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
时间回到二十多年前那个阳光刺眼的夏天,我看见十岁的我光着膀子,正围着波光粼粼的池塘小心翼翼地走着。我双手紧握着一根长长的木棍,猎人般专注着水面上的动静。
十岁的我为了捕获到一条鱼,每天中午吃完午饭便独自在池塘边晃荡着。马不停蹄的蝉鸣声把那个夏天拉得好长。
苦守了十多天,正当我准备把木棍狠狠地甩到一边时,机会终于来了。不知什么原因,池塘里的鱼都有气无力地在水面上游动着。我蹲在菜园子的一个草棚边缘,看着一条大草鱼吃力地摆动着尾巴朝我这边游来。很快,我就把它赶进了浅水边的墙角处。随着一阵溅起的浪花,我紧抓住了它。我用衣服紧紧地包裹着,而后便飞奔起来。
整个村子静悄悄地,蹲在门前打盹的老狗见了一路飞奔的我,试探着吠了几声又躺了下来。当我稳妥地把鱼放在狭小的脸盆里时,母亲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呵欠走了出来。那条大草鱼很快让母亲从残留的睡意中惊醒过来。很快,从村里人的嘴里,我才得知那些鱼原来都生了病。几日后的午后,我就看见那些曾在死亡边缘苦苦挣扎的草鱼转瞬间又变得活蹦乱跳起来,仿佛吃了灵丹妙药。它们成群结队的在池塘中央冒着泡,而我则已在一旁废弃的庙宇里打着盹。
我发现自己童年的记忆总是定格在十岁,并与水发生着或深或浅的关系。那条四斤多重的大草鱼断断续续吃了将近一个星期。那条草鱼仿佛给了我足够挑战父亲威信的勇气。以往每次吃饭,大半的菜都留给父亲喝酒了。而我总是匆匆吃完就跑开了,遇见自己喜欢吃的菜也只有浅尝辄止的份儿。父亲的一个眼神一声呵斥,总是让我惧怕不已。那条草鱼却能让我放开胆子尽情地吃起来。我试探着把筷子夹到父亲的那边,盛了一碗又一碗饭,直至饭锅见底,父母亲却始终没说什么。父亲独自津津有味地就着煎熟的草鱼喝着酒,一脸满足,仿佛完全沉浸在属于他的世界里。
只是这样自由的状态只持续了一个星期,一切又重新恢复到了原状。那时的我不知道一条草鱼对于父亲意味着什么。
几日后的午后,当我再次晃荡在鱼塘边时,妞妞一脸兴奋地朝我跑了过来。
“哥,上面那条大江里又放鱼炮了。”妞妞边说边把她逮到的小鱼递到我面前。我见了立即朝一旁的水沟奔去,果然许多小手指头大的鱼儿都漂浮在水面上,时而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般,时而又尾巴一甩朝水深处游去。
“快回去帮哥找一个结实的袋子来。”我看见一条巴掌大的鱼在我面前闪了一下又朝水深处摆去,转身对妞妞说。
我提着个大透明塑料袋,妞妞端着个脸盆,我们一前一后沿着那条蜿蜒的小路往深处走去。当我袋子里的鱼越来越多,再次转身时却不见了妞妞的影子。我不知道她跑哪里去了,心底有些担心起来,但转瞬我的心思就被那些漂浮的鱼牵引而去。当我跑到大江边上时,装鱼的袋子突然破了,划破的口子越来越大,不时有鱼掉落在地。我一脸焦急地四处搜索着,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又找到了一个更结实的袋子。我把鱼装进大袋子里,发现大半天的收获又少了许多。
那年十岁的我提着满袋子的鱼,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大江边上的杂草深处走去。天色开始黯淡下来,隐隐地,我仿佛听见鱼在浅水滩上苦苦挣扎发出的哗哗声。冥名之中仿佛有一条大鱼在暗处吸引着我。走到浪花声发出的地方,一只大草鱼果然摇摆着尾巴在杂草丛里挣扎着。我迅速扑了过去,抓住了鱼尾巴,手一滑却又抓了个空,那只草鱼转瞬又钻进水底去了。我步步紧逼,不料一个趔趄,我顿时滑向水的深处。水立刻漫过了我的头部,紧接着我在水里打着圈儿,慌乱之中我赶忙抓住一旁的小树才爬了上来。
暮色更深了。我一脸惊慌地从江水里爬上岸来,抹了抹脸上的水,朦胧里又看见了那条把我牵引到水深处的鱼,深色的草鱼摇晃着尾巴,看了我一眼,而后轻摇着尾巴悠闲地朝江底游去。
