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不过是上帝台球桌上的小球,不知道会撞到谁,弹到哪儿,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在这个经济危机的时代,落袋为安。
坏脾气
我和李雯的第101次吵架爆发在国贸。那天李雯不知从哪变出一件假冒的三宅一生,整个身体被紧紧箍成了枣核香肠似的好几截。从见到她第一眼,我就产生了一种恶狠狠的冲动,只想找只熨斗把那些蹩脚的褶子统统熨平。
本来是约好下班陪她逛商场的,我不停从货架上取下衣服建议李雯去试一试。李雯从试衣间进进出出,直试到大汗淋漓鬓发凌乱,最终只看上了一套黑色的内衣。
看着她珍稀动物般在人群里走来走去,享受着过往行人的注目,我的耐性终于到达极限。我直言不讳地说,李雯,你没有意识到你这件衣服很那个吗?李雯问,怎么了?我说,太可怕了。咱们能换一件吗?
李雯顿时火了,她质问我,说吧,你还打算让我试多少套?为什么我总要听你的?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就像你养的那只暹罗猫,得任你摆布?我一时气结,不知说什么好。在我发呆的短短几秒,李雯甩开我,扬长而去。
每一次吵架都是如此,以她的逃跑而告终。
我们吵得最凶的一次,她用最快的速度收拾了一箱子的衣服,一句话不说,哐地一声大力把门摔上,一副绝然不回来的架势。一星期后,那箱衣服又各归各位,李雯坐在梳妆台前,顾影自怜地照着镜子,叹了口气说,潘志辉,我恨你,可我离不开你。
最近我常常怀念小可爱时代的李雯,梳一头乖乖直发,两只小手软得像小柿饼,总是瞪着一双大眼睛听我喋喋不休。
我们在一起3年,她胖了6公斤,头发直了弯弯了直,脾气却一路长起来,发展到现在,她已经可以凶巴巴地和我对骂,甚至,说出一两个让我震惊的脏字。我忽然怔住,难道是我把她培养成这样的吗?
没错,应该是我把她培养出来的。3年来我供她衣食住行,给她讲人生种种道理和暗藏的机关,也助长了她和我一样的坏脾气。
没有了李雯我一个人在商场闲逛。经过珠宝柜台时,那个女人就坐在珠宝柜台前的椅子上,一件白色的短羊皮夹克,一条磨得很旧的牛仔裤,一条蓝色的围巾,头发卷在围巾里,有一缕闲闲地游荡出来。
我们的目光,在空气中撞到一起,噌地打上了结,然后马上被她解开了。她说,小辉,是你啊。好久不见!
我从来不相信巧合,在我眼里,巧合是那些没有想象力的编剧炮制出来的劣等逻辑。可眼前,我怎么也没想到,6年后,在现女友李雯跑掉的5分钟后,我遇上了前前女友何立。这个巧合,大概只有上帝能解释得了。
前前女友
我有很久没有回忆过她了。她是我选择性失忆的那部分。8年前,我初出茅庐,一腔热血,还是个小男孩,却不屑于和周围嘈嘈杂杂的同龄姑娘约会。是我对她穷追猛打,她温暖可亲成熟妩媚,我像崇拜母亲一样崇拜她。
她也教我人生的种种道理,我所有的衬衫和鞋子都由她一手包办。在工作场所受到暗算痛失良机时,我喝多了,抱着她痛哭,诅咒这社会黑暗人心唯危。她就抚着我的头发说,没事没事,什么都会过去。我是她“养大的”,那时我想。
她经常开玩笑说自己是个老女人,是我的学校我的钙片。她说,小辉,你早晚会骨头硬起来,会从我这里毕业。我说怎么会,我离不开你。
她一直劝我出国读书,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前途比爱情重要。她给我报了托福班,我下课时,她在家煲了鸡汤等我喝。
我的托福和GRE考得都很出色,出国留学的事竟一路办得很顺利。等办妥了一切手续之后,才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要和她分开。
我要走的那天晚上,我们做爱之后,她抽了支烟,说,我这所学校,你终于要毕业了。我说,不会的,不就3年吗,等我!
