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的时候,一阵急骤的敲门声惊醒了正在酣睡的红一连连长。
“报告连长,我们排长发高烧,而且还说胡话。”川味普通话,这是一班长的声音。
“报告连长,我们排长也发高烧,而且也说胡话。”湖南方言,这是六班长的声音。
“报告连长,我们排长浑身发烫,而且也说胡话。”河南腔调,这是九班长的声音。
几乎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一症状病倒三位排长,这在一个连队来说是非常罕见的。这是怎么啦?昨天从灾区凯旋时,这三个人还是生龙活虎有说有笑的,没想到疾病的来势也像决堤的洪水。
“立即叫醒司机,马上送医院急诊!”连长急忙穿衣服边喊道。
一会儿,东风车就像一支出弦的箭,飞一样驶出了营门。不到半个小时,这三位前天还是抗洪抢险前线敢死队队员的排长,自己尚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成了陆军A医院402病房的病号。
三个人同时连续三天高烧不退,忙坏了医生和护士,急坏了部队的领导和战友。半昏迷状态的他们,胡话此起彼伏:“人在堤在,誓与大堤共存亡!”“前面出现险情,跟我上!”“报告首长,请速调大船来堵!”“把救生衣给群众,快!”……仿佛他们还在战决口,筑围堰,堵管涌,救群众,巡堤查险。医院专门负责他们治疗的一位主治男医生、一位实习女医生和三位护士,看着此时又黑又瘦的这三个二十刚出头的小伙子,几次站在病床边流下了眼泪。他们的病是长时间泡在烈日下的江水里昼夜奋战劳累出来的。
年轻体壮毕竟是战胜疾病的最好资本。第四天,他们终于从高烧的危险中醒了过来。第六天,他们可以自己下床了。第八天,他们开始主动找医生护士说话吹牛。
医生和护士们看到这三位抗洪勇士身体恢复很快,心里说不出的高兴,第八天下午,他们凑份子买来一大包水果和一堆营养品,特意送给这三个小伙子,希望早日康复出院。当然不是无条件的白送,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他们一致想请排长们讲讲各自在洪水中最难忘或最感人的事儿。
盛情难却,要讲就讲吧,在大堤上奋战了两个多月,别的没有,多的是让人眼圈发红的事儿。谁先讲呢?三位互相对了对了眼,按常规吧,一排长带头,后面的同志跟上。
一排长端过杯子喝了口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打开了话匣子:“你们两个小子,堵决口的时候都抢在前头,出洋相的时候便把好机会让给我,看我出院后怎样修理你们。讲点什么好呢?这次抗洪抢险令我难忘的事也多了点,真还不知从何说起。啊——有了,就说说那位不怕死的军旅女作家吧。那天晚上,我们负责的那段大堤,因水位猛涨而多次出现险情,于是指挥部命令我们马上筑起一道一点五公里长的子堤。命令下达后,堤上堤下顿时便成了热火朝天的抢险竞赛场。干部战士们喊着‘谁英雄,谁好汉,抗洪抢险比比看’的口号,小部分人立即跳到激流中挡水流、垒沙袋,大部人扛着沙袋奔跑,你追我赶。相信你们一定在电视里看到过这样的镜头。通过一夜苦战,终于排除了险情。不好意思的是,就在天亮了的时候,有块不太友好的玻璃,看我有点想瞌睡,便狠狠地啃了我的左脚一口,当时流了许多血,样子很吓人。就在这时候,一个和我们一样浑身是泥,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女军人,拿着照相机急忙走了过来,给我连续卡了好几张,照完后又请来了军医,并叫我老实点,不要带伤再上阵。后来军医给我缝了十多针,包扎了一下也就没什么事了。”
