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读刘禹锡《陋室铭》,嚼得其中雅味,颇感惬意。掩卷以思,每每生出欣羡之情。走上工作岗位,居无定所,几乎年年搬家,甚至一年几次。然而万搬不离其陋,于是怎么也“雅”不起来,留下的便只是慨叹。回顾陋室生涯,从中拣出几片鳞屑于此,题曰《陋室三叹》。
村居叹卑
那时住在农村,很自卑。因为当时知识分子被称为“臭老九”,本身社会地位就在三教九流之下,而我的工作是在学校当“孩子王”,自然更在“臭老九”的最底层。社会上有些人见了我们都投以轻视的目光。不用说贪图物质享受了,即使买一块肥皂都从那冷眼下面买不出来。因而要想得到较好的住房,几乎是梦想。
找啊找,终于在学校所在镇的偏僻处找到一孔闲置的土窑寄住下来,窑洞坐东朝西,前半天黑糊糊,看不清字迹。后半天的全部阳光,又被门前直立的两间北房夺去了。屋内终年晒不到太阳,又没有通风设施。不管你怎样努力,总有股驱不散的霉味儿。白天,潮湿虫成群结队地在暗处跑。锅台上、碗橱里都不是它们的禁区。有时正吃饭,突然窑顶“空降”一只,防不胜防地掉到碗里,挣扎在热饭上……这碗饭只好倒进房东的猪食槽里了。晚上,它们全面发起总攻,铺天盖地而来,屋里便响起蚕吃桑叶的那种沙沙声。睡梦里它们经常爬进被窝,钻进鼻孔……突然把人弄醒,既疒参人,又吓人。很不习惯,又无可奈何,只好尽量挖掘它的优点以安慰自己。
优点在陋室之外:院子居高临下,南对葱郁的柏山,西隔滔滔河水,是一派田园风光。小屋憋闷了,往院里一站,会顿觉心旷神怡。不养鸟,常有鸟语盈耳;不种花,每每花香满院。要不是左邻右舍的驴号羊叫、女人骂、孩子哭……倒也有几分仙境气味。不过用于调节神经,转移情绪也足够了。在社会上和工作中碰到种种不顺心、不愉快,常常可以在这里得到暂时的缓解,甚至觅得一时三刻的超脱。
时间长了,我又发现院下路边常设个棋摊。小镇上翘胡子的清瘦老寿星,几乎常年轮番在这里酣战。周围挤一堆七嘴八舌的等外参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那阵势,别具一格,看来新鲜。
他们时而争得面红耳赤,寸步不让;时而屏气息声,听得见心跳;时而又乐得开怀畅笑,笑声惊得鸡飞狗咬……那专心致志的程度,真令人惊叹。现举二例。其一,一位老者带了小孙子参战。孙子心里有妈无棋,在一旁直哭。哭哑了,哭累了,光屁股睡在棋摊旁的土堆上。鼻涕口水都在脸上结了痂,他都顾不得理会,只是目不转睛地对棋深思。此刻,除了这盘棋,整个世界都不在他心中。其二,一位棋迷肩扛一口袋玉米去磨面,路过棋摊看得入了神,直到家里人找他吃午饭,玉米袋仍纹丝不动搁在肩上。负重观棋几个小时,竟毫不觉累……
我站在院边俯瞰这批棋迷,想到他们饱经忧患,却找不到别的宣泄感情的机会和形式的时候,心中的烦恼便自然消失了。然而这毕竟是暂时的轻松,一回到那阴暗的小屋,不由得又失去心理平衡,使人熬煎起来,尤其遇到特殊情况。下雨了,提心吊胆,怕雨再从窑顶什么部位的蚁穴鼠洞里灌进来,唱了《水漫金山》;怕连阴雨隔断了下坡担水的小路;怕柴火淋湿了做不成饭……下雪了,又担心冻破了水缸;担心半夜狂风推开很不牢靠的窗户,使瘦弱的孩子感冒……
于是便自然想起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深有同病相怜之感。特别是其中“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真是喊出了我的心声。然而,我不敢想下去。这样入不敷出的经济条件,怎么能买得起或者盖得起房子?既然不会突然天赐良机,从地下掘出成堆的金砖银锭发了神财,那么这样的社会地位,谁批给你地基?谁卖给你建材?既然不会做阿Q搬出土谷祠一类的梦,那么陋室再陋也属命中注定,住下去也就见陋不陋了。再搬一处仍不变其陋,我便用当时最时髦的政治术语,通过“自觉革命”“忆苦思甜”的方法安慰自己一通。以此来维系感情的平衡,克制奢望的产生。
