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健美操的运动量太大,即使我已经在更衣室里换好衣服,还是心慌气短。我坐在长椅上休息,把照片从钱包里翻出来看。
是那天在紫荆山山巅,五块钱的即冲即洗,拍照的人对我说小姑娘,我们是寺庙授权定点服务,照三次送香一束。
拍的时候沈思博站我左边,谢端抱着我的右胳膊,三个人笑的很像那么一回事。但就这个笑的像一回事的沈思博,前天在家时突然跟我说,庄凝,毕业以后我可能会去西部援建。
我心里吃惊,还要故作镇静:“也是,履历上有这一栏经历,回来以后有好处。”
他坐在窗台上,抬头略带阴郁地看着我,过了几秒笑笑,笑容让我陌生坏了。他说:“你总这么从现实出发--也对,这是你。”
“……”
“去了,可能就不回来了。”
我不敢再问为什么,怕他再拿那样的目光看我:“但是那边,据说风沙很……不过也没什么,也许也挺有趣的……”
越说越错,他把目光都掉开了,我挺无助地直在那儿,觉得自己身后是万丈的恶俗。
他这样情绪低落有段时间了。我听卓和说,他抽上了烟,还时常一个人去网吧,打游戏打到很晚。
卓和说这个话的时候,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说:“沈思博,你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好吗?我可以帮你的。”
我想视死如归如果剥去它正面的那一部分意义,就是他当下的笑,淡淡的,生活里什么都特别没劲的样子,他说:“有什么用呢。”
他这句话一出来我终于受不了了,伸手捞过最近的一个杯子,就扔在地上:“你什么意思啊!沈思博,你去吧,去吧!有本事你现在就去,你别拿学位,你别毕业!”
说完我摔门出去。沈思博,你都不追来解释?
“小凝?怎么了这是?”他妈妈闻声过来,手忙脚乱的哄我:“思博欺负你了?”
“没事阿姨,没事。”我哽的说不清话,还要发狠:“我活该我……”
“唉,你们小孩子。”她拿纸巾给我擦眼泪,搂着我的肩:“思博糊里糊涂的,你别跟他一般见识,思博!思博!”
她一叠声地喊。沈思博终于出现在门口,我泪眼模糊中,看见他牙关那里紧紧的,我有点好受地想,他心里也不好受。
沈伯伯这时从书房出来,也不问青红皂白:“给庄凝道歉!马上!”
我站在他爸妈中间,我们三个在他的对立面,他牙关更紧了,活像个旧社会面对封建婚姻死活不松口的反叛者。我冷着脸一声不吭,心里却慌得厉害--我怎么把他逼到这个地步。
他妈妈这当口反而软下来:“算了老沈,别逼思博。小凝,阿姨帮他跟你道歉。”
女孩们三三两两都走完了,最后一个离开前还好心提醒我一句:“庄凝,你别太晚走,这边一个人不安全。”
是的从这个新体育馆更衣室的窗口看出去,能看见学校的后山,走到穷途末路的日头正渐渐往那后面沉。
我额头抵在窗框上往外面望,竟然什么诗意的联想都没有,只想到以前一个笑话,一个贪嘴的小孩,用食物来形容所有,落日是什么呀,是一碗红红的鸡蛋汤。
思路到这里我笑了一下,但情绪纹风未动。世界于我,此刻可靠的只有这么一截实木,以及落在发心融融的斜晖。
门轻轻一响。从外面被推开来。来人在背光处,我一时看不清楚:“谁?”
我音调那一点紧张还没收拢,他已经走到有光的地方:“有人说她今天下午五点会在新体育馆门口和我会合,你见到她没有?”
我把脑袋垂下来揉眼睛,等他走近,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忘记了。”
“这么直接。”他来到我身旁,低头看我:“是我我至少要装一装扭到脚。”
“……”
他看我不接话,也不介意,伸手把包摘下来往我膝盖上一扔。
我瞪着他沉重的电脑包,再看看他,他悠然靠在窗玻璃上,看我像看一个智障:“自己打开,这也要我动手?”
“我K……”我一时把伤春悲秋忘掉了,愤愤的,你在非常六加一砸金蛋么,这么大力,我的腿。我拉开包链,里头一大叠书和资料。
“先不要做题目,现在做没用,找打击。法理学,法制史和部门法,暂时不要细看,否则容易乱。”我翻资料的时候他说,淡淡的,用跟说废话一模一样的语调:“还有,这个你目前最好就是有当没有的翻一翻,别耽误正经课。”
我抬头,他视线向上不知在注视什么,侧面被染成明暖的淡金色。
“好的多谢齐师兄。”我抹抹脸起身:“去请你吃饭。”
齐享却站那儿没动:“看来”--他像真的在凝神观察天气:“晚上会下雨。”
“嗯?”我还真当回事了:“你怎么知道?”
