄙视。
“你知不知道,怎么联合自己的女朋友撬同事的墙角?”我慢慢地说,让声音听起来,没那么像是马上就要发作的样子。
“你没有证据。”
“那又怎么样。”我从包里把手机翻出来:“我马上就给李律师和曾主任打电话,你信么,曾叔叔这点面子还是愿意给我的,弄错也没有关系,反正我很快就滚回陵城,是吧?”
我摁了一个键小助就上来把我的手按住了。
“庄凝。”他气急败坏地:“算你厉害,你厉害还不成么?”
他也是没有经验。
我那时年纪不大,激动起来,容易撂狠话,气焰嚣张。跟小混混声称,马上找人来砍你,是差不多一个道理。
谁知道曾叔叔会不会这么晚了听信一面之词,再带上李大律师一道胡闹,我十分的吃不准,如果他敷衍一句“小凝,明天再说”,我要怎么办,他如果偏向小事化无,我又要怎么办。
这是非常可能的,而到了明天,形势又变了。
所以我拿手机出来时,四个字就可以形容,色厉内荏,但收场是来不及了。
齐享始终站在近旁看我表演,不配合也不打断,刚过来时微有一点疑惑,逐渐的气定神闲,抽空还打量了一下身边的商品,转回头来,他目光闪动,空拳抵于唇上轻咳一声,算尴尬算失笑都相当妥帖。
然后他揽过我肩膀,面对小助:“我私人建议,换个地方吧。”
对方点点头:“隔壁有茶座。”接着又说:“庄凝,我可以解释。”
我刚不愤地拱一拱肩,齐享贴近低声说:“我没想提醒你的--不过你手里那个,要不放回去,要不我现在就去付账?”
我耳朵烫的都快要烧起来,赶紧把手里的小东西扔回货架:“别人塞给我的。”
“明白。”他放开我:“快点走吧。”
你一定也有过这样的经历,看一个电视剧,反派刚出场你恨不得钻进屏幕咬几口泄愤,但渐渐的,你发现他也有苦衷,于是你反而巴不得他是彻头彻尾的恶棍,坏的酣畅淋漓,才可以视为异己,他和你一样有无奈有软弱有留存的人性,要人怎么痛下杀手,把他交给道德和审美大快朵颐?
我这一天就是这样。
这一对男女助理,合起伙来不顾我的感受,拿我的利益殉他们的前程,太把自己当成一回事,我在心里冷酷地想,你们可惹错了对象,我乐意看看你能解释出什么花儿来,但白痴才会原谅。
小助点了一壶茶,给我们倒上,他问齐享:“你毕业几年了?”
“一年。”
“跟我差不多。”他笑了一下:“想过将来没有,你们?”
我使劲冷笑一声。
齐享不去接他的话茬:“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吧,我们还有事。”
“庄凝,我知道我说这话挺虚伪的,但我和小白,我们真的,自己也觉得这事做得不地道。”他没等我做出反应就接着道:“但我们没办法。”
他直接地告诉我,是的,那个客户是女朋友撺掇他去争取的,至于李律师,算给他面子挂个名而已,他说这个案源是他本人找到的,李大概觉得,帮他这点小忙,算是他跟了自己一年,鞍前马后却正式案件都没有接触到的补偿,自己也不见得有损失。
白说,你打赢这个案子,局面就打开了。否则我们难道一辈子,都要替人整理案卷和查资料?
她又说,反正我准备跳槽了--别拿那么吃惊的眼神看我,不跳我们一直这样偷偷摸摸?我们从大一就开始谈,工作了反而转成地下,这都多久了?我没哭,只不过我是女孩子我拖不起。只要你混得好,我转专业去做点别的吧,我说了我没哭,总之一句话,不换观念就换人,你看着办吧。
我忍不住插话:“为什么啊?”
小助看看我:“你没找过工作。我们这样二流院校的法学专业--又是女的,用人单位一问,有男朋友了?对不起,那岂不是刚工作就要结婚?结了婚就要生孩子?劳动法规定还不能辞退,这一来至少两年。保证?保证没用。真怀上了难道逼你打掉?”