一排长又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继续往下说:“吃早饭的时候,大家都不约而同议论那位来历不明的女军人,说她真勇敢,和男同志一样跳进激流中挡水,遗憾的是我当时没有看到那场面。也许是她带了个相机的原因,大家都估计她是军内哪家报纸或杂志的记者。估计毕竟是估计,无法最终确定。第二天下午,她的身份大家就全知道了。当时,离我们不远地方的池塘里出现了大面积管涌,情况十分危急,险情就是命令,我们火速出击。没想到,她也去了,看到我们干部战士一个个往里跳,她又迅速放下相机准备参与。这次没成,她被一位手快的将军一把拉住了。将军还大声对她说:‘作家同志,这里暂时还用不了你上!’原来她是位作家。当时我拄着一根棍子站在旁边,将军顺手便把她交给了我,要我一定看住她,只准她采访不准她下水。看着战士们在烈日下衣服被汗水浸透,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忙得正欢,她也闲不住,便和我当起了送水员,并且还不时和我说上几句。她说前天晚上在大堤上采访,随便在泥人堆里叫出一个年纪看上去稍微老一点的同志,东西南北问了一通之后,最后便问他的职务和军衔,那人轻松地告诉她,集团军副军长,少将,把她给吓了一大跳,看样子这次报纸电视上报道的一点也不假。她还说,就凭将军也成了泥人这一条,就可以完全断定这次抗洪斗争一定能胜利!我的故事讲完了,由于水平有限,讲得不好,请原谅。俗话说,好戏在后头,下面请听二排长的精彩片段。”
奇怪,这期间没有人插一句话,大家静静地坐着听着,好像是在学校的课堂里。一排长讲完,大家自然地把目光又集中到了二排长身上。
“好家伙,接力棒传到我手里来了。一排长是我们部队小有名气的笔杆子,说起话来文绉绉的,我可比不上他。本人粗人一个,话语里经常可能有些不雅不词,首先得给大家打个预防针,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请包涵。哦,还得请允许我抽烟。”二排长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在连队带兵却很有一套。他还是个小烟枪,是我们连队戒烟重点改造对象。
“今天咱姐妹们放你一马,要抽就抽吧,但有一点,要保证故事质量。”
“谢谢!”二排长笑着点上一支烟,美美地吸了一口,便开始说起他的故事来:“那天的情形现在想来还真有点吓人,大约是中午两点的时候,我们堵口分队刚刚撤离上堤。就在这一瞬间,大堤的中间突然下沉,一个直径一米五左右的大洞仿佛从天而降出现在我们面前,顿时洪水喊着号子从洞口向外喷涌。紧接着又是一声雷鸣般的巨响,哇——我的妈呀!大堤的混凝土防洪墙就像镜子掉在地上一样,轰然一下断裂为大块小块。当时,正站在水泥堤坝上指挥部队抢险的我们政委,迅速猛踏下沉的水泥墙沿用力一跳,左脚跨上了东侧大堤,右腿却被断裂的水泥墙刮出了一个至少有十厘米以上的大口子,鲜血直流。卫生员跑来给他简单包扎后,他又站起来没事一样继续指挥抢险。洪水真象一群脱缰的野马,叫喊着用力不断撕大决口,然后呼呼啦啦向城区扑去。有位战士边扔沙包边说,决口是洪魔的血盆大口。这一点也没错,一转眼间,不远处一个水泥造船厂和一家棉纺厂就被洪水给吃了。我们扔下数千袋沙石,一个水浪就没了。我们又扔下床板、门板,也没什么反应。我们再推进一辆双排座130卡车,刚一下水就被掀翻,而且还冲出数十米开外,还是无济于事。决口越撕越大,洪水越涌越急。如果还找不出好的控制办法,就这样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沉船!心急如焚的市长命令。刚好不远的江心有一艘船,于是市长大喊要其驶过来,可喊了好几声,对方就是没有动静。我们团长急了,当即命令司令部一位参谋,还有我们指导员和我,立马游过去强行截船。我们爬上船后,命令船老大马上开船过去堵口子。这位船老大不是本地人,面有难色地说他上有老下有小,全靠这条船养家糊口。险情紧急,哪有时间和他磨嘴皮?我火了,大吼道:是你的船重要,还是50万人的生命财产重要?再不开过去,老子用石头砸死你!船老大没办法,只好听命。后来我们还顺利地拦截了好几艘船,终于用沉船控制和缓解了水势。嘿,你这位有两个漂亮小酒窝的女战友别笑,不是我野蛮,这是被逼的。再说这也是按国家防洪法去做的,防洪法上说,紧急状态下,防汛指挥机构有权调用物资、设备、交通运输工具和人力。我的故事就讲到这里吧,下面请听三排长的故事,他的题目是:洪水无情女大学生有情,大家鼓掌。”