他似乎是微微笑了一下,不在嘴角而在眼睛里:“刚刚我看见有只小猫洗脸。”
我跟着他的目光去瞧,只瞧见浓厚的夕阳光,猛地醒悟过来:“齐师兄,你哄小孩子呢?”
他站直,明明敛了容,眼底的笑意却是跟神情不相为谋:“陪小孩子去吃饭。”
我坚持说:“我没哭。”
“你没哭,是我饿了。”
今天怎么回事呢?他跟以前不太一样。听听他之后对此是怎么解释的--我是这么问的,齐享你当时是不是看我不高兴哄我来着?他一边翻文件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有这回事?哦,那大概是你饿糊涂了。
我就只好跟自己讲,再也不能被这个人的外表给骗了,他瞧上去是端庄又靠谱,但你自己算算庄凝,他正儿八经跟你讲话的比率。
我拎着包快步跟着齐享,累还好,主要觉得丢人,没被当成女的,女性意识反而空前觉醒。这么重,如果是沈思博他一定会从我手里拿过去,而眼前这个空长高个不长情商的男人,对此视若无睹,还走那么快。
说实话,差不多到结婚之后,他陪我走路才开始逐渐有放慢脚步的意识,就这样他想起事来有时都能把我给弄丢。
眼下我说:“哎齐师兄,等我一下。”
他驻足,我往路边一溜排课桌那过去,那儿大字横幅拉着--“莘莘学子回馈社会,支援西部大开发。”
是个动员大会的性质,我问一个貌似负责人的女孩:
“去西部援建的大学生,有什么样的要求,学法律的在那边形势怎么样?”
她塞给我一份传单,冷淡地问:“你大几?”
“大四。”
我说的溜,难得的是旁边的齐享也非常配合:“急着找工作。”
女孩子一转脸,那个笑容是突发性的:“你也是?”
“对。”齐享答。
“我也是哎。现在的工作可难找了,你哪个专业啊?”
“跟她一样。”
“哦,法律啊,法律好,我当时也想报来着,我挺有兴趣,真的,那谁,伏尔泰说的吧,法学是当今社会的首学,法制社会嘛。”
我靠她还真敢说。而且她的热情好像给错对象,我才是有问题的咨询者。
我认识的齐享不是这么有耐心的人,听对方讲胡话,都没走开:“哪里,其实还要多谢你们,普法才体现了必要性。”
“啊,你真客气哎,这是公民的义务。”这个格格傻笑的姑娘这时候真应该看我一眼,她就该明白过来这不是好话了。
“你还有问题没有?”齐享转头来问我。我整个下嘴唇都收进去,就生怕爆出一声笑来吓到谁,摇摇头。
“那走吧。”
等走远一点,把这点笑消化完,我回头看西部大开发几个字,又有点惆怅。
齐享又走到前面去了,这时候停下来等我。
我敷衍地笑:“你太不厚道了,人刚刚也就对你发个花痴。”
“我也没怎么她。”
“切。”
“你怎么说,想去西部?”
“没想好,其实我不适合这种热血青年的范儿。”
“那你适合哪一种?”
“嗯--”我对他展开一个狡诈的笑:“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相当志存高远。”
我看看他,他侧面跟沈思博比起来,有更倾向硬朗和成熟的线条,这是个一贯能答疑解惑的男人,我突然想跟他倾诉和探讨一下,偶尔交浅言深一把也没有关系,从昨天开始我都憋坏了。
“齐师兄。”
他转头看我,看我前一秒钟还不正经,此刻却在讲话前特意叫他一声。他点点头,没多问,让人舒适的沉默,把语言空间都留给你想表达的内容。
我想了想,斟字酌句:“怎么说呢--比如你和一个女孩青梅竹马,一直挺不错的,最近却对她忽冷忽热,是什么意思?”
“问我?”
这不废话么。“不是,我问电线杆呢。”
“人人行为方式不同,我什么意思完全不能代表你男朋友。”
“他还不是。”我嘀咕一声,又说:“你们都是男的啊。”
他莞尔,我还以为他被说服了呢,结果他说:“那大家都是人,你告诉我连环杀手是怎么想的?”
“……”
“如果我说是因为移情别恋,结果他只是课业紧张心里烦,那你问我,不是起到反效果?”
我想想也是。
“有时间,自己去问问他。”齐享说,语调里有些讲不上来的散漫:“也别太当一回事。”
什么话。你喜欢谁十几年,你不当回事?
我心情复杂,下意识掏手机出来看时间,一个未接来电。
沈思博寝室的号码。
我按了至少两次通话键:“喂?喂?沈思博?”