城郊叹鼠
陋室是招鼠的重要因素。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几百年的老屋中的豆油灯的微光下,是老鼠跳梁的世界,飘忽地走着,吱吱地叫着,那态度往往比名人名教授还轩昂”。由于这些年处处居陋室,所以处处得与鼠相斗。毫不夸张地说,凡是国内外灭鼠土法偏方和普通技术,能找到的都用过,就连各家报纸、文摘及文摘的文摘上盲目转抄的灭鼠方法也用过不少。与鼠周旋耗去了我相当多的精力和时间。为了打鼠,即使冬天,我也能毅然从热被窝里毫不留恋地跳出来,赤身等待一半个时辰……仇恨如此之深,除了它们啃咬叫唤的噪声干扰睡眠和看书写作之外,自然也因为咬坏东西,传播疾病等。
有一次,我全家五口人,又乔迁到城郊一间不足二十五平方米的“新”居里。这是房东的一间伙房,房顶低矮,地下潮湿,墙壁防鼠能力极弱。屋里要兼厨房,食物、蔬菜和米面更是招鼠。放不下书架,书籍自然必须委屈一下,全部装入纸箱,塞满床底桌下,摞满柜顶箱侧……把所有空隙充分利用。要翻一本资料,就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大半天的专用时间,就休想“竣工”。
这种密集型结构,既不合美学原则,也不符生活常例,唯独给老鼠建造了一座都市:箱间即为纵横街道,箱中就是楼上楼下了。而且床底桌下连成一片,形成一套坚固的工事,攻守都十分方便……
老鼠们就凭借这种优势,日夜向我挑衅。时间一长,我甚至能辨出它们的声音来了:那沙哑的,是母鼠呼唤子女。那粗壮的是公鼠发布偷运指挥令。生疏一点的,则是邻院来的客鼠,在密谋怎样凿通院墙之类。那嘈杂的,许是年轻的子女们追逐着进行恋爱、婚配……嚓嚓嚓,吱吱吱,没完没了。听着它们啃咬嬉闹,我像躺在火山口上,十分不安。尤其当它们在书箱里糟蹋那些勒紧裤腰带买来的书籍的时候,我的心真要碎了。一会儿起来敲几下床和箱子,以示警告,但它们全然置之不理,依旧我行我素,警告次数一多,反被它们看透“就这两下子”了!因此,我决心真刀真枪地干了。
先是借来一只壮猫。那猫颇为负责,决无“临时工”思想,每每警惕地侦察,认真地搜索,耐心地等待……很快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威武地抖动着蛇一样的尾巴,俨然是一名即将上阵的将军。几次实战较量之后,便对纵横交错的“巷道”束手无策了。这时它那“妙”、“妙”之声不仅不妙,几乎无异于黔驴之技,焦躁中夹杂着失望。于是泄气、闹情绪,躺在床头呼噜咒骂,大约措词也十分恶毒……
无奈,我只得亲自出征了,然而笤帚伸不进,棍子展不开,放了夹子,它们绕开。投了毒药,它们不吃——据说老鼠有尝食的丰富经验,每发现可疑异物,群鼠便决计舍卒保帅,强迫它们之中的弱者尝食。若食后无恙,便放心地争而食之。如吃了倒毙,其余则不再问津……是真是假,可以暂且不管,反正投毒之后,毒饵长期存在,老鼠照例猖獗不误。或许是上了那些说得满嘴角泛沫的卖假药的当,也很难说。
有一次例外。毒饵很快不见了,家里确乎安静了几天。但此后总有几只老气横秋的苍蝇,千方百计挤进家来盘旋。那阴阳怪调,令人烦恼,催人作呕。妻挥拍打死一批,又一批前仆后继,家里臭味渐觉增浓。家庭紧急会议迅速分析后,得出“有鼠死于屋内”的明确结论。于是翻箱倒柜多半天,终于在“巷”里找见几只死鼠,已经开始腐烂。遗体们弓腰收尾,龇牙咧嘴,胡椒似的眼里含着余哀……明显地保留着垂死挣扎的痕迹,为死前颇为难受的状况作了确切的自我注释!