这条独特的鱼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曾无数次回想起它。在好长一段时间的记忆里,它几乎成了恐慌的代名词。而那个暮色渐浓的黄昏,十岁的我拖着湿淋淋的身子,开始在那条通往家的小路上颤抖着狂奔起来。
当我提着满袋子的鱼,气喘吁吁地回到家时,家里人已经开始吃饭了。“去哪疯了?天天吃饭还要叫。”母亲一脸焦急地说。父亲那双愤怒的双眼在触到我手里那一袋鱼的一刹那,突然变得柔软起来。匆匆把鱼倒在水桶里,我就爬上了饭桌。“这么热的天,得收拾好用盐浸着。”母亲匆匆吃了几口饭,丢下碗,又忙着去拾掇鱼了。“吃完饭,赶紧把自己的身子好好洗洗。”父亲看了我一眼说。我听了父亲的话有点不知所措,紧握筷子的右手更加用力起来。橘黄的灯光下,母亲在一旁细致地拾掇着鱼,父亲光着膀子默默地喝着酒,我满满地盛了一碗饭、夹了几大筷子菜跑到妞妞家去门口吃了。父亲只看了我一眼。
我把那条草鱼看了我一眼的事告诉妞妞,妞妞一脸疑惑地说,哥,是不是你上个星期吃了条大草鱼,现在它们要报复你来着?“你净瞎说,吓唬哥吧。”说完我大嚼了几口饭,然后又对妞妞说,我不怕,让它们来报仇吧。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直至深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妞妞
夏季的午后,我和妞妞无所事事时,便会跑到那废弃的庙宇玩捉迷藏。妞妞比我小两岁,她总是一脸亲切地叫我哥。我始终不知道妞妞喜欢跟着我,是不是因为她有一个很受父母亲宠爱的哥哥还是别的什么。
通常妞妞笑着,学两声猫叫,我便老鼠般恨不得钻进洞里躲藏起来。有一回,该藏的地方都藏过了,而妞妞的猫叫声却愈来愈近,她谨慎的脚步声就在我耳边响起。就在这危急的时刻,一个黑色的东西映入我的眼帘,上面盖的那张暗黑色的布早已布满灰尘。转瞬,我就爬了进去。不一会儿,我就听见妞妞走过来了,左右回旋了一阵又渐渐远去。正在我得意忘形这次没被妞妞找到时,妞妞却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地在不远处大哭起来。“哥,你在哪?我好害怕。”我听了赶紧推开沉重的木盖跳了出来。而后我带着满是泪痕的妞妞来到这个黑物面前,妞妞摸了摸,黑木盖上便留下一个手指的模样。
“哥,这是什么?”妞妞转身问我。
“棺材。”
“你刚才就躺在里面吗?”
“是的,这个地方谁也发现不了。”我一脸得意地跟妞妞说。
“我也要躲一次。”妞妞央求着我说。
我把妞妞先抱进去,转身自己也跳了进去。这个棺材很大,我和妞妞躲在里面都不显得拥挤。我们很快安静下来,直至听见自己浓重的呼吸声以及庙宇外响起的急促的脚步声。
“哥,这里好闷,我好难受。”过了一会儿,妞妞挣脱我的臂膀,我们爬了出来。后来这里成了我和妞妞共同的秘密,我们把驼驼也带到这里来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他总是输,没赢过一次。
这个夏天,我和妞妞一直在破败的庙宇里玩耍着,闷热的夏季很快从我们眼皮底下滑了过去,过完中秋,紧接着绵绵的秋水终于来临了。
窗外触目所及都是水的天下。整个大地早已匍匐在水的脚下,走出门槛我就能看见秋水冒出宽阔的水狗,汩汩地在路边流淌着。一整天我所见的都是扛着竹架和渔网,在秋水里一脸兴奋地打捞着的人。
连绵的秋水早已溢满了整个鱼塘,鱼塘的主人凤娇嫂急匆匆地找来废弃的砖头、缠劲十足的杂草,它们很快就把横冲直撞着想跑的鱼给拦住了。只是一段时间后,秋水就挣脱了束缚。鱼很快钻到宽阔的空地上,四处逃窜起来。
时光重新聚集到那个秋水绵绵的黄昏,我看见比我小一岁的驼驼专注地注视着空地。驼驼是妞妞的哥哥。他时动时静,终于一阵细微的水花声让他急切地追逐起来。他飞奔而过那一片广阔的空地,而后直往一旁的菜园子钻去,一路水花四溅。菜园子里只能微微看见一些白菜,其余的都沉浸在水底深处。那个天空略显阴沉的黄昏,我看见驼驼独自在菜园子边缘来回走着,而后我就进屋去了。许多年后我不时回想着要是自己再晚几步回屋,事情不知道会是什么样。驼驼左右来回地在菜园子里走动着,水声哗哗地响。等我喝了几口水看了一会电视,再从屋里走出来时,驼驼就不见了。