然后,我走了,走的时候说,如果,3年后我回来你还没有嫁人,那我们就还在一起好不好?她笑,却是很苍凉地笑,说,傻孩子,3年,什么都会变的。
是的,3年,什么都会变的。我在新泽西读着大学,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当初的诺言已经过期,一开始还通电话和Email,后来就渐渐不再联络。她也并不痴缠,似乎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事实上,我的确不可能再回到她身边了。在美国3年,经历了一系列的一拍即合和一拍两散,我早把她忘了。偶尔想起她,替她数数年龄,想,已经嫁作人妇了吧。
回家后就遇到了李雯,带着一种小女孩似的新鲜和奶气,撒起娇来绵软而不着痕迹,阳光灿烂。
这些年我已经厌倦了猜测女人无穷无尽的小心思,我想,这才是我喜欢的类型啊,不用费思量。我的前前女友比我大6岁,我比我的现女友大6岁。她们俩同一个属相,却差了整整一轮。何立是口井,深不见底,而李雯,却是清澈的小池塘,一览无余。
天长地久
那个商场的下午,时间像是刷地站住了,在何立身上,甚至还倒退了。我已经30岁了,正是当初我们分别时她的年龄。我的身体正在发福,而她却清瘦了,瘦了的她看上去竟然有点小姑娘的意思,胳膊细细的,牛仔裤穿着很挺拔,气色又好,并没有妇人的感觉。
我很尴尬地立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后来好不容易挤出一句,你还好吗?
她点点头,爽朗地一笑,说,我很好。是的,她看上去很好,有朝气,有活力,又美丽。不知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倒像是浴火重生了。
小辉,你胖了。她说。她的话让我一下很气馁。我知道我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俊朗阳光的小男孩,每天陪客户在饭桌和KTV声色犬马,我的脸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怎么洗都洗不清爽的酒肉之气。
晚上李雯没回家。看来冷战期比我想象得要长些。
我魂不守舍,不是为了李雯。我给李雯的妈妈打电话,她说她出差了,要一个星期后才回来。我放了心,让她出去走走也好。
有几年的时间,我对何立的知觉已经彻底消失。而现在,它们死而复生,哽在我的心里,让我坐立不安。我很久没为一个女人坐立不安了。
忽然想到,那年冬天,圣诞节,她陪我去一个小酒吧,我们手拉手,坐在酒吧的火炉边。后来都喝得有点多,她跑到酒吧的舞台上,唱一支歌,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她一直看着我唱。我也看着她,脑袋里一瞬间闪过的,是天长地久。
我开始四处打探何立的电话,好不容易从一个朋友处找到了。我给何立打电话,我说,是我。何立在电话里问,谁啊?声音慢悠悠的,好听。我有点沮丧,她已经听不出我的声音了。我说,是我,潘志辉,一起吃个饭吧。
我开车带她去上岛咖啡,本来是预备好好表衷情的,结果有人在我们旁边打扑克,喧闹不堪。千言万语一下子不知从何说起了。
消磨了一个小时,她看看表,说,小辉,我得回去了,明天还要给客户提案,我得回去再准备准备。
我说好。
我送她到家门口,想吻她,却又不敢轻举妄动。从她眼里我没有看到任何有利于我的信号,只好乖乖地放她下了车。
错落想念
回到家李雯已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刚洗过澡,头发湿湿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一见我回来,撒娇似的抱住我,说,老公,我想你。我抱着她,心里定定的,一点想亲密的冲动也没有。
隐隐地对李雯又有了歉意。哄着她睡了觉,自己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发呆。我又跑到浴室里,上上下下地仔细看自己,很久没好好照过镜子了,镜子里的脸不再棱角分明,满面尘灰烟火色。这样的一个男人,何立怎么会喜欢?
我再去找何立。借口是一起吃中饭。吃饭的时候,我被鱼刺卡了喉咙,她叫来醋,要我喝下去,还替我拍拍背,我被鱼刺卡得直流眼泪,看着她,愣愣的。
我们的话题总是在各自生活外打转,很散淡地闲扯,有时是我搜索枯肠给她讲笑话,她就很配合地乐一乐。
但我知道她依然未婚,是否还在等我?