“喂?”对方声音忽远忽近:“……这破电话。”
我把耳朵旁边的鬓发撩开:“……卓和?”
“可找着你了,不在寝室?”
“不在,怎么了?你那儿信号怎么这样?”
“你猜我在哪儿?寝室门口,电话线拖老长--不说这个,主要是跟你说下,某位同学快挂了。”
“你又被门夹了是吧?”
“你爱信不信,真的,人现在床上长眠呢,你要是愿意就过来看看他。”
“凭什么呀,我忙着呢。”我想到昨天他那个状态,出一点事就跑去了,我也太不矜贵了:“……不过他,没事吧?”
“没事,没事,顶多也就一个胃出血,能有什么事?”卓和说:“你忙你的。”
他说完就挂了。
“喂?喂?”
齐享站在一米开外,看着我把手机收进包里:“你有事先走。”
“切,哪有事,去吃饭。”
他没多说,过一会问我:“新体育馆有网球室没?对不对外开放?”
“……嗯?对外开放?”我目光正落在食堂外的党委宣传标语上,随口接道:“啊对,二十多年了。”
齐享看我一眼:“你确定?”
“是个中国人都知道。”
他驻足,我走出去两步回头:“怎么了?”
这个男人表情里并没什么明显的情绪:
“不好意思,你可能晚上要一个人吃饭了,我想起来还有事要回去做。”
教务的一个女老师办婚礼那会儿,我找学生会里几个新生帮过忙,后来她调动到后勤,负责宿舍管理这一块,正好给我行了一个小方便。
男寝阿姨接完电话,看我的目光就不用说了,好好的小姑娘,为跑男朋友宿舍都以权谋私上了,不知道哪个当妈的作孽,摊上这么个上赶着倒贴的丫头。
我要说,二十来岁被人这么看,心里不是不委屈的,站在沈思博寝室门口,我脸上的热还没有完全消褪下去。
跟上次不同,上次理直气壮,这次莫名的,从行动到心理都颇为鬼祟。
卓和为我开的门,这个人看见我非常快乐,脸上的笑容明亮:“我知道你会来。”
他并没把我让进去,而是出来,反手掩上门,我们俩个站在楼道里,他看着我。
我问:“他怎么样了?”
卓和往后靠在墙上:“喝多了,至少我没见他喝这么多过。”
“……”
“庄凝,你很喜欢他的,对吧?”
“对。”我一点都不犹疑地说。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卓和一般不用这个语气讲话:“我就知道了,不然你不会用那种眼光看他。庄凝,沈思博是身在福中。所以我会打电话给你,我希望你们两个,呃,怎么说呢,都好吧。”
他说的多少有些没头没脑,也不看我,我说:“喔我知道,谢谢你呀卓和。”
他不接话,隔了一会笑笑:“那我撤了,你进去吧。”
我已经推开门了,卓和走了两步又回头对我说:“还有庄凝,现在说这个不知道晚了没有--别太容易相信人。”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又是平时的卓和了,笑嘻嘻的:“干巴爹,沈嫂,搞定他让他负责!”
那天晚上我没回寝室,手机也没有开。
第二天,我在课堂上还迟到了,此外什么都没有带。等我旁若无人的走到谢端身边坐下时,老师还勉强忍得住,但到我谁也不理把脑袋埋胳膊弯里睡觉时,他到底出了声,总算还修养尚可:
“我从教二十年,见过睡觉的,没见过刚上课就睡的,有这么困嘛?”
大家都笑,谢端在旁边碰碰我。
可是我现在不想有回应。我后悔,不该来上课。在这样的时刻,我受不了任何的公众生活。
所以第一节下课铃一响,我就起身,在老师的注视中离开教室,我一边走一边木木地想,会计法这门课大概得重修了。
“庄凝,哎,庄凝!”谢端跟在我后头,一路追出来:“别走这么快。”
她从身后拖住我胳膊:“你去哪儿啦?昨天晚上电话你也不接,庄凝!”
太阳很大,我头疼的非常厉害。
“你脸色也好差,你等等我,我去跟老师请个假,我们去医院吧?”
“别,端端。”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摇头,喉咙像在硫酸里泡过:“没用,去医院没用。”
“……别哭啊,怎么啦?你跟我说啊。”
“沈,沈思博。”我都没发现自己眼泪已经流出来,一发不可收拾:“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
谢端瞠视着我,像是一时没有明白,手还搭在我的臂肘上,而我连直立的心力都失去了,她被我带的慢慢坐倒在台阶上。
“别哭,庄凝,没事的,没事的。”
我还记得,那天太阳很大,空气不曾有可察觉的流动,一教阶梯上的荫凉地方,端端用她的手臂围着我,她身上有茶梅清甜的香气,而周围的一切,它们在意识里,和我的爱情同样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