看到这些,我获得了一丝报复后的满足,尽管汗流满面也不觉劳累。
由于这样具有杀伤力的战斗不是经常性的,加上它们的援军随时可以从四通八达的坑道里源源补充而来,所以它们胆子越来越大,有一次公然跑到我的写字台上,毫不客气地抢夺我笔伐它们的手稿。更恶劣的是,竟敢用尾巴扫翻墨水瓶,踩着墨迹扬长而去。这次挑衅事件给我的手稿上留下一串纪念图案,又一次记述了它们的罪恶。我便一边叹气,一边堵鼠洞、放鼠药……这样的斗争,一直延续到离开那所陋室。
桥头叹声
我终于在三层楼上分到了一套住房,彻底摆脱了潮湿虫和老鼠之类的欺负。拿到住房证时,那楼还在图纸上,说很快就可交付使用。然而交工期到了,楼房还没盖起一半。以后每逢“一”便说交工,于是“五一”“六一”“七一”“八一”……直到年终。不行,再周而复始,从元旦开始。经过两年的急等慢熬,我住进来了。全家人总敢舒展一下腰肢了。
这栋楼雄踞立交桥头,是这座小小古城的桥头堡。火车南来北往,汽车东驶西驰。站在阳台上,可俯瞰全城,远眺四方……这样的新居何陋之有?待到乔迁之后,我才发现其室之陋全在于噪声。
古人云“近水楼台先得月”,我这里却是近桥楼房先吃声。从此,我日夜被迫享受这奇特的城市交响乐;而且吃不了兜着走——离开家它仍伴在耳边。
每隔几分钟就过一趟火车,车轮滚滚,汽笛声声,每趟都带着三级地震的伴奏在窗下试试歌喉。黑夜的感觉,就像睡在卧铺车厢里。日夜不断的汽车车流在窗下交错,马达嗒嗒,喇叭声声——放屁式、牛吼式、鸭鸣式、猪号式……每种都在窗下吊吊嗓子。
在这种声音里,有一种特别突出。这就是当农村改革的大潮涌进恬淡封闭的农家小院时,从东方地平线上奇迹般涌现出来的那种富有中国特色的小四轮拖拉机。从那时起,无数来不及训练的乡土司机,嘴叼着带把儿香烟,身着油污泥染的西服,神气十足地坐在驾驶座上,奔驰在我们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版图……
现在,它们每时每刻都在我窗下肆无忌惮地释放刺耳的马达声。在众多的车声中,它是绝对压倒一切的。城郊汽车队,这支钢城永恒的交响乐团,离不开见不得的高效噪声源,也与我的桥头堡结下了不解之缘。
各路噪声汇集一起,爆炸出成堆的噪声垃圾,从桥下迅速堆积起来,将我的住房深埋在底层。日夜疯狂地冲向我的窗。窗纱发抖了,玻璃战栗了,门窗的防线终于垮了,耳膜直接受到冲击波的袭击……
原来五六十分贝的厂区噪音及相当嘈杂的市声,环卫部门的同志说已经超出了噪音卫生标准。但要比起现在,显然早已属于小巫见大巫了。
在这样的房间里说话,需提高嗓音才能让对方听见。起初,我不能适应这永不下班的高噪音车间式的环境,不论怎么劳累,黑夜总是睡不稳,不时被那轰轰的声浪摇醒。白天,若在这屋里又精神烦躁,坐立不安。强坐在写字台前,半天写不出一个字来。
我太需要时间了。荒唐的年代耗费了我闪光的年华,现在年岁渐大,时光更加珍贵,而噪声偏不让位……每当想到这些,我便产生一种无名的怨气,怨司机过多的鸣笛加马力,怨设计师何以不设计一种无噪音机器?怨两层路为何要在这里交叉?甚至怨建筑学家为何不用一种廉价的隔音材料建造无噪声的住宅……
想得多了,自己也不免失笑起来,又怨自己太天真、太性急了。天下立交桥那么多,桥头居民那么多,人家都过得去,你为啥就过不去?你日能,凭你一个人能扭转乾坤?接下来就转怨为忍。用棉球塞住耳孔,再紧紧闭住窗户……
住在这样的新居,又特别思念农村那低矮阴暗的小屋。如果集各陋室长处于一身,那陋室便不陋了。“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兼得更是“我所欲也”。但世界上绝没有这等好事,因此烦恼便产生了……
烦恼归烦恼,现实归现实。慢慢地,我在烦恼中习惯了。像战士习惯枪炮声,像工人习惯机器声一样。再后来,不管外面如何聒噪,我都可以稳坐如山,当读则读,当写则写了。有人说我麻痹了,也有人说“见怪不怪了”,还有人说我在自觉自愿地缩短寿命……我听了不置可否,淡然一笑。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忍受的,在忍受中都忍受了?为什么满足了的心,在满足中又不满足了?难道“有奈无奈、西瓜皮当菜”中还概括了某种哲理?人啊,真是个弹性限度很大的怪物!
原载1988年4期《山西文学》
《散文选刊》1989年第10期选刊
收入《山西散文报告文学选》(1979-1989卷)
收入《临汾市纪念新中国60华诞文艺作品选集文学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