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充满阴霾的日子里,即将逝去的奶奶,带着对人世间无限的眷恋说:我没有遗憾,我不欠人家什么,人们也不欠我什么。
我坐在她的脚下,眼前突然映出她的令人感叹的过去,她对财富充满着无限执着的追求,却又这样地看轻财富。《宴子春秋》里说:“称财多寡而节用之,富无金藏,贫不借贷,谓之啬。积多不能分人,而厚自养,谓之吝。不能分人又不能自养,谓之爱。”比较她的故事,啬这个字的本意是很可以用来形容的,而且我觉得年长一辈多少有点吝啬的倾向,当然吝啬也并不是坏事。听她的故事,即使是当爷爷早去,家里只有几分薄田时候,她也不会去求别人,总是开源节流,苦苦支撑着贫穷的家庭。她爱劳动,双甲之年,又承包学校四十多亩的茶叶地,年幼的我,跟着她艰辛的劳动,是深深体味其中的艰辛。她不辞辛苦,小学跟她睡在一起,往往是凌晨二三点,被窝里就空荡荡的,少了她瘦骨嶙峋的小腿,直到九十高龄,她还大街小巷里转悠,捡废纸废铁,弄堂道地里堆叠着一簸箕的废报纸,旧烟壳……而这一切只是她所说的为了一分钱也不能丢掉。我责怪她,把我刚装修的新房子弄得脏兮兮的,总想把它们甩去丢掉,奶奶拦着我,叫骂我,“你等我大别以后,再丢掉吧!”她把它们出卖给收废料的人,虽然极低的价钱很少的几元钱。由于奶奶在学校工作,所谓近处楼台先得月,废报纸收集得很多,它们一般用来糊墙壁的裂缝,或者保存食物,有时可以满足邻居的讨要,主要是当废品出售。我现在很喜欢看新闻,最初的原因就是每天看床头张贴的《参考消息》,它是用来糊黄泥墙壁的,而我会背其中的一些章节,说起来真有无心插柳柳成阴的感觉。
可是她却没有一分积蓄,她积少成多,然后丝毫不剩地送给了因家庭经济拮据而不断吵架的父母,留给了因病的弟弟,送给了出嫁的姐姐,甚至送给了周围日子很苦的邻居。她大去的时候,只有三千多元的积蓄,二千给了弟弟造房子,二百给了弟媳,六百给了父亲。已经身无分文。
我敬爱着我奶奶,常常不自觉地学习她的思想,她的行为,到现在,我不经意地发现自己有种特别的嗜好,就是收集废纸。一类是别无他用,只能出售几元钱的,还有一类是可以当作旧资料,也往往是过时的,不是有很大的实用。
收集第一类废纸,碍于面子关系是不可能上大街一张一张地捡的,大多是工作所书写过的草稿纸和丢弃的大叠大叠的作业纸。把它们作为收藏品,慢慢地有个心得,那就是当我的工作量大,儿子的学习状态颇佳的时候,收集的量就大,否则就是自己情绪低落,工作乏力之时。我很宝贝地把它们放起来,碎纸片藏在纸箱子里,一张一张的用蛇壳袋放起来,大叠大叠的用绳子扎起来,高高地码在储存间里,看堆积的废纸不多,心绪就会不安,就需要反思自己工作是否努力,杂事是否太多。
那年放暑假,我肩背着一麻袋的试卷样本和备课笔记,它们是我做十几年教书匠的累积的财富,有的发黄,有的磨得页边发毛,路人以奇怪的眼光看我,衣冠楚楚的绅士怎么背袋垃圾,熟人问我,教师的身份怎稀罕这一袋垃圾,我安然的自我解嘲,经商者金山银山,一叠叠人民币会把你砸成脑震荡,而我是个臭教书匠,十几年工作,这一叠叠旧资料就是我亲密的战友。
有时躺在露天的阳台上,我仰望皎洁的星空,不知道那一颗璀璨的星星属于渺小的自己的星相,但我知道耀眼的达芬奇留下的废纸价值百万,知道博知的钱三强运用的废纸价值不可估量。我和人们说笑话,你能得到爱因斯坦的片纸只字,就拥有价值连城的财富了,你能得到宋版的书籍,无非是一堆纸罢了,可是没有什么可以比拟你家的财富了。说的是笑话,可是我真的很看重废纸,当然不是真爱它的本身,否则就是个恋纸癖。
好好地整理自己的思绪,要说明废纸的财富,有三个:极渺小的是可以换成零头碎票;其实大多数的废纸,是很有用的旧资料,所谓物尽其用,很多旧物市场里摆的破书胚,在我们这些贫穷的教书匠眼里,是可遇不可求的;把废纸当作自己工作的一种警示,简直是种精神上的鞭策,那是别类财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