几天后,当妞妞她母亲哭丧着脸四处寻觅着驼驼时,驼驼忽然从鱼塘深处浮了上来。驼驼已经变得一身白,仿佛一尾鱼,妞妞她母亲使足力气不停地往他胸口按去,却只见几口略显污浊的水从他嘴里流出来,紧接着是几条手指大的鱼儿。我看见妞妞一动不动地站在驼驼身边,傻傻地呆望着,仿佛变成了木头人。
秋水无声地从眼前隐遁而去,迎接而来的是寒风呼啸的冬天。我十岁的那个冬天,父母亲都缩在屋子里围着火炉烤火。他们把我穿成一个胖乎乎的人,而后一把把我推向寒风刺骨的门外。我迈着沉沉的步子,步步朝学校走去。走一步,我就回望一眼。许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沉浸在父母围炉烤火的情景里,羡慕不已。那个异常寒冷的冬天,年迈的老人都蜷着身子缩在热烘烘的炉火旁,偶尔他们弓着身子离开炉火摇晃到窗前,望着苍茫的大地。大地上缕缕寒意肆意蒸腾着,黑云压天般笼罩在整个村子上空。
妞妞她祖父这个时候冻死在床上,这个卧床多年的老人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停止了他的呼吸。妞妞他祖父死后的第二天,天就开始放晴了,太阳照在身上暖烘烘的。村里的老人都搬出凳子,一尾虾般坐在院子里满是阳光的地方。我一直以为妞妞她祖父的离去,加深了我和她之间的亲密关系。现在这个最疼妞妞的老男人去世了,妞妞身边的男人只剩下终日瞪着双眼看她的继父。当妞妞她父母忙着搭棚起灶以便摆丧席时,我和妞妞正扛着一块块满是虫洞的床板往大江里走去。这些被妞妞她祖父睡了多年的床板,深色里带着一丝灰白,我和妞妞一扛到江边就急切得扔了下去,仿佛怕沾上死亡的影子。八块大床板,我们蚂蚁般往返走了十多趟才扛完。最终,我们满是疲惫地站在江头望着它们逐渐飘远,在细小的浪头上上下翻滚着,直至消失在大江尽头。而后,妞妞和我一前一后默不吭声地往回走。
被抽空的床架次日就被搬到院子中央曝晒着,从阴冷潮湿的暗房里搬出的床架很快在暖阳的照耀下变得温暖起来。妞妞她祖父静静地躺在棺木里,棺材紧盖的那一刻,妞妞忽然挣脱我的双手扑过去,死死拽着棺盖。妞妞的这个举动让她的母亲有些不知所措。她继父见了无计可施,顿时举起右手一巴掌打在妞妞脸上。
“盖上了爷爷会很闷的。”妞妞抖动着双腿,放声大哭起来。妞妞的这句话很快就让我想起我们一起在庙里玩捉迷藏的游戏。
火
如果说我十岁之前的记忆沾满水迹,那么十岁之后我看见的则是一个少年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奔跑。
我十三岁上初一那年,父亲扛着木工箱随着村里几个老江湖外出打工去了。父亲在外面逐渐稳定之后,每年农忙时节就会回来。父亲刚回来的那几天,午休时分,母亲总会用几块钱打发我。我接过钱一脸高兴地朝几里地之外的小商品店飞奔而去。时常当我把那几块钱花完回来时,母亲已在院子里从容地洗衣服,而父亲则四脚朝天地躺在床上打着呼噜。
有那么一回,我回得比较早,一到家,我就把大门擂得咚咚响。几分钟后,门终于开了。大热天的,怎么还关门。我对母亲说。母亲看了我一眼,弄了弄额头紊乱的头发,接着满脸通红一脸局促地对我说,桌子上还有块西瓜,趁凉赶紧吃了。母亲说完就进屋了。
初三那年那个烦躁地夏天,我一直期盼着父亲能早日回来。只是最终父亲没有回来。母亲看着我心不在焉无精打采地样子,一脸担心。母亲不知道此刻的我正经历着人生的第一次恋爱。我喜欢上了徐丽丽。徐丽丽和我同班,瓜子脸,走起路来胸脯上下晃荡得十分厉害,仿佛有两个小白兔上下跳跃着,这引来学校里无数男生的观望。有一阵,徐丽丽几乎成了我们学校的名人。
我始终相信徐丽丽也是喜欢我的。我想我的自信应该来自于那个夏天彼此之间无意间的一次回眸。这次持续了好几秒钟的回眸,从那时起便长久地在我心底驻足下来。此外我有许多证明徐丽丽也喜欢我的证据,比如无意间我课桌里就多了一颗花生糖、考试考得糟糕时一些鼓励性的纸条就出现在我面前。我曾趁教室空荡无人时拿着纸条来到徐丽丽的课桌前,我看一眼她课本上的字然后又看一眼纸条上的字,一番对照后心底终于放下心来。