我对李雯越来越提不起兴趣。有一天李雯在浴室里发出惊叫,我跑过去,她赤身裸体,指着一只迅速逃遁的蟑螂颤抖不已。我抱住她,她的小肚子上已经开始长赘肉,女人,大约就是这样慢慢变老的。
那天我们在浴室里做爱,整个过程里我竟在出奇地想念何立的身体。她并不是我生命中第一个女人,我的贞节在她之前已经牺牲在了大学的小树林里,我们亲密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快感,但我,竟在此刻,如此怀念她的身体。
这么多年了,我几乎已经忘记了那个身体的起伏和错落。
结案陈词
我载着何立去吃中饭,在街角,撞见了李雯。她的出租车横在我们前面,不知是一路跟踪下来的,还是从某个红绿灯开始发现了我们。
李雯狠狠地瞪着何立,说,我当是什么人呢,原来是你这个老女人。何立冷冷地说,我和你老公什么都没有。李雯说,不,我知道。我是女人,我有感觉,潘志辉的心里有别人,而这个人,正是你。
何立说,这事跟我无关,你们慢慢谈吧。她把我们扔在街角,打了辆出租车,独自走了。我把脸色铁青的李雯拉到旁边的星巴克。李雯要了杯摩卡,眼泪噼哩啪拉地往里掉。她说,你不是说已经忘了她吗?我说真的很抱歉,我也没想到自己还如此挂记她,我也以为我已经把她忘了。她当年对我太好。
李雯说,你是想报答她吗?我说,不是,很多事到现在才忽然明白。从前自己的心像是被蒙住了。我惶惑地看着她,她的眼神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有力量过。她突然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傻乎乎的小可爱。那种眼神,竟有些像何立。是的,何立把我养大,我又把她养大,我一定是像她们中间的一面镜子,把某个角度的何立反射到了李雯身上。
晚上回来,李雯依偎着那只暹罗猫蜷在沙发里睡着了,那张秀兰邓波儿式的胖鼓鼓的小脸被沙发靠垫挤出了一撮小褶,让我心疼。
李雯说想去旅游,我说,也好。给她报了去澳大利亚的团,我送她去机场。
从机场回到家里,四周一下空旷起来,我给何立拨电话说,对不起。何立说,小辉,我快结婚了。刹那间我不是绝望,而是绝望到底,我死乞白赖地央求她见我最后一面,并且保证以后不再纠缠她。
我请她吃日本料理,8年前是她带我去学院路上的日本料理店,那是我这一辈子第一次吃到生鱼片和寿司。我要了一壶温温的梅酒,一杯喝下去,又替她倒上。她不动那酒,只目不转睛地看我,仿佛等着我做结案陈词。
我说,我真的没机会了吗?
何立凄然一笑,说,小辉,我老了,真的折腾不起了。
她手上添了个白金钻戒,上面的钻石闪着刺目的光,晃得我心如刀割。捏住她的手,她坚定地摇头。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说,我要走了,他到了。
落袋为安
李雯从澳大利亚回来后,我闲来无事看她拍的数码照片,那些照片里一个40岁左右的中年男人频繁出现,有单人的,也有他和李雯的合影,态度暧昧。我问李雯那是谁,李雯突然哭了。她说她爱我,但和我一起只觉得心寒,而那个老男人让她温暖,他们一起去了澳大利亚。
我说,李雯,你还没从我这个狼窝里爬出来,就又栽到另一个老男人的虎穴里了。我又说,李雯,他可以做你父亲了。
李雯说,那有什么,我只不过是从你这个“父亲”怀抱转投了另一个“父亲”怀抱。
我本来怒不可遏,此时倒被逗笑了。我平静了下来,是我先抛弃了世界,然后世界也开始对我逐一抛弃。一切都是我该承担的。
看着李雯收拾行李箱,那些美丽的小胸罩和小内裤,摊了一床,又全被塞进了箱子。我知道,这一回,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李雯走后的两个月我慌张混乱。我发现我已经不适应没有女人的生活。有天在卡拉OK我狠狠握住一个长得有点像何立的女人的手,不肯放下。那个女人被我握得大为恐惧,我的朋友替我打圆场说,别怕,潘志辉只是喝多了。
我还是想念何立,有时也想李雯,但前者巨大深刻,后者则奇妙细微。
有个晚上我发起高烧,先是给李雯打电话,她的手机一直关机。我又给何立打电话,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说我病了,很厉害,你能来一下吗?出乎意料的是,何立真的跑来了,摸我的额头,给我试体温表,服药,甚至还抱着我,像重回几年前。
那年,我也是生病,发高烧,她也是这样抱着我。我心里暖和得一塌糊涂,死死拽住她的手,不肯放掉。贪婪地想,如果一生一世这样该多好。
我出院那天,何立答应来接我。我刮胡子时,照到镜子中的自己,发现自己瘦了,两颊的那两块肉消下去了,整个人清爽了很多。我顿时觉得自己又像回到了从前,还是那个小男孩,野心勃勃,充满活力。是谁说的,男人都是长不大的孩子。我美滋滋地坐在病房里,等待着何立。
出乎意料的是,来接我的,竟是李雯。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被人转手倒卖了。
李雯只和那个老男人生活了几天,就忍无可忍了。他对她完全是自由放养,好像她可以很顺理成章地自生自灭。他说,小姐,你不能要求我像你前男友那样事无巨细管好你,我已经老了。
李雯说,这样吧,潘志辉,我们都出了一次轨,现在两不相欠。
李雯又给我放她和何立谈话的录音。原来,李雯打算离开老男人重回我怀抱之前,去找过何立,两个女人,背着我,有过一场谈判。
录音笔里的背景显然是某咖啡馆的钢琴曲,何立坚毅冷静的声音从钢琴曲里徐徐渗出来,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
何立说,我和小辉根本不可能,我就要结婚了,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你就会明白,激情迟早要用光的,无论是你、我,还是小辉,最终要的,都不过是个——落袋为安。