掌声响起。
“三排长,请你还是讲个稍微轻松一点的吧。”一位护士在掌声中说道。
“好,照办。既然二排长已经给我出题目了,我就讲讲我与那位女大学生的故事吧。”三排长马上侧身弯腰从病床旁的床头柜里找出一本笔记本来,“这是灾区日报的一位记者送我的采访本,她还为我和那位女大学生拍了好几张照片呢。你们看,就是这位姑娘,现在正在北京某大学中文系上大三,发洪水的时候她在家里度暑假。”
那位女实习医生手很快,第一个接过相片:“哇——,三排长的眼力真不错嘛,这姑娘好漂亮呢。”
“给我们也看看。”三位护士也挤了过来,“确实不错,三排长,你可一定要把握好这个天赐的机会哟,在滔滔洪水中建立起的情感一定经得起任何风雨的考验。”
“别闹了,你们要是喜欢这三位抗洪勇士,现在可是近水楼台。好啦,别吵了,还是继续坐下来认真听吧,好好受受教育。”难得开口的主治医生,看到三排长脸红了,便轻声对这几个女孩子说道。
“首先说明一点,我去抗洪抢险可不是为了去收获什么的,她和她母亲是我从洪水中救起来的,于是我们就这样认识了。”三排长从护士手中接过相片,把它夹在采访本中放进床头柜里,继续往下说:“我这次在洪水中共救了几十名群众,她们母女俩只是几十分之二。提到救她们两个,我现在还有点心惊胆战。那是一个让人无法忘记的夜晚,大堤决口了,我们部队第一批去的几百名官兵也被洪水冲得七零八落,生死不明,被洪水围困的群众就不知有多少了,我们立即去营救。刚开始时我们救人还很顺利,几乎没遇到什么大的险情,到第六次时不知是浪太大了,还是突然撞上了什么,冲锋舟一下子翻了,我也不知被激流冲出了多远,反正我清醒过来后,发现身旁没有了一个战友,我试着大喊了几声,也没有什么回音。我的水性应该说还可以,但当时如果没穿救生衣,估计今天也见不到各位了,因为当时头被冲昏了。我游呀游,不知游了多久,才听到前面黑暗里有人说话:孩子,一定要抱紧,解放军肯定会来救我们的。我停下借着星光仔细找了找,发现他们在前面不远处的一棵树上。我立即喊道,前面有人吗?有两个,女声回答。千万别动,我是解放军,我来救你们,我游了过去。游到树跟前一看,两个人都抱着树在发抖。我脱下救生衣,母亲要女儿穿,女儿要母亲穿,我说别争了还是母亲穿吧。一下救两个人,又只有一件救生衣,我心里真没底,可当时顾不了那么多了。万幸的是姑娘在游泳池里学过两下,相对减轻了我的负担。我拉着一个推着一个,奋力向岸边游去。不知又游了多久,我明显感觉到有些力不从心了。这时,我的耳边似乎重复响起了我妈妈的喊声:儿子,好样的,加油!又好像是战友们的喊声:排长,好样的,加油!这位母亲已经看出我有些不行了,就说别管她了,你们两个能活下来就行了。我说,别慌,我们的冲锋舟就要来了,我们三个人一定都要活着回去。又游了不知多久,我听到了马达声,便使出吃奶的力大声呼救,一会儿,冲锋舟终于来了,我们得救了。第二天上午,她们母女俩来大堤上找我,并且还带来了一位记者。这时我才知道,她是一名大学生,她妈妈是一位老师。从这以后,我们的部队出现在哪里,她母女俩也出现在哪里,为我们送水、送饭、照顾病号,二十多天如一日,直到开学。要上学去的那天,她和她母亲又找到了我,她把她的学校通信地址写给了我,同时也要走了我的通信地址,最后她哭着对我说:排长,你一定要保重,我到学校后就给你来信。就此打住,我的故事也讲完了,谢谢大家。”
突然没人说话了,病房里顿时静悄悄的,大家的眼睛都红了。有位护士在擦眼泪。
时间好像凝固了。还是没人说话,好像谁都不愿率先打破这个局面。
“嘿,姑娘们,该给病号们打针了!”主治医生终于第一个站了起来,看了看表,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