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先生曾在新文化运动中,撰文提倡短篇小说,理由是“经济”。他说,短篇小说是用最经济的文学手段,描写事实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面,而能使人充分满意的文章。所谓“最经济的文学手段”,就是需要不可增减,不可涂饰,处处恰到好处,方可当“经济”二字。因此凡可以拉长演作章回小说的短篇,不是真正的“短篇小说”,凡叙事不能畅尽,写情不能饱满的短篇,也不是真正的“短篇小说”。这是他所言“经济”的第一个层面,即从小说内部技艺考虑所得。这段话或许是中国现代短篇小说文体学上的最初界定。它强调短篇小说叙事形式的重要,和它作为艺术品的特性。如果处处做到恰如其分、如其所是,比如材料运用的合理、视角切入的巧妙、详略铺排的自然适当、语言文字的老到得力,或者达到了更苛刻的标准,做到了由必然性所导致的偶然性,在虚构时不失经验中暗藏的内在逻辑,还有破碎感所不能遮掩的艺术完整性等等,那么,“经济”就是“优雅”,短篇小说就是艺术品。
胡适先生之提倡短篇小说还有另一个考虑,就是“世界的生活竞争一天忙似一天,时间越宝贵了,文学也不能不讲究‘经济’,若不经济,只配给那些吃了饭没事做的老爷太太们看,不配给那些在社会上做事的人看了”。短篇小说文字俭省,正适应了越来越快的生活节奏,是未来世界文学的趋势之一。
这样看来,读短篇小说,无论从艺术享受的效果上还是从时间成本上,都占着优势。胡博士真不愧是聪明人。
比之一个世纪前的今天,人们行动的脚步不知要快多少倍。人力车、老爷车早被高铁、飞机替代,书信电报亦被网络取代,一切都是快得不能再快,即时到账、速战速决。文字简约的短篇小说,不是应该生逢其时吗?然而事实却非如此。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大众文化对原本就不坚固的人文精神形成冲击甚至消解之后,21世纪的新媒体传播方式也在客观上削减着小说受众的数量。越来越浓郁的急功近利的浮躁心气,使人们即便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阅读小说。何况,短篇小说是需要回味的艺术呢。一切对自然、艺术、文学的品味,都需要慢的节奏。而我们的时代,最不受欢迎的就是慢。慢,正在受到空前绝后的对抗,除了凋谢得慢、衰败得慢。我们常常是在设法延缓衰老的时候,才记起生命的本质正是慢。
在这样的文学境遇中,有一个事实却毋庸置疑。在1949年以来的当代文学视域中,新世纪的中国小说写得前所未有的好。无论是物质欲望的侵袭,还是浮光掠影的社会心气,都没有办法消灭一种人,和他们所代表的生活方式。他们以自己的心灵方式去认识这个世界和其中的人们,近乎偏执地喜爱着叙事这一古老的技艺。他们的手艺越磨越精,眼光越来越刁钻,口味越来越高。写出让他们满意的作品,已经变得越来越困难。阅读这样的作品,当然是一种难言的享受。
这部短篇小说集,是编者一年来的阅读所得。我相信这些小说的作者,都认真地从事着创造性工作。他(她)们不仅是现实生活强大的观察者,也是当下和历史的沉思者,更是小说艺术的行家里手。阅读的乐趣,就由此而生。
虽然这些小说的关键词可以概括为:女性/女性主义、中国经验/海外视野、城市化/乡土境遇、“文革”书写/底层叙事等等——文中的评论也的确有对相关词语的运用和阐释,但是阅读的乐趣从来不是这些批评术语可以涵盖的。真正的乐趣来自于艺术的力量,即用语言将瞬间凝固的技巧,作家们把平凡物象诗意化的能力,以及他们对于永恒的消逝性的敏锐感受。如果没有这些,小说便仅仅是故事而已。这部选集能够保证的,首先就是它们不仅仅是故事。
此外,这个集子的作者构成及其写作倾向也别具特色。选集中的小说作者,超过一半是女性。其实,女性写小说的先天优势早已被注意到,她们体察事物时的敏感、细腻,对日常生活天然的亲和力以及对语言文字的耐心和悟性,都让小说创作不可能失去这个群体。但这并不是说,女性只和婆婆妈妈有关,只和男欢女爱有关。从这个集子里,我们既可以看到女性作家对俗人俗世的微妙把控,也可以看到她们对“文革”暴力、生命存在的持久追问。女性作家群体尖锐深刻的目光正和她们庞大的书写张力同时显现。
这个集子里的男性作家,则显示出更为清晰的诗性和心灵性。他们似乎更倾向于出离这个世界,要在纠缠不清的混乱中,寻找到一个精神的方向,一个温暖而不矫情的出口。起码在这个集子里,男性比女性显得更加浪漫。
还有一个80后群体。他们的写作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网络,那么后现代。看看这个集子,就知道他(她)们会很古典,会很人文情怀,也会很哲学。读一读,胜过传闻。
最后就是海外群体。其实,没有必要把他们单独拿出来议论。他们虽身居海外,但用汉语写作,关注的是人类共同的心灵状态,也一样熟悉当下的中国经验。如果说特殊的话,就这个集子中的作品来看,可能多一点漂泊感,多一点宗教感。
因此,这个集子所选择的作家没有一定之规,它的遴选标准只是作品。
希望这部选集能在2013年某个春天的午后,摆在一张干净的书桌上,旁边还有一杯泛着水汽的绿茶,而它的主人正在享受阅读的慢所带来的美妙。
2013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