他继续说:“刚来那段时间,真的很崩溃,她家在南方一个小城市,父母帮她联系好工作,结果她跟着我来上海,基本就是背井离乡的概念,过年回家她一些朋友,学历还不如她,工作得早,都已经小有所成,至少孩子也满地跑了,她怎么会没有想法?”
他喝口茶,并不看我们:“你们知道律所这种地方……好容易有这样一个机会……我们没想针对你,庄凝,但我们商量过,你在这里是局外人,又是曾主任的熟人--算了,多辩解也没什么意思,我们对不住王律师,也对不住你,这是事实。”
小助离开以后,我坐在原地,指头一点点捺过桌面的纹路,来来回回思索,很纠结,终于忍不住:“你说,我该……?”
齐享的视线从我的手指移到我的脸:“嗯?”
“烦死了,这人怎么这样啊,明明他们做了亏心事,怎么反过来,如果我不原谅就成了小气?狭隘?刻薄?”
“词汇量挺丰富,继续。”
“你正经一点。”
“小姐,显然你已经做了决定。”他散漫地,语调活像是客服接到骚扰电话,那样又温和又无可奈何:“我浪费这个感情干吗。”
我怀疑地看着他:“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好骗,别人一说我就上当?”
“也许。”
“对啊,我要就这么不计较了,真是脑子进水。”我掏出手机,调出曾叔叔的号码,指尖在通话键上摩挲,摩挲。
齐享挺有耐心地看着我。
我深呼吸,吐口气。
“要不。”他淡淡地说:“先去看了电影再打?”
“哎也是。”我看看时间:“开场了,快点走快点走。”
他起身,把小包从旁边椅子上拿起递还给我,我注意看他,看他有没有笑。
“不许笑啊。”我说。
“我笑了吗?”
“我本来都打了,都是你拦着我。”
“是,是我拦着你。”他接道:“你明明小气、心狠手辣、又没有同情心,都是我拦着你。”
我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影片正放至高潮,里头的女人刚脱了件外衣,眼儿媚:“come on,b……”
声道和画面就猛地跳跃到男主角真空裹条浴巾持枪和凶徒对峙,观众们“唷--”群起而嘘之,以示不满。
铃音就在这群情激愤的大动静里勉强钻入我的听觉,我出去接这一趟电话回来,银幕上神勇的男小强已经快要把BOSS撂倒。
散场后齐享送我回曾家,我在出租车上说:“齐享,我后天回陵城。”
“就为今天那件事?”
“有一部分吧。”我老实回答:“因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但主要的,还是我想家了。”
刚刚的电话是谢端打来的,她声气恹恹,又偶尔惊亢,像电影里被追杀的女证人。
“你什么时候回陵城啊?”
“不知道,快了吧。”
“庄凝我喜欢上一个男孩。”
“哇。”
“但我们不可能。”
“why?”
“没有什么。”她慌慌张张地反口:“庄凝,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快点回来好不好?我想你了。”
我的心很柔软:“我也想你端端。”
“我……”她在那边突然哽咽:“我一个人……我没办法……”
“到底怎么啦端端?”
“没事,可能因为下雨了吧,我心里很难受。”
“……”真是个善感的小孩:“我今天也很郁闷。”
“为了……沈?”
“……那倒不是。”
她没来由地叹口气:“唉。”
我后来知道,她在那一天,最后一次拒绝了沈思博,但明显的,她已近边缘。
齐享静默了几秒,我以为他要提反对意见,但他只是说:
“我十一可能回不去,但到了十月底,也许会有假。”
“哦,好的,随便你。”
他看了我一小会儿,把脸转向车窗外。
而我想到和他分别,虽然没觉得惆怅,但也没觉得轻松。
对我这种情况通常有一个精准的词组来概括。
不是三心二意,也不是随波逐流。
只是。
不在状态。
我要回家了,那个腔调柔软的、多雨的、有许多可爱的人和事,同时也让我吃了败仗的城市。现在我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