那个夏天的我正为父亲不回来而烦恼不已时,隔壁花嫂洗衣服时的情景顿时让我又满怀希望起来。我看着花嫂洗完衣服而后一一把它们挂在木架上,转瞬,她就提着水桶进屋了。不一会儿,我就看见打扮利落的她撑着一把天堂伞朝赌场那个方向走去。花嫂他男人在外面做包工头,也是每年农忙回来一次。母亲说整个村子就数花嫂她家最有钱。几分钟,我把手伸进一个又一个湿淋淋的裤兜,最终见证了母亲说的那些话是对的。
一个星期后,正当我故技重施时,却被花嫂逮了个正着。一路沿茶馆赌场方向走去的花嫂,不料半路又返了回来。我的被逮成了引发花嫂和母亲之间恩怨的导火索。
晚上,我躲在墙角听见她们彼此对骂着。花嫂气呼呼地在院外叫骂起来,母亲却一直没吭声。
“贼婆娘,养了个贼儿子。”
“我是养了个贼儿子,你能好到哪里去!”母亲忍不住了。
“我怎么了?你个贱货,别狗血喷人!”
“你才贱货!偷人的贱货!”
“你再说我撕烂你的嘴。”
很快,我看见她们正扭打在一起。我冲上去想帮母亲时,黑子从隔壁冲了出来,气势汹汹地拦在我面前。我们跟着撕扯起来。大门外,迅速引来一群围观的人。
晚上,母亲把我拴在床沿,打碎一个酒瓶,让我跪上去。
“是哪只手偷的?”母亲说。
我两只手都伸了出来,母亲转瞬就从背后拿出一条细长的柳条。
“发誓以后再也不偷东西了。”
我呜呜地在床边哭起来。
这件事很快传播开来,它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臭名远扬。黑子很快把我偷他家钱的事传播到了学校。黑子和我同班,只是成绩比我差一点。黑子知道我喜欢徐丽丽,我猜他肯定也很喜欢。后来我随意去翻了他一本练习簿,果然上面都写满了徐丽丽的名字。现在,黑子碰见我就狠狠地咳嗽,然后朝我呸一声,硬硬地蹦出一句话来:“你这个不要脸的贼。”当黑子把我偷偷摸摸的事传得班里每个人都知道时,徐丽丽选择在一节自习课上,一脸不屑地把我送给她的崭新笔记本甩回到我面前。徐丽丽的这个举动让我觉得她早已成了花嫂家的儿媳,她以这样一种方式挑明了她究竟站在哪一边。
接下来的一个月,当我正四处寻找着报复的机会时,花嫂却出事了。花嫂她男人很快就回来了。花嫂被他男人打得鼻青脸肿。隔壁瓶子摔在地上发出的哗哗声,不时在我耳边响起。村里那个开了许多年的赌场也被花嫂他男人带着几个混混给掀了个底朝天。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行走在村里的小路上,听着村里嚼舌的妇人边吃饭边议论着花嫂的事。
“不要脸,孩子都这么大了还做这种事。”
“就一破鞋,谁都可以上。”
“不上白不上。换作我肯定上。”吃饭的男人肆意地笑骂着。
几天后我和花嫂他男人狭路相逢,他气势汹汹地朝我走来,我以为他早已知晓我偷他家钱的事。我停下脚步徘徊着正想往回走时,他看了我一眼就从我身边一晃而过。
在学校里,黑子耷拉着头,不再朝我狠狠地吐痰、骂我是地道的小偷。我走到他跟前,他顿时一愣。
“破烂货。”我学着黑子先前的模样,狠狠地骂了他一句。黑子望了我一眼,双唇抖动着,不吭声。
看着黑子可怜的样子,我不知怎么也跟着无精打采起来,原先那股快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月后,黑子的座位空了。
我再次骑在家里楼顶的横梁上,发现隔壁花嫂家原本满是家具的屋子早已清空。紧接着,我看见黑子提着一个包紧跟在他母亲后面,朝不远地长途汽车站走去。此后一阵子,我再也没见过花嫂和黑子。我不时问母亲他们到底去哪里了。母亲说,花嫂跟着他男人在城市里住着呢。我忽然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后来我才知道我课桌里就那些花生糖、考试考得糟糕时一些鼓励性的纸条是